第十二章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着。

        夕阳似咸蛋黄，从遥远的天边一点点坠下。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一辆公交行驶过来，大家排着队上去，车站一下子少了许多人。

        秦决眼底的戾气在少女柔软清澈的目光渐渐消失殆尽，脸上的冷漠表情也终于绷不住。

        他稍微收敛了下自己嚣张的坐姿，大剌剌伸着的一双大长腿往后缩了缩，又将手里的烟扔到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轻咳了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才去商场帮晓晓买了支洗面奶。”颜灵说着，将手里拎着的那个小袋子往上一提，给他看。

        秦决便知道刚才那一幕一定被她看见了，而那些话……一定也都被她听见了。

        他唇线绷直了一瞬，再开口时，头垂了下去，不敢去看小姑娘那双乌黑的眸子。

        就连他的亲生父亲，当初在警察把事情调查彻底清楚之前，看他时的眼神也不可避免地闪过了一丝怀疑。

        他怕在她眼里看见类似的情绪。

        “那女人是我的继母，三年前我家里发生一场火灾，我弟弟在那场火灾里丧生，自此之后她的精神就变得有些失常了。”

        他声线控制不住地颤了颤，沙哑地继续道：“那火不是我放的，是家里的保姆出去买东西忘了关炉子。”

        那事发生的前一天，他熬夜打了一晚上游戏，头昏沉沉的，第二天一整个上午房门没踏出一步，一直在房里补觉。

        等他闻到刺鼻的烧焦味并醒来时，已经晚了，浓烟滚滚，楼梯都被烧了起来。

        他下不去，只能从二楼的房间窗户跳下去，幸好楼下是一片草坪，摔在上面也没什么事。

        那时秦决完全没意识到，八岁的弟弟也在家里，平常他都会被司机送到学校去，到下午五点多才会回来。

        可偏偏那一天，他身体有点不舒服，就没去。

        火灾发生的时候，家里只有秦决和八岁的弟弟，保姆害怕承担后果，坚持说自己是关了火才出门的。

        林宛茵断定是秦决对自己当年把他卖给人贩子的事怀恨在心，于是故意放火烧死了她的儿子。

        她当时情绪就崩溃了，拿起水果刀朝着他身上捅，声嘶力竭地哭着让他给儿子偿命。

        那把刀被他左手握住，锋利冰凉的刀刃深深扎入掌心的皮肉里。

        鲜红“嗒嗒——”的，顺着五指往下滴落。

        那样疼，却也不及望向秦沛汶时，男人迟疑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问他：“小决，火真不是你放的吗？”

        他的亲生父亲都不能完全彻底的信任他，认为他可能叛逆到故意放火烧死他的弟弟。

        只因为当初他刚被找回来时，对这个弟弟的态度很凶，很不友善。

        日暮稀薄，一旁的路灯晕出一点黄晕的光，秦决手指颤抖着蜷缩着，眼皮敛下，黝黑的瞳孔盯着地上一片发黄的银杏叶看。

        一分多钟的沉默无声。

        要不是眼前还落着一道阴影，他都怀疑小姑娘听完是不是直接走了。

        终于忍不住，秦决抬起头去看她，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小姑娘气愤得发红的眼圈时，还是愣了下。

        “你那个继母太过分了！这明明是一场意外，谁都不想发生的啊。”

        她替他报不平，脸颊鼓鼓的，像只生气的小金鱼：“你弟弟去世了，你肯定也很伤心难过的，你继母还那样冤枉指责你，她这人怎么这样啊。”

        秦决心脏蓦地一缩。

        在深秋微冷的傍晚，小姑娘的话如同暖流注入进去，让他全身冰凉的血液慢慢地有了温度。

        除了眼前的小姑娘，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觉得他会为了那个死去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而难过。

        所有人都觉得他讨厌继母，便连带着讨厌她生下的，未来还可能和他争家产的孩子。

        可秦决确实是难过的。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经常会梦到小男孩稚嫩又怯生生地喊他一声哥哥，伸手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午夜梦回，他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去弟弟的房间多看一眼。

        秦决站起了身，少年身高腿也长，比她高出一大截，颜灵仰起脑袋才能和他对视。

        “你相信我说的话？”他扬了下眉。

        “相信啊。”颜灵点点头，小脸上表情十分自然。

        秦决唇角一挑，忽地就就笑了，低而愉悦的笑声自喉咙间荡出。

        颜灵不明白他笑什么，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关心问道：“你这几天怎么没去学校呀？”

        秦决心情不好就懒得去学校，连他爸对这事都习以为常了，而此刻，对上小姑娘关切的眼神，这样的原因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学习好性格又乖，要是听到这话，肯定会觉得他很不好的。

        “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就没有去学校。”他声音干巴巴地扯了个谎。

        颜灵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丝毫怀疑地“哦”了声。

        秦决又有点想笑了，怎么他说什么她都信啊，也太好哄了吧。

        然而下一秒，就见小姑娘想起什么，眼睛睁得大了点，蹙着眉问：“是不是前几天我把病传染给了你啊？”

        秦决还想继续逗逗她，懒洋洋来了句：“可能吧。”

        说完，就见她眉蹙得更紧了，露出一脸担忧的表情，马上语气自责地给他道歉：“对不起呀。”

