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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恋慕之心不回转


第10章  恋慕之心不回转京城的气氛,随着这一场雪的停止,终于开始消融。

紧闭家门能不外出就不外出的百姓们,开始走街串巷,货郎们担着担子叫卖,冷清的街市热闹了起来。

城门口的石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告示,告示前面围了不少人,有识字的读书人将告示的内容读给百姓听,告示上说明日午时,大理寺公开审理皇长子被害案。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长安城的老百姓知道的可不少,皇长子早在当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没了,这都二十来年过去了,怎么如今又翻出来?

人群议论纷纷,却也不敢吓猜,毕竟事关皇家。

而各坊市里,住着文武百官的那些宅子,已经被禁军围了好些日子了,在今日终于有了动静,有的人家直接解封,有的则被当场拿人,被拿人的人家哭天抢地喊冤,一时间,长安城内热闹无比。

大理寺今日也很忙,大理寺监牢已经快要塞不下了,没办法,最后只能让被捉拿来的那些罪臣挤一挤,反正数九寒天的,挤一挤暖和啊。

大理寺前衙,贺境心将所有的供词,罪证,一一整理,东西实在是多,几乎堆满了整个书案,明日的公开堂审,不只是会审理赵长生的命案,还有陈家的案子,以及温沅之死,都会公开审理。

被岁月掩盖的罪孽,终究会融化于天光之下。

虽然死去的人早就死去多年,但是有时候有些公道,是替还活着的人讨要的。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宋钺提着食盒走来,不只是他,骆修远,花明庭,张满,方瑞,顾岑宴,苏芷也全都来了。

贺境心今夜会留在大理寺,最后关头,鬼知道会不会冒出个人把她辛辛苦苦搜罗的证据毁掉,反正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不会出错。

宋钺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便自告奋勇来陪夜,其他人知道了,也都一起来了。

屋内众人围着炭盆而坐,喝着茶吃着瓜果点心,天马行空地说着话,时间好像也不会那么难熬。

“说起来,等长安事了,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啊?”宋钺问。

原本热闹的气氛,停滞了一瞬,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有些别样情绪浮上心头。

“你呢?案子了结,皇上多半会留你在京城任职吧?”骆修远反问。

宋钺却摇了摇头,“这一路走来,我任职了几个县令,每一个都无疾而终,这一次,我想好好的当好端州县令。”

宋钺这话说出来,几人半点也不意外,毕竟朝夕相处,宋钺是什么样的人,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前几天收到了燕回的信,他年后会到长安来,他约我一起去向岑大儒学习一段日子,准备下一次的春试。”骆修远说,“古大夫说,接下来要替我舅舅解毒,留在长安,缺点什么药,他好去和皇上讨。”

花明庭没有说话,只唇边浅浅漾起一抹笑来。

“你们呢?”宋钺又看向了顾岑宴,“案子了结,你打算回去继续当夫子吗?”

顾岑宴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然呢?我这张脸,想来也无法出仕当官了啊。”

“我们打算回去。”苏芷道,“不过那也是来年的事了。”

现在这么冷,又临近年关,并不适合赶路。

贺境心听着,脸上表情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她觉得按照皇帝的脾气,顾岑宴这次来了长安,怕是就走不掉了。

她也没说出来,且让这人先开心几天吧。

张满此时却在出神,听着耳边大家说着未来要做的事,她一时间有些茫然。

自从成为张满之后,她就一直和贺境心他们待在一起,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增长了很多见识,看过波澜壮阔的大海,攀爬过高耸入云的奇山,见识过空旷的巨大溶洞,赏过最亮最圆的中秋月亮。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了很远了啊。

那么接下来呢,她要继续跟着贺境心走吗?

若说一开始跟着贺境心走,是一个小姑娘突逢变故,面对面目全非的未来不知去向何方,本能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现在,这个小姑娘也长大了啊。

“我的话……可以去武当学武吗?”张满扭头看向方瑞。

方瑞眉心微皱:“我们山门很难进的。”

“我可以给咱们门派捐一笔善款。”张满说,“给师兄师姐师伯师叔们添几件衣裳,换把可心的武器。”

