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第 167 章
“不了不了, 我不渴。”孙大川讪讪的笑了笑,将那颗饱满又多汁的大沙梨推了回去。
他见孙三里还要再客气,当即铿锵有力的拒绝, 道。
“我不爱吃这甜口的, 腻乎!”
“啊?”孙三里诧异了下, 瞧着孙大川有些发白的脸色,有些莫名和不解,却也不再勉强。
“哦哦,那成吧,对了,大川哥你要不要去营里喝口水?”水总不腻乎了吧。
“不用不用!家里的活儿多着呢, 给你送完梨子, 我得家去了。”孙大川推拒。
孙三里看着孙大川长手长脚,不消片刻,他便动作利落的将这三箩筐的梨子卸下了牛车, 连个搭手的机会也不给自己。
牛车上, 孙大川紧着扬了扬鞭子, 高声喊道。
“妮儿,哥就先回去了!”
说罢, 只见大水牛摇了摇脑袋, 四蹄有劲儿, 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前,孙大川又扬了扬鞭子,动作虚虚的抽在牛背在。
瞧他那像猴儿不沾凳的臀, 还有躁动不安的四肢, 无一不体现着心里的着急。
孙大川压低了声音, “走啊, 快一些,脚步迈大一点,回去领你去河堤边吃青草,鲜嫩的!
许是听懂青草一词,牛车的速度快了一些,很快,孙大川赶着牛车的身影远了,也小个了,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儿。
……
“三妮儿,怎么了?”
听到喊声,孙三里回头,正好瞧见李打铁和张大头搭着伴过来了。
“打铁哥,大头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嗐,这不是担心你嘛!”
李打铁将胳膊搭孙三里的肩头,单脚吃力,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他的视线一低,瞧着那三箩筐的沙梨,诧异不已。
“哟!这是乡亲们帮你,将你家姑婆的沙梨收了吗?”
张大头也是惊奇。
两人瞧了一眼箩筐,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大声道。
“哟嗬!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哪里就这么夸张了!”孙三里笑骂,“都是乡里乡亲的,偶尔搭把手也没甚。”
“这可难说。”张大头撇嘴,“原先我还担心你过几日休沐了才回去,这树上的沙梨会不会被人采空了,回头留个空荡荡的沙梨树给你……”
“不错不错,这次山前村的乡亲们总算是做了回人!”
“走喽,我们帮你将梨子搬屋里去,回头咱们还得去校武场呢。”
原来,李打铁和张大头两人到底不放心孙三里,便歇了缠斗,和上官告了个假,从校武场那儿过来。
只是,此时毕竟是操练时间,有事也不能多离开。
“对,忙完咱们早点回去,我瞧于副将这段日子有些上火模样,回头心气不顺,我怕他特意抓咱们的小辫子,寻咱们出气呢。”
“哈哈,对对,不能给他抓到小辫了,走走走,咱们快走。”
孙三里诧异:“上火了?”
“那回头我给于副将送几个沙梨去,不是我自夸,我姑婆种的这几棵沙梨树啊,它们结的果香甜着嘞!干燥吃了润肺,上火吃了平肝,好东西呢!”
“哟!咱们三妮儿出息了,会讨好上官了。”李打铁取笑。
“嘿嘿,过奖过奖。”孙三里憨憨一笑。
“这不是想着咱们这段时间误会人家了嘛,还说他憨奸憨奸的,嘿嘿,可能咱们于副将啊,他就是脸有毛病!”
“哈哈哈!”
