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再遇故人
我恍恍惚惚醒过来,只见月桂红肿着眼跪在床头,这才知自己那日后大病了一场,竟然连睡了五日。
太医来瞧过后,没说出什么病因,只说是劳神伤情,郁结于心,牵动旧疾,最终只叮嘱我好生修养。
养病的期间,李瑾一次都没有出现过。由此,我这个太子妃失宠的消息不胫而走。
母亲最先坐不住,这日一早便递了牌子进来见我。
见了面,没说上几句,她便又开始那些恩荣福延的老生常谈。
绕了许大的弯子,她才进正题:“今日来也是有一要事,你弟弟去年便该入仕,一直拖到今年,好不容易打点了关系,可红头文件还是被礼部压着一直没发,便想着你这边能不能到太子面前探探口风?”
我动作一顿,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平静开口:“母亲瞧着我如今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
她看我一眼,果然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跟太子还是没有和好?”
我先她一步打断道,叹气道:“母亲,你若真有心振作家门,便好好鞭策康哥儿他们几个把书读好,再不济去考个武生,但绝不该再动这些走旁门左道的歪心思,这依靠恩宠谄媚上来的位置,终究是镜中月水中花,不会长久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愿去求太子?”母亲有些隐怒,“——要你低个头有那么难吗?你这样闹下去,只会便宜了别人!”
我垂眸不语。
她见我仍面目冷淡,换了话,低声急切道:“我知道你心底怨我们冷血,但是如今范家到底是走头无门了,唯有你这儿还有一线希望,你就算再怎么闹也得想想范家,想想你地下的父亲吧……如今你入门五年无所出一事已惹天家不快,再者如今徐家、上官家几个新贵起来了,哪个不是想对你这个太子妃立即取而代之?若不是太子对你还有几分情意,你当你还能稳当坐在这个位置上?”
我如今是彻底冷心冷意,惫懒再开口,只任她说完一通,便自顾自起身回了内室:“月桂,送夫人出去——”
“我怎么生出你么个冷血的——”母亲的大叫隐没在月桂的劝解声里。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如同被抽干力气般,猛的扶住旁边的桌角,仿佛快要溺水的人忽然探出水面般得以再喘息片刻。
然而我却没想到月桂送母亲出去的时候,会刚好迎面遇上突然回府的李瑾。
母亲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没过一会儿,前厅那边就派人传了话过来,说是太子爷留了范夫人用膳,叫娘娘一同过来。
这是自那日撕破脸来,我第一次跟李瑾见面。
花厅里,香炉袅袅,燃着暖香。而桌上摆着各式精致的菜式。
我面色冷淡,只是垂眸盯着桌上的碗筷,听着面前两人言笑晏晏。
“范夫人今日怎的没让人通传我一声。”李瑾笑着给母亲倒了壶茶,“若不是我回来恰好遇上了,叫外人听了,还当我这个做小婿的不周到呢。”
母亲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还顺着他的话应了几声:“哪里的话,不过是想起来便过来瞧瞧,太子爷事务繁忙,日日随侍贵人,臣妇可万不敢耽搁,不然那才成了罪过了。”
母亲的殷切讨好几乎是溢于言表,很快又捧起他的场,又是夸李瑾才学出众,又是夸他一表人才。
李瑾手指摸索着茶杯缘,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侧眼见我看他,似笑非笑地斜了我一眼。
我看得出他眼里的嘲弄,凭空化成了巴掌一下一下地扇在我脸上。
话至半场,母亲几回暗示我,见我没吭声,果然没忍住向李瑾开口提了我弟弟入仕的事。
李瑾微微一笑,没有立即答应,只是含糊其辞打着太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明眼人瞧见也该明白这是敷衍了。
可母亲却全然一副信赖他的模样,仿佛有他一切万事足的底气,看向他的神情更是如同看见一尊金佛般虔诚尊敬,柔和细致得不得了。
母亲一桩心事放下,没坐多久,便起身要请辞回去了。
李瑾做戏做全,还特意吩咐小贵子送范夫人出去。
母亲迈出门槛的下一刻,我的脸色当即就垮了下去,站起了身——几乎一刻都不想呆在这儿。
身后的人忽然懒散出声:“范夫人方才说的——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只侧身低眉道:“臣妾不过闺中女子,无资格过问朝中事。”
他站起身来:“你向来无利不起早,这事想必你早就清楚,不是我不答应——”他目光缓缓落在我脸上,“圣上到底不会让第二个许家出现,他在位一日,范家就一日不会有人入朝为官……”
我一顿,垂下了视线。其实自父亲死后,范家子弟仕途屡次受阻,我便已然猜到半分,圣上对范家起疑并非一日之寒。可母亲始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我屡次加以劝阻,却始终听不进我半句哈,我也寒了心,自此后也决心不再参与任何前朝之事。
他停顿半晌,忽然慢慢走向我,看不出神色,换了口风:“不过范夫人既放下身段来求我,我也不是不能找机会开个口子——”
我视线只落在地面,出声打断他:“范家子弟无才者居多,大多依赖族中荫蔽,若再依靠裙带关系上任为官,既无法服众,也是对百姓的不负责。”