方瑞:……

“虽然难进,但谁让你遇到了我呢,放心吧,到时候我带你上山。”方瑞拍着胸脯保证。

这一出,闹得众人都笑起来。

笑声传出去,月光撒在雪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聚份有时尽,他日再相逢。

天高水长,有想去的地方就去吧,总要见过不一样的山河湖海,方能不悔人间来一趟。

*

日头慢慢升到头顶。

虽然有太阳,但今天却也格外的寒冷。只是再冷,也无法冻结老百姓看热闹的心,大理寺门口的这条街,人潮涌动,最前面已经挤挤挨挨的站了不少人。

大理寺外,竖立着一只巨大的鼓。

贺影心穿着一身白,头发挽在头顶,只用一根小木簪簪着,他手里拿着两根鼓槌,日冕上的指针已经到了午时,他抓着鼓槌,开始用力敲击大鼓。

大理寺大门洞开,贺影心敲完鼓,拿出一纸诉状,要替自己的父母和祖母伸冤!

人群一片哗然,告示上说,今日会审理皇长子赵长生遇害一案,这少年郎却一身孝衣击鼓鸣冤,难不成……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什么猜测都有。

大理寺卿作为凶手之一已经被收监,贺境心手持帝令,坐在高堂之上,审理此案。

而此时大堂之上,除了主审官位置之外,还有两把椅子,上面分别坐着皇帝和三公主赵如意。

贺境心接了状纸,开始一一提审嫌犯问话。

外面来观看审案的百姓和各路官员,听着里面的审问,然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恍惚和震惊。

贺境心先是请了温家人上来作证,在长安自然也有温家的商行,商行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二十多年前,贺从渊背着赵长生来到温家族地的时候,管事那时候就在温家族地里,自然是知道这一回事的。

如此,先证明了赵长生并未死在八岁那年,他被自己的隐侍救下,之后一直待在温家族地。接着又传唤苏芷,作为当初被赵长生和贺从渊救下的人,苏芷能够证明赵长生后来在靠山村娶妻生子,生下的那个孩子,便是如今击鼓鸣冤的小小少年郎!

皇帝要的是贺影心身份的名正言顺,这是皇帝的目的,却是贺境心接下来案件的起点,只有贺影心身份被肯定,再由贺影心这个做儿子的,替父母伸冤,才是天经地义。

贺境心准备的十分充分,证据齐全,供词都已经拿到,关押在囚牢里的那些人,一批一批的被拉上来。

赵承溶和赵承礼这对兄弟,上来作证,当初追杀赵长生的人中,有他们的母族,而许百成一口气攀咬的官员,几乎占了半个朝堂。

外面围观的人不知何时停止了议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匪夷所思,无论是温沅的死,还是陈家人的命,亦或是本来已经想要平淡一生的赵长生,这些人的死都没有掀起什么波浪,这三起横穿了二十多年的案子,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在今天,被抽丝剥茧,连根拔起。

皇帝坐在一边听着,他的手紧紧攥着,他没有开口,他怕开口就会暴露出他这会儿在强忍着情绪,这么多年,他没能给的公道和审判,来的太迟了啊。

看着高堂之上的贺境心,皇帝想起曾经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青蝉,那个少年曾经背着他的长子逃出生天,几十年后,他的女儿回到了这里,给了所有人一个公道。

一饮一啄,因果相连,原来很多结果,真的早在多年前便注定了。

堂上跪着的人拉上来一波,又会拖下去一波,败者或如丧考妣,或不敢愤怒,或疯疯癫癫,却没有一个人后悔。

主谋和祸首,全部问斩,从犯全部抄家流放。

就算是这样,判了斩刑的一共有十三人,抄家流放三十多人,剩下二十多人是被世家拉拢,还只是暗棋并未动用的,这些人全部剥夺功名,打回原籍。

整个朝堂空了一大半。

案子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三公主赵如意此时站出来,控告后妃混淆皇室血脉!世家帮着后妃弄虚作假,试图颠覆皇权!

外面围观的百姓:……

震惊二字已经说腻了!

以前知道六皇子是左相和贵妃通奸生的,四皇子是狸猫换太子来的假的,现在竟然告诉他们,后宫那些皇子公主的,竟然全部都是假的吗?

人们隐晦地看皇帝,都在寻思难不成皇帝有什么难言之隐?

七皇子和五皇子,以及五皇子的母妃,都被带了上来,五皇子此时十分难堪,之前在大殿之上被裴肃带走,他以为那已经是很丢人的了,他没有想过,人生还会有更丢人的时刻。

之前问罪了一批世家,如今剩下的一批,因此被清洗。

五皇子和七皇子跪在地上,心中惶惶不安。

同样惶恐的还有赵承溶和赵承礼,赵承溶额头抵着地面,心里想的却是远在几千里外的青葵,他们出发的匆忙,都没能让那位顾姓商人上岛的时候,多照看着点青葵。

他会死吗?