张大头和李大铁听了乐呵得不行。
“行啊三妮儿,这回不说人家憨奸了,改说人家脸有毛病了。”
“真的!”孙三里叫屈,“我以前听我姑婆说了,有些人就是脸上有毛病,明明想笑,结果抽抽抽的,就是摆不出个笑模样,瞧过去就像是要哭了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总结道。
“啧,咱们于副将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张大头和李打铁又是哈哈大笑。
大抵这世界上有一种快乐,就是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上官的坏话,上官还不知道的快乐吧。
“对对对,三妮儿懂事了。”张大头忍着笑,一脸欣慰,“这是村里的大川送梨子来了?怎么不请他进营里?好歹招呼人家喝口热水。”
孙三里才是不解,“我怎么知道,大川哥怪怪的,瞧过去就像后头有鬼追撵一样。”
三人抬着箩筐,一路说说笑笑的往营地里走去。
瞧见孙三里自己提了姑婆,张大头觑了他一眼,悬在心口的担心放松了一些。
营地口古树参天,阳光透过缝隙落了下来,黑甲的蝉儿趴在树干上懒洋洋的喊着热啊热啊。
倏忽地,树摇影动,起风了。
……
傍晚时分,孙三里在小河里洗净了一身湿腻的汗渍和泥巴,随意的搓了搓衣裳,顶着一身清爽的气息,一路和大家伙说说笑笑的回了屋舍。
屋里的同僚吃饭的吃饭,去河里洗漱的洗漱,除了孙三里,倒是没有旁的人。
毕竟是夏日,天热得很,屋里没有风,显得更是闷了,大家伙更喜欢在屋子外头待着。
孙三里收了笑,拖过一张凳子坐下,抓过箩筐中的沙梨,细细的摩挲着沙梨有些粗糙的棕皮。
片刻后,他埋头在双肘之中,下一瞬,压抑的哭声在屋里响起。
“姑婆……呜呜,姑婆……”
听闻噩耗,回村料理后事没有落下的眼泪,眼下瞧着这棕皮的沙梨,孙三里莫名的落下了眼泪。
没有人,伤心才能肆无忌惮。
角落里,一道旁人瞧不到的影子静静的站着,只见那是个老妪的身影,有些枯瘦,穿一身靛青色的粗布衣裳,头缠一块布巾,显得格外干脆利落。
此时,她背着手,微微躬身的看着孙三里,抖了抖唇,好半晌才喃喃道。
“哭啥,有啥好哭的,姑婆这是喜丧,睡一觉人就没了,多痛快啊,村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阿公阿婆羡慕着呢……”
“莫哭莫哭,姑婆走了,三儿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没……”
孙素芬絮絮叨叨,目光温和的落在落泪的孙三里身上。
落日的橘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在这祖孙之间切割出一条光线。
一半光明,一半昏暗。
……
窗棂外头,张大头听着里头压抑的哭声,张嘴正待说话。
李打铁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揽着肩半拖半拽的将人拉走了。
“好了好了,就让三里一个人待一会儿,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别闷在心里。”
“可是,他这么难过……”
“你知道什么!”李打铁一拍张大头的脑袋,“哭出来才会放下,闷在心里才是坏事呢,就像咱们受伤了,这闷着哪里能好?”
李打铁的视线看向西边,那儿的落日只剩下余晖了。
夕阳的橘光虽然让人心生遗憾,却也格外的暖。
“姑婆是走上了每个人都要走的路,三里哭出来,以后好好的生活,走的人才能安心。”
……
渐渐的,屋舍这一处有了走动的动静声。
孙三里赶紧擦了擦脸,又拿手当扇子朝自己的眼睛处扇了扇,呼了两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笑意。
“对了,得给大家伙儿分分沙梨,搁久了该孬了,回头就不水润了。”
他自言自语了两句,捡了个篮子去捡箩筐里的沙梨,一边捡,一边自豪道。
“我姑婆种的沙梨就是好!”
“嘿,这几个小了些,乡亲们还是心急了些,唉,这般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伤没伤了梨子树。”
他絮叨个不停。
孙老太眯着眼睛瞧,虽然知道她的三里听不到,她还是附和了两句。
就像以往每一次孙三里休沐回家时的闲聊一样。
“可不是毛手毛脚的么,不过没事,姑婆已经教过他们了,以后他们不会了,呵呵。”
……
和里吏孙秋实和孙大川口中的小性子不一样,瞧着孙三里要将自己辛苦种出的沙梨分给同僚,孙老太没有生气。
她跟在孙三里的背后,瞧着孙三里将沙梨分出去,站在五步远的地方,笑眯着眼睛,和每一个瞧晚辈的长辈一样可亲。
“我家三里就麻烦大家照顾啦,要好好的,大家都要好好的相处啊。”
……
“谢谢三妮儿,唔,真甜!”同僚也不客气,接过沙梨,衣裳随便的擦了擦,直接以门牙啃了沙梨棕色的皮,咬下一口梨肉,雪白的梨子肉一下就沁出了汁水,他赶忙撅着屁股,身子往前拱了拱。
“嗬!这汁水真多!”
