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君颓然跪下的身体沉默不动，陶在道极有耐心地垂眸欣赏。

火焰熊熊燃烧，而两人一动不动，像是两尊雕塑。

“你……比天还大吗？”

陶在道一怔，不明所以，愕然道：“什么？”

“有人和我说过……”纪云君声音虚弱。

陶在道皱起了眉，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说过什么？”

“若命中注定，不如拔刀而斩，天道是修士的敌人，踏入道途，便是要与天斗的决心。与天斗……其乐无穷。”

“你知道赢不了我纪家，所以才入了魔。赢不了我纪家，是你的命，入魔，是你对苍天的屈服。”

“陶在道，你连与天斗的志气都没有！那我便斗给你看！”

言语之间，纪云君的体内涌出精纯犹如实质的木灵气，流光之明，甚至盖过了周围翻腾的大火。

他缓缓起身，玄天钟罩住全身，发出震耳欲聋的钟声。

陶在道一剑斩下，钟声浩荡，万千金铭符文飘扬如浩荡鸟群，钟体却纹丝不动。

纪云君举弓向天，脚踏弓弦。

他以自身为箭，化作流光，射向天际。

“君不见……”

陶在道眼见他在苍穹最高处，身体倾斜，双臂虚张弓，天枢弓悬浮身前，陡然巨大化，即使隔着天地之远，依然可见。

而这样的天枢弓，一分二，二分四，须臾分裂，遮天蔽日。

道……？！

陶在道眼眸蓦然睁大，没想到纪云君在金丹四品便领悟了道！

“黄河之水……”纪云君从牙缝蹦出的声音响彻天地。

连绵的火势化成点点火星被抽离，好似漫天星光，在上升过程尽数转化为木灵气。

不止火灵气，五行其余灵气亦转为纪云君的木灵气，如见到光明的飞蛾涌向天上银弓，汇聚成箭。

纪云君双手猛然下压：“天上来！”

成千上万张天枢弓飞速连射无休无止，箭矢汇聚在一起，宛如雄浑壮阔的江河狂流，从天而降。

这是他刚顿悟的道，君不见。

灵箭如狂流摧古拉朽，席卷陶在道。

陶在道双手高举魔剑，瞬间暴涨十丈剑芒，迎着九天垂落的江河斩下。

江河一分为二，滚滚大浪中，炸出一朵朵爆鸣之音，分岔之处，犹如惊涛拍岸。

奔流的灵箭中，夹杂着银色血液。

陶在道面现狰狞，面目逐渐变化，鳞片爬上脸，口中生出尖锐獠牙。

他犹如一尊磐石，顶着狂暴的奔流江河，半步不退。

只是五孔七窍，已然血流不止。

在魔气即将殆尽之时，天上江河终于停止奔流，而陶在道也感觉到身体被抽空一般，险些站立不住。

纪云君从天迅猛射来，沿途炸起朵朵音爆云，天枢弓外沿形成锋利利刃，横扫千军。

魔化的陶在道尾巴陡然变长，尾尖生出骇人的巨大骨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迂回刺向纪云君后背。

天枢弓格开陶在道的箭，去势不停刺穿陶在道的心脏。

火势熄灭，江河止流，夕阳凝固在山头，风声纹丝不动。

寂静如死。

纪云君宛如被抽走了元神，定在陶在道身前，银色血液顺着天枢弓流淌而下，沾染手心冰凉一片。

他低着头，双肩微微抖动着。

“为什么？”

方才格开魔剑，已经误了时机，陶在道的尾巴骨刺本可以更快刺穿他，但在最后时刻，陶在道却收手了。

“看来你已克服了心魔，从前前方大道，今日之后，又是一片光明。”

鳞片覆盖令陶在道的面孔变得极其丑陋，然而他的眼眸却愈发柔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银色血液不断从他口中汩汩流出，而他惨然笑一笑，轻声说道：“云君，欠你的，我也只能还到这里了。”

“我问你……”纪云君猛然抬起头，眼眸充满血丝地凝视着他：“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在最信任的时候残忍背刺灭他满门，为什么又在生死一刻毫无预兆地收手，甘愿受死？

陶在道无力笑笑，左顾而言他：“记住，若有天能够得道，千万不要飞升。飞升……是天道的陷阱。”