赵长生是因为他们而死,就算他们没有动手,但那些人动手的理由却都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上次皇帝没有杀他,只是剥夺身份,流放岭南,终生都要待在金门岛上,这一次,他还能活吗?

他眼泪顺着眼角倒流,染湿了额头,一片冰冷。

答应回去就娶的人,可能娶不到了。

“便让他们都回岛上去吧。”皇帝最终,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承溶猛地抬起头,他双目含泪看着皇帝,他唇角颤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只是用力地对着皇帝磕了几个头。

皇帝摆了摆手,让人将他们带下去了。

长公主缓缓走到皇帝跟前跪下,她并未参与作案,所以并未被问罪,但她一直都是个很懂得为自己打算的人,如今一切落幕,她也要自己识趣一些。

“陛下,臣妹自请废除长公主称号,臣妹虽未动手作恶,但知情不报同样是罪,臣妹自请贬为庶人。”长公主一跪到底。

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公主,最终应了她的请求。

长公主与蔓娘互相扶持着从堂上离去。

大堂之上渐渐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只剩下贺境心坐在高背椅上,手里还握着醒木,外面一轮夕阳西沉,光映照进来,打在头顶悬挂着的匾额上,匾额上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字。

她静静地坐着,坐了很久很久,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映照着尘世的繁杂和喧嚣,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照见。

最后一抹夕阳消散,大堂上已然空无一人。

*

今日的早朝,那位认祖归宗的小太孙,和三公主一起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原本站满的文武百官,此时十分稀疏,清理掉的那一批官员,暂时还未有能臣补上。

皇帝当朝立了太孙,又封了三公主为镇国长公主。

再接着是论功行赏,贺境心破案有功,从六品监察使,擢升为五品巡按御史。

贺境心今日也上了朝,她一身官袍上前领命。

在贺境心之前,朝堂上并没有女官,但她一上来的官身就是皇帝直接封的,之后又破了这么大的案子,如今破格成为五品巡按御史,纵使有人心里有意见也不敢说出来。

下朝之后,贺影心陪着贺境心去领了新的官袍,一路把贺境心送到了宫门口,他拉着姐姐的手,舍不得松开。

“就算要走,也是过年后才走。”贺境心揉了揉小少年的头发,如小时候那样,“怎么样,功课学的过来吗?”

贺影心点头,“学的过来的,姑姑教的很好,爷爷有时候也会教我。”

说到爷爷,贺影心的心情就低落下来。

就算古大夫续命,也只不过是让皇帝多活一个月,算算日子,正好能过正月十五上元节。

他打起精神来,笑着送走了贺境心,然后回去找姑姑上课。

梅苑里,众人此时都有些紧张得守在外面,屋内,古大夫正在替花明庭解毒,花明庭身体里的毒深入脏腑,侵蚀了经脉,这些年靠着古大夫的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古大夫就要亲手打破这个平衡。

骆修远在门外走来走去转折圈圈,张满坐在那里瞧着眼晕,“你能不能别走了?”

“不能,我静不下来。”骆修远说。

张满:“你说,毒解了之后,花叔的眼睛能恢复吗?”

骆修远脚步一顿,“要是能看见的话,就太好了。”

虽然他曾经害怕过,害怕花明庭看见他的脸,就认出他不是花家人,但如今他们甥舅二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多事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他们会是彼此陪伴的亲人。

贺境心回到梅苑的时候,古大夫还没出来,大家看到她的新官袍,起哄着要她去换上,贺境心知道这群人是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就走进屋换了新官袍出来。

新的五品官袍,比之前六品官袍更加气派威严,这身官袍应该是绣娘根据她的身形做的,穿上后分外合身,肩背挺直,腰部收紧,再配上官帽官靴,很能唬人。

宋钺此时就被迷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贺境心,只觉得心脏在怦怦跳,然后他低下头来,抿唇笑了,年少时动心之人,没有在尘埃里沦为普通,她一路前行,始终坚定强大,她依然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被他瞧见的样子,身上像是带着碎光。