        秦决：“……”

        不算太多的良心在这一刻上线，叫嚣着骂他骗人小姑娘，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薄唇动了动，刚准备解释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就听到她轻软，带着歉意的嗓音——

        “我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就应该戴个口罩的。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请你吃好不好？”

        “……”

        秦决几乎没思索，就决定了把良心抛弃掉。

        “好啊。”

        两人往前坐了两站路公交，到了前面的一个夜市摊。

        “老板，我要两碗三鲜煲，一碗不加葱和香菜。”她转头问秦决：“你呢？”

        “我和你一样。”

        “另一碗也是的，不加香菜葱。”她对老板说完，拿出手机，用微信扫码付钱。

        又看向一旁的少年：“你在这儿先等一下，我去买喝的，你要喝什么？”

        秦决对这个没什么所谓，唇角弯了下，问她：“你喝什么？”

        颜灵想了想道：“我喝葡萄多肉。”

        “那我也喝这个。”

        颜灵觉得他们俩的口味可真相似，她去对门的喜茶，好在人不多，她取了票，几分钟就买到了。

        她回到店里，拉开椅子，坐到秦决对面，两碗面已经端上了桌，他等着她，还没动筷子。

        颜灵将手里的奶茶拎到他面前，笑吟吟的：“给你。”

        “谢谢。”他嘴角往上一提。

        颜灵从书包里翻出个草莓样式的小发夹，撩起刘海用这个夹着，然后拿起筷子，挑起几根热腾腾的粉对着吹了吹。

        吃到一半，额头出了细细一层薄汗，她拿纸巾擦了擦，端起手边的饮料咬着吸管喝了几口。

        抬起眼时，正好撞进少年漆黑，带着笑意的眼眸。

        “怎么了嘛？”她困惑问，疑心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抬手在脸颊两边蹭了蹭。

        “没什么。”秦决忍着笑道。

        他只是单纯觉得她刘海夹着个草莓发卡的样子好可爱。

        颜灵想起先前他在公交站前抽烟的那一幕，犹豫了下，出声劝道：“就是……你这几天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最好还是别抽烟了。”

        她说完有些忐忑地抿了抿唇，怕他嫌她多管闲事，觉得她好烦。

        “好，我不抽了。”秦决很干脆应道。

        手伸进裤兜，将半包烟和打火机都掏出来，直接扔进桌子边的垃圾桶。

        颜灵看得愣了，咦，他原来这么听劝好说话的吗？

        看着小姑娘呆愣愣的表情，秦决唇角轻轻勾了下，望向她的眼睛，神色正经认真：“颜灵，我以后都不抽烟了好不好？”

        不抽烟当然好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自己，颜灵仍然笑着点点头：“好啊。”

        她眼弯弯的，柔软脸颊显露两个小小的梨涡，可爱好看的不行。

        秦决这一瞬，觉得如果能让她一直对自己这样笑，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一碗三鲜煲吃完，颜灵肚子都有点撑了，站起来对秦决道：“我们走吧。”

        他走在她身边。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边的夜市却刚刚热闹，两边的摊子鳞次栉比的摆着，各种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吆喝声一阵阵的。

        空气里飘散着热腾腾，烤鱿鱼羊肉串的香气。

        颜灵看见有人手里拿着一串棉花糖，白白的一小团，像云朵。她脑袋四处望了望，见到是前面有个老人在卖这个。

        好多年没吃这个了，她有点怀念，仰脸看向秦决，手指往前一指，眼睛亮亮的，软声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还想去买一个棉花糖。”

        她这副模样，要星星他都想给她摘，秦决当即道：“走吧，我们去买。”

        前面有几个人排着队，等了一会儿才轮到他们。

        “两个棉花糖。”秦决掏出手机扫码付了钱。

        老人家按了个开关，舀了几勺白糖倒进小槽子里。一阵嗡嗡嗡声后，丝丝缕缕的糖丝绕着木制的细签子卷啊卷，没一会儿一个棉花糖就做成了。

        颜灵从老人家手里接过，咬了一小口，唇上沾了些糖丝，她下意识地舔了下。

        嫩粉色的舌尖，小小的，秦决看得眼皮一跳，心尖被勾得发痒。

        “好嘞，小伙子，你的也做好了。”

        老人一声洪亮的嗓门及时扯回了秦决的思绪，没让他再往更下流的地方想，他偏过头，伸手接过。

        走了没两步，颜灵看见自己左脚上帆布鞋的鞋带散了，于是将手里咬了一口的棉花糖递给秦决：“麻烦你帮我拿一下，我要系下鞋带。”

        她蹲下身，很快系好，直起身子，朝他伸出手，笑着，语气轻快道：“好啦，你给我吧。”

        秦决两只手一边一个棉花糖，左边是新的，还没碰过的，另一边是被小姑娘咬过一口的。

        他半垂着眼，一番纠结挣扎，最终还是良知败于下风，左手往前一伸：“给。”

        颜灵一无所察，接过棉花糖继续开心吃着。

        秦决舔了舔干涩的唇，像做了件天大的坏事，头一回有些心虚，可莫名的，又止不住地兴奋。

        他低下头，举着棉花糖，在小姑娘咬过一口的地方尝了下。

        心里的痒意得到短暂的疏解。

        原来棉花糖可以这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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