他遽然停在我面前。
半晌,我听见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时间便又是一日接着一日过去了。转眼开了春,转眼又入了夏。
天色渐长,日子也天见的燥热起来。
李瑾带着许侧妃去了郊外庄子避暑,东苑一下子安静下来。
主子不在家,丫头婆子一个两个都找了由头跑到后院偷闲去了,月桂喊人添水,唤了几道,才有个脸生的小丫头慢悠悠走进来,只说是没听见。
月桂见了要骂她,却被我拉住,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午睡后醒来无事,便带了月桂上街闲逛。
逛了半天,口干舌燥起来,便在一个茶馆里歇脚。刚坐下不久,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脸生的小厮。他走到月桂面前,小心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佩,才朝我躬身行了礼。
我目光瞬间落在那玉佩上正正刻着的“璟”字儿上。
小厮朝旁边一摆手低声道:“公子在旁边厢房等贵人。”
门在身后关上,有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我抬眼看去,一身水青色湖绸长衫的李瑜已经立在我面前。
他细细将我上下打量一遍,定定道:“我带你走。”
我脸上本来还挂着的笑意忽然淡了下去,移开视线。
他叹息了一声:“我本该再早些来找你,但是李瑾一直从中作梗,才叫我晚了这么久。”
“我这几日派人盯着,他这来回起码要有半日的路程。”他慢慢拉住我的手,语气坚定起来“这回我带你去西南,去一个没有任何找得到你的地方,好不好?让我照顾你,你就呆在我身边……”
我摇着头,试图打断他:“璟明——”
他仿佛打定主意般,拉着我就要往外走:“马车就在楼下,我们马上就走,快的话,今日应该就能出开封——”
我轻轻后退了一步:“璟明,你听我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他反握住我的手,弯了眼,与我视线平齐:“我不怕你麻烦——你知道吗?如今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将你放在身边——但是这回你不必再害怕,如今太子势力壮大,一直深受圣上忌惮,圣上前些日子将西南那边的封地给了我,我如今可以好好保护你的……”
我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依次在他的眉眼间掠过。
眉目干净如新雪,眼眸清明似飘云,天然一股烂漫洒脱,这样的鲜衣怒马,这样的诗酒年华,美好、年轻、自由、肆意。
他应当花团锦簇、自由潇洒一生,当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怎样都好,但绝不该是蝇营狗苟于权势,沦为带着枷锁的走狗烹猴,如同我这般的行尸走肉。
“为什么?”他提高了声音,目光尽是不解。
“璟明,你爱我吗?”我忽然问道。
他征住了,思索半晌,才仿佛醒过来般一把攥住我的手道:“我心悦你的,一直心悦你,先前你说,我这辈子会遇到想要全身心去爱她,去护她平安一生的人,这么久以来,我发现只有你才让我这般想——”他顿住了,带着央求看着我。
我挣开手,声音平稳而清晰:“但是我不会。”
“璟明,我不会爱你如生命,也不会想去守你过一生。你如今有你的妻,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若我今天跟着你回去了,你可有想过我该如何自处,你妻子又该如何自处?”
他愣了半刻,才急切道:“你明知我娶她并非出于本意。”他见我仍不为之所动,皱着眉,向我走进一步,“你为何不信我——”
我摇了头:“并非信与不信——璟明,你当我冷血也好,怯懦也罢,爱之一字如今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飘渺,这不值得我去赌。”
他的动作停了半晌,仿佛放弃思考般只是呆滞般看着我。
我后退了两步站定,抬头看他,微微一笑。
“范绮此生遗憾颇多,但唯一幸事是遇到七皇子,许我一年美梦,看过山川,体会过烟火,见识过人间冷暖……”我顿住,抬眼看他,“只是梦总该醒,这同乘一段有一段的缘分,到了岸头自然是各自下船,各自寻各自的出路,人也该继续往前走。”
我收了笑意。
“——七皇子到底不是范绮的渡口。”
他闻之脸色骤然一变,摇晃着后退了几步,慌乱避开我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格外艰难才吐出几个字:“这就是你的答复?”
我拢了拢袖子,略微挺直了背:“范绮的答案从来没变过。”
他露出一个苦笑:“你又何曾给过我答复?”
我只是目光平静柔和地看着他。
他声音哑了些:“你可想好了?”
我轻轻点点头。
他盯了我半晌,才像是记起来眨眼睛般,仰头眨了两下,吐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声音微不可闻下去:“好……往后,我不会再来找你。”
我对着他的背影,双手作揖,无声行了一拜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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