他也要更努力一些才行啊。

吱嘎一声,屋门终于被打开了,众人顿时围了上去,将刚刚还稀罕的五品官抛在了一边。

宋钺走到贺境心面前,他抬起手替她正了一下官帽,“很威武。”

“我也这么觉得。”贺境心笑了起来。

而那边,古大夫脚步虚浮的走出来,整个人犹如被榨干了一样,十分疲惫,面对这几双紧张担忧的眼神,古大夫摆了摆手,“都玩儿去吧,毒解了大半,剩下的再来两次就差不多了。”

众人顿时恍惚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替花明庭开心。

这一路上,虽然花明庭看不见,可是却是他照顾大家最多,他们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花明庭时的惊艳。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少年侠客,翩翩玉面郎,执剑行四方,花明庭满足了所有人对于武林人士的幻想。

而另一边,正在逛街购买过年年货的苏芷和顾岑宴,被一个蒙面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黑衣人拉下了面罩,露出了追影那张脸,“主子想见你们。”

苏芷和顾岑宴对视一眼,应了,主要是不应也不行,追影的主子是皇帝。

顾岑宴对皇宫很熟悉,苏芷却是第一次来,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致,一路看一路赏,最后被追影带到了西暖阁。

老皇帝先是看了看苏芷,再看向顾岑宴,那日在大堂上,皇帝就见过了苏芷,不过到底离得不算近,加上当时也没有那个心情细看。

“是个好姑娘。”老皇帝笑呵呵地让两人坐下,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会下棋吗?”

苏芷点了点头,“会一点。”

老皇帝便让苏芷坐到自己对面,和苏芷下起了棋,他一边下棋,一边和苏芷聊天,聊苏芷在药炉的那段时间,聊赵长生。

老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哪怕苏芷说的都是琐碎日常而已。

老皇帝失去赵长生太久太久,久到那孩子已经模糊了痕迹,哪怕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记得,可是被时光留在过去的人,没有办法长大,他想象不出来长大后的长生是什么样子。

如今,也算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一盘棋下完,皇帝听的很满足,然后又下了一遍,再次重新听了一遍。

苏芷耐心地回答皇帝反复提及的问题,说实话,她很佩服老皇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他这样?

人们总说活着的人才是重要的,所以心安理得的遗忘死去的人。

皇帝没有,他攥的紧紧的,怎么也不肯让死去的人彻底死去,他让旧人活在了记忆里。

最后,皇帝终于心满意足的听够了,和皇帝下棋的人换了一个。

皇帝问顾岑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岑宴也不曾隐瞒,只说了自己打算年后带苏芷回上刘村去。

皇帝笑眯眯的下完了棋,然后要顾岑宴兑现当初的承诺。

当年,顾岑宴请辞,皇帝让他答应了一个条件,若是将来他有事相求,顾岑宴不得推辞,顾岑宴答应了,但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回长安城,皇帝身边那么多人,多半不会记得自己。

顾岑宴:……

鬼知道当初胡乱答应的条件,如今会在这里等着。

“您想让我做什么?”顾岑宴问。

皇帝收起笑意,表情变得严肃,“你曾是状元郎,惊才绝艳,不该埋没在那样的小山村。”

顾岑宴苦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当年他为了表决心划伤了自己的脸,如今这条伤疤消不掉了,“陛下,我如今不能当官了。”

“谁说的?”皇帝却说,“规矩不是一成不变的,也许将来能做官的人,不再要求容貌,毕竟当官凭借的是才华手段,又不是靠着一张脸。”

顾岑宴:……所以走不掉了是吗?

的确是走不掉了。

皇帝:“既然要当夫子,我让你当个厉害的。”

于是顾岑宴前脚刚到梅苑,后脚封官的圣旨就到了,顾岑宴官封太傅,负责教导皇太孙,将来辅佐帝王。

贺境心站在人群后面,笑的意味深长,她就知道,老皇帝绝对不会放走顾岑宴的。

大家起哄着要顾岑宴请客吃饭,顾岑宴最终大手一挥,吃顿好的。

长安城最好的饭馆,要了一间厢房,大家吃的一点也不客气,脸上的笑容是真的灿烂。

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年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年,来自于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梅苑里,梅苑里的梅花开得热闹,张满兴致高昂的买了很多红纸回来剪了窗花,又做了很多小红灯笼挂在梅花树上。