“我不是问这个！”纪云君低吼：“你究竟，为何入魔？”

陶在道垂下眼眸，看着刺入胸口的天枢弓，轻笑几声，漫不经心地道：“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我内心住着魔鬼，渴望杀戮，渴望变强，喜欢看着猎物被我撕碎身体……”

“死到临头你还要骗我吗？阿道，看着我说！”

这一声阿道令陶在道身体狠狠抽搐了一下。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回忆起过去，他似乎极度的冷，抽搐颤抖再也停不下来。

他抬起眼眸，悲切地看着纪云君，声音也在颤抖：“我说的，都是真的……”

一瞬之间，那样的眼色，让纪云君恍如回到过去某个时刻。

他咬着牙道：“你以为我不会点魂灯，自己问个清楚？”

“有些事，不要知道的好。”

“说——！！”

陶在道沉默了片刻，无可奈何惨然一笑。

“云君，我不是孤儿。我的存在，是纪家为了你而预备的耗材。”

纪云君眼眸圆睁，仿佛再也不会眨动一般。

“纪家，只有你当我是人。每一个人都欺辱过我，但我想，我的命是纪家给的，生来便是要还的。”

“他们泄愤殴打我，纪云清一次次吸食我的修为，最后只为取乐当众阉我，纪家哪一个人没有吸食过我的血肉，以此增长修为，这些我都能忍。”

纪云君如坠冰窟，眼眸含泪，和陶在道一样身体颤抖，声音发颤：“你，胡说什么……”

“是你要知道的，就当我胡说吧。”陶在道慢条斯理地握住刺入心口的刀刃，银血自指缝间淌下：“为了让你一举突破金丹，他们忍了很久没有食我血肉，容忍我超过你。”

“云君，若为你，我心甘情愿。”

“可是，他们不该让我知道，屠戮我全族的，就是纪家。”

“有仇报仇，我永远逃不出纪家的手掌，入魔，亦是我心甘情愿。”

陶在道眼中精光一闪，迸发出最后的魔力，猛地将天枢弓硬生生从体内抽出。

白银之血喷涌而出，在空中散开，犹如花开，溅了纪云君从头到脚。

纪云君目光呆滞，似僵硬木偶。

直到陶在道软软向前扑倒，他才猛然惊醒一般抱住。

“阿道……”

他下意识用神识扫过陶在道的身体，果真那里，和他所说一致。

更可怕，是这具身体里里外外，伤口触目惊心。魔族肉身强悍，这些伤口很快就会修复。

修复不了的，是入魔前生而为人的伤口。

很多年，他将所有情绪封闭，拒人千里之外，不让自己再信任一个人，所以也不再会心痛。

坚如磐石的堤坝，让七情不再上脸，可此刻，却有故人割开了一道蚁穴，一瞬之间，溃之千里。

他心如刀割，痛而不能以哭泣，悲而无以表达。

他想要转头看看阿道，却听气若游丝：“云君，不要看。既不入魔，那便修道，只是……不要飞升。”

“恩怨已了，不必回头，前路未尽，不可执念。”

“就当，我最后一次求你。”

纪云君紧紧抱着他，感受到他身体飞速的冰冷，从他体内灼烧出火焰，灰飞烟灭。

时间犹如流沙大河，每个人都不过一粒砂砾，被大潮裹挟奔流，或奔向不知名远方，或沉泥河底止步不前，抑或撞击岩石飞溅成土，聚拢成丘。

在某一片流沙中，有两粒微小砂砾相聚撞击，停在某段时光。

晴空万里，春阳映照江河波光粼粼，杨柳依依，野鸭结伴浮游。

船头立着小小少年，手指远方，稚嫩声音豪气万丈。

“阿道，等我长大，自当御剑飞行，斩尽天下妖魔，创下不世宗门，享万年香火，人人称颂。”

“到时，你便是宗门大长老，我们一同，开创修仙界一段传奇！”

“你说可好？喂，阿道！”

幼小的陶在道呆呆地坐在船坞上，双脚悬空摇晃，直到被不满的纪云君加重语气，才猛然回过神来。

“好啊。”

他咧嘴露出大大笑脸，眼眉弯成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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