如此一折腾,整个梅苑都有了过年的气息。

几天后的年夜饭,皇帝带着贺影心和赵如意出宫,蹭了一顿饭。

过完了年,大家就开始准备离开的东西,骆修远要留下来等待友人到来,顾岑宴和苏芷走不了了,他们要寻摸住的地方,好在顾岑宴当初替皇帝办事攒了不少银子,要买个小院儿不费力气。

贺境心和宋钺收拾行囊,做好了南下的准备,方瑞和古大夫还有张满,则是要和花明庭一起回武当山。

大牛的牛车再次被敲敲打打的做成了二层小板车,上面的行李越堆越多,大牛都要撂挑子了,被贺境心威胁着要吃牛肉,才认了怂。

收拾行李并不需要很久,但大家却默契的收拾了很多天,一直收拾到了上元节。

正月十五,长安城内非常热闹,老百姓们都进城赶热闹,因为每年上元节,都会放烟花,农人哪见过这个,所以哪怕要走很远的路,也会天不亮就起床赶路来。

贺境心被贺影心邀请进宫一起过上元节,大家都来了。

上元节的宴做的很讲究,每一道菜都做到了极致,皇帝乐呵呵地和大家一起吃了一顿饭,又吃下了一碗汤圆。

贺境心看着老皇帝脸上不正常的红,心里发沉。

吃罢团圆宴,众人都上了城墙,等着看烟花。

贺境心心不在焉,追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她带到了一个还算僻静的地方,皇帝已经等在了那里。

树上挂着红灯笼,地上点着宫灯,角落里屋顶上还有未曾融化的雪。

皇帝:“贺大人,陪我走走吧。”

贺境心应了一声好。

两人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皇帝说:“你比你父亲还要厉害,喊你来,是想亲自和你说一声谢谢。”

皇帝停下来,目光平静又慈和地看着贺境心,“谢谢你照顾影心,谢谢你将他带到我面前,也谢谢你,将他教的很好。”

贺境心理直气壮地摊手,“那是不是要给点感谢费?”

皇帝笑骂了一句,“你如今又不缺钱了,还问我要银子。”

“那不一样。”贺境心道,“那口头感谢怎么能体现您的心意。”

插科打诨说了一通,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我这一生,好像快走完了。”老皇帝笑着说,“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我选出来的状元郎是个好样的,他心性难得,你要护好他。”

“我会的。”贺境心很认真地承诺,“因为我也想看一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那少年双眼发亮地说着自己想要当一个好官,想要让百姓不饿肚子不被欺负,想要恶有恶报善有善终,想要坏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做坏事就是要有恶果。

贺境心就觉得,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像是天上闪耀的星辰,她想看看,星辰会不会一直闪耀,少年郎能不能一直坚定的往前走。

“影心是个好孩子,如意也是我的骄傲。”皇帝说,“贺境心,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过你耳,不入三人心。”

贺境心就听着皇帝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她怔愣了片刻,然后点头应了。

“去吧,随锦应该在找你了。”皇帝赶她走了。

赶走了贺境心,皇帝一步一步,回到了暖房里。

暖房里的花仍然争奇斗艳,他在躺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

然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暖房的门被推开,贺影心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贺影心将食盒放在了皇帝面前,他打开盖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青团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做的,有些不好。”

皇帝却看着那几颗青团子出神,隔着蒸腾的水雾,小影心的脸,有一瞬间的虚化,他好像看见了他的阿沅提着青团子来见他的画面。

今天的月色好美啊,清凌凌的,流水一般,少女眉眼温柔,被月色浸润的,漂亮的不得了。

“爷爷,吃青团子。”贺影心拿起一颗青团子递到皇帝跟前。

皇帝面带微笑的接过来,咬了一口,很甜,甜的他一颗心都涨得满满的。心脏一抽一抽的,有点疼。

他这一辈子啊,尸山血海里滚过,漫山烂漫春花里跑过,看过百姓流离失所,在战场里不要命的拼杀过,后来天下初定,他又与世家博弈对峙过,他成了皇帝,坐上了所有人都想要的位置,看似鲜花着锦,可他自己知道的,他或许早就疯了。

这些年守着皇位,守着天下,守着阿沅想要的盛世太平。

身边如花美眷那样多,红尘热浪滚滚,可他始终孑然一身,不为别的,也不是多深情,只要想到那些美人身上,影影绰绰都沾着他妻儿的血,他就不可能去碰她们。

他不是个好人,但也不算是多坏的人。

“好吃吗?”贺影心问。

皇帝笑着伸手揉了揉贺影心的头,“很好吃,和你奶奶做的一样好吃。”

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外面忽然传来啪的一声,紧跟着天地就被照亮了。

万福搬了一些烟花来,亲手放的,想给皇帝看,今天这样的日子啊,就该全家一起看烟花吃元宵才对。

皇帝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脑袋往一边偏去,贺影心仰着头,眼泪却还是顺着眼角滚落,老头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了。

“您辛苦了,奶奶来接你了吗?”他轻声说,“到了那边,有您挂念的长生,有您的妻子,您走好啊……”

皇帝唇边微微勾出一抹笑,他费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睁开一条缝,烟花真好看啊,他好像真的看见了,他的沅沅来接他了。

夏有凉风秋有月,春有山花冬有雪,时光轮转不停歇,时至今日,我仍在想念你。

他仰着头看着,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

她不说话,只是朝他递过来一只手。

他将手放上去,就握住了一生。

暖房外,赵如意靠在窗边,仰着头看着天上绽放的烟火。

万福点燃了烟火,然后飞快地往回跑,跑的快了还摔了一跤,他不起来了,趴在了地上,呜咽声响起来。

是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圣元二十六年,正月十五,亥时,帝崩。

*

官道上,一辆牛车慢悠悠地往前走。

春寒料峭的,但地面已然有了绿意。

半个月前,帝崩,皇太孙持遗诏登基,镇国长公主辅佐幼帝,与幼帝一同上朝听政。因为皇帝之前的一系列操作,朝堂上世家的力量削弱的不像样子了,这份遗诏并未引起底下人的排斥。

在长安城老百姓还有些紧张的时候,皇权更替就完成了。

贺境心在长安城多留了半个月,看着一切都在正轨上,便牵上了牛车,带着宋钺走了。

她是巡按御史,并不能偏安一隅待在长安,她要去大晋各处巡视,此行她仍然和宋钺一起往南走。

追影被皇帝派给了贺境心,以后他就负责跟着贺境心,保护贺境心的安全。

然后追影就接到了他的第一样差事——赶牛车。

宋钺和贺境心脑袋凑着脑袋,研究接下来要怎么走,走水路还是陆路,说着说着,路过了长安城外的茶摊,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当年他们出长安的时候,在这里打的你死我活,最后是贺境心赢了。

小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归来的鸟儿,鸟儿张开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遥远的官道上,少年方燕回骑着马儿朝着长安方向奔赴而来。

仰天山柿子沟,春在柿子枝丫上涂上绿意,小石头长高了许多,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起出拳,陈虎背着手一个一个纠正动作。

南方的一条小道上,招儿赶着驴车,驴车上捆着一副棺材,她终于攒够了路费,能接弟弟回家了。

山中,土匪老大哥背上了行囊,领着兄弟们下山去,据说朝廷颁布了新法,登记户籍有田分呢,他们也想要。

温家族地里,温十三摘了一些嫩豆子,打算做个盐水豆,她站起身,看了眼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她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而大牛拖着二层小板车,一路向南,从寒冷走向暖春,绿意越来越多,途径了江南水乡,继续往南,最终抵达了端州。

福伯早早就盼着宋钺他们回来了,翻了年后,他就天天等在城门口,当他看到熟悉的大牛,熟悉的板车,顿时笑的一脸褶子,“少爷,少夫人,你们终于回来了!”

宋钺跳下牛车,朝福伯走去,“是啊福伯,我们回来了。”

牛车慢悠悠进了端州县衙的后院,后院的门关上,也关上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一个月后,流放而来的犯人到了,负责押送的差爷做了交接后就走了,端州的差役接手后,将那些犯人一船送去了金门岛。

金门岛上,青葵抱着一个婴儿守在渡口,村中人都劝她改嫁算了,她家汉子怕是不会回来了,但青葵不信,因为少爷离开的时候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了,她就信。

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船再次靠岸,她抱着婴儿再次来到渡口,船上下来了很多人,赵承溶和赵承礼就在其中。

赵承溶看到了青葵,他大步朝她走去,抬起手臂拥住了自己的妻儿,本以为是一条不归路,结果有了转机,第一次到这里来,是怀着绝望悲愤,这一次到这里来,却是回家。

船上最后下来的,却是曾经的长公主,她带着女儿,身边跟着蔓娘和她的儿子。长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跑远一些,这一次,绝对安全了。

三个月后,新帝开恩科取士,骆修远和方燕回紧张的站在人群里等着放榜,榜单贴出来后,两个人挤在前面一个一个看过去,然后激动的发现自己榜上有名。

骆修远谋了个外放的差事,任了一地县令。

三年后,张满轻松地扛起了一块石头,如今的她浑身多了一股英气,眉目间越发坚毅。

这一年,朝廷开武举取将才,此消息一出,引得全大晋哗然。

柿子沟,漫山遍野都是红红的柿子,时间真的将一切找了回来,这里再次长满了柿子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柿子沟。

小石头背上包袱,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要去长安考武举去。

这一年,武举十分刺激,因为好多武功高强之人也参加了,若是追影在这儿,一定能认出这些人,全是那些只能藏于暗处,每日辛苦训练,等待被主子选中的隐侍预备人选。

当今是个很抠门的皇帝,一文钱恨不得要当两文钱花,他不愿意这么养着那群人,简直浪费,于是文的学的好的丢去考文举,武功学的好的全去考武举,当初老皇帝一通折腾,朝堂上到现在都还缺办实事的官员。

这一年,宋钺的考评是上等,端州如今已经不是曾经特产只有流放犯的端州了,端砚很受追捧,各种果脯也很有销路,尤其是他真的成功养出了珍珠蚌,现在的端州,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年末的时候,宋钺接到了圣旨,他调任邵阳任知府,五品。

这一年,朝廷颁布了女子也可参加科举的政令,引得天下议论,底下有反对,但新帝和长公主强势压住了。

张满背着包袱下了武当山,她要下山考科举去!她本就才识过人,又习武三年,身体很能抗,这一年的科举,被点为状元。

五年后,贺境心在漳州破了一起地方官员与海贼勾连屠村的大案,升任刑部尚书。提前回到长安城。

渡口边,宋钺不舍地看着贺境心,“你在长安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去那里。”

如今的宋钺,比之曾经,多了稳重,但他眼神依然明亮。

他没有要贺境心等他一起去长安,他会追上去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五年。

十年后,宋钺已然为政一方,年底的时候,他接到圣旨,回京任首辅,这一年的宋钺,三十五岁。

而此时的贺境心,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大理寺卿。

外面下起了雨,宋钺撑着一把伞去了大理寺外,贺境心下值,走到屋檐下,正犯愁,扭头就看到了撑着伞的宋钺。

她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缓缓走入了宋钺的伞下。

“你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这一天,贺大人家很热闹。

张满如今在礼部当值,骆修远则在户部,花明庭的眼睛如今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一些模糊影子,多年未见,这人好像不会变老一样。顾岑宴和苏芷是带着好酒来的。

曾经的新帝,如今已经长成了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目坚毅,他便装出来,与老朋友们相见。

十年前,老皇帝最后一次见贺境心,与她说了他最后的决定,赵如意比那时的贺影心更适合当一个皇帝,但这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动乱,有更和平的方法,那就是幼帝登基,长公主监国,与幼帝一起听政。

然后十年间,是贺影心的成长时间,十年后,若他无法通过考核,皇位便禅让给赵如意。

贺境心带着贺影心走到院子里,问他赵如意的想法。

“姑姑说,她想要到处走走。”贺影心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赵如意的确是个合格的皇帝人选,但她没有去真正的去看去了解百姓的真实生活,而这却是贺影心的长处,少年时跟着姐姐姐夫四处上任的经历,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这两年,贺影心开始提出一些改革政令,这在赵如意看来是非必要的,两人政见有了不同。

赵如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决定离开长安城去各处走一走。她要亲自去看一看大晋。

“她说给我五年的时间,若是五年内,我做的很好,她便入内阁当辅佐大臣。”贺影心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走,我想出海去看看,据那些海贼说,海的另一边,也有别的国家,有的国家有一种很高产的粮食。”

贺影心满脸写着想要!他可是从三岁就爱上种地的老农民,老农民听到高产粮食哪有不发疯的。

贺境心拍了拍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的青年,“那你等五年后,你姑姑回来,你就撂挑子跑。”

贺影心闻言,哈哈笑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饭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围坐在桌子前,人还是那些人,有些人来了又走,有些人缺了点缘分。

但不管如何,此时此刻,大家仍在这里。

曲终人散虽萧索,山水终有相逢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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