孙三里笑骂,“好你个憨子,都说了不许喊我三妮儿了。”
他捏着拳头扬了扬,威胁模样,“再喊,你要是再喊,下次的校武场比斗,我可就不留情了。”
“嗤,怕你啊,再说了,我叫你三妮儿,你不也叫我憨头吗?扯平扯平。”
孙老太瞧着孙三里和其他兵丁热热闹闹的,心里放松,身影也越来越淡,干瘪的嘴边勾一道满足的笑意。
这时,孙三里拎着沙梨来到了一处比较大间的屋舍门口。
这一处的屋舍比较安静,不像孙三里他们这些兵丁睡的大通铺,来来往往都是人。
孙三里踟蹰了下,伸手敲了敲门。
屋里,于常柊眉目一凛。
“谁!”
“于副将,是我啊,孙三里。”门外传来孙三里有些憨实的声音。
“哦,是你啊。”于常柊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它避一避。
双头的鸱鸮喉头动了动,一道寻常人听不到的鸮鸟叫声传出。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声音低沉诡谲,犹如恶鬼在笑。
心事渐了,正要入鬼道的孙老太一僵,面上欣慰放心的表情也突然凝固了。
鬼,鬼鸮?
……
屋里,于常柊正待起身开门,眼睛瞅过桌上,倏忽的又伸手将纸张叠了起来,。
只见上头画得密密麻麻的,有代表青山和河流的标志。
要是潘知州在这,定然认得出此物。
这是一张靖州城的舆图。
于常柊拉开屋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孙老太来不及多想,魂体化作一道幽光,猛的钻进孙三里提着的那一篮子沙梨上。
她自从做鬼开始便藏在这沙梨中,捉弄惩戒偷摘偷吃她家沙梨的乡亲,熟门熟路了,一身鬼炁也能很好的遮掩。
况且,这还是她亲手种下的沙梨树结的果,施肥、抓虫、剪多余的枝桠……就跟她的亲儿一搬。
这是她和沙梨的缘分。
是以,孙老太一动不动时,不单于常柊没有察觉,便是屋里的双面鸱鸮也没有察觉。
它闻到门外头有一丝鬼炁残留,双翅一振,猛的窜出木门,掠起一道罡风。
须臾,鸱鸮的利爪抓着院子里高高的樟树枝桠,身体倒垂,橘色和黑黢黢的圆眼环顾过周围,里头有着狠厉和馋意。
沙梨里,孙老太更安静了。
双面鸱鸮蹿得太快,犹如一道龙卷风,孙三里没有察觉,只以为是一阵穿堂风。
“于副将好。”
“是三里啊,有什么事吗?”于常柊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
又来了,又来了,这笑得有几分艰难的于副将。
孙三里瞧了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他真想告诉于副将,他笑得真的有几分假,皮笑肉不笑,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罢罢,姑婆说了,揭人不揭短,于副将就是面皮不利索罢了,他就不说讨人嫌的话了。
只一瞬间,孙三里脑海里便掠过几道杂思,他将手中的竹篮往于常柊面前提了提。
“于副将,这是我家里人种的沙梨,皮薄肉嫩的,汁水还多,最是养肺去肝火了,您夜里也别太用功,早点歇着,身子骨要紧。”
“养肺去肝火?”于常柊眼眸晦涩了一瞬。
他瞧过去是上肝火的模样吗?
“是啊。”孙三里点头,“养肺又去肝火,滋阴得很,大人您这些日子太过用功了,瞧过去都憔悴了许多。”
他抬手示意了下眼睛的部位。
“大家伙儿都担心您呢,夜里早点歇下啊。”
于常柊沉默了下。
“大人,那我先走了。”孙三里心里毛了毛,将梨子递了过去,招呼一声,转身便走了。
于常柊提着一篮子的沙梨进了屋,将它随手往桌上一搁,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洗脸盆那处的铜镜上。
只见铜镜里的男子发丝一丝不苟,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嘴唇有些薄,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布满了血丝,眼神黯淡无光,带着憔悴疲惫,就像此时他的心境,迷茫又自我怀疑。
他们真的能寻到冲虚道长吗?
东梁,还有复国的一日吗?
他的努力,到最后是不是只是猴子水中捞月,徒劳无功又愚不可及?
“咕咕,咕咕!”
屋里一阵风起,鸱鸮卷着风进来了,它落在桌上,与此同时,一道沙哑的老者声音响起。
“将舆图摊开。”
于常柊收回落在铜镜上的目光,眉眼垂了垂,将所有的怀疑收敛。
一张舆图被摊在桌上,上头被朱砂勾勒了大半张,那是他们探访过的地方。
为了避开顾昭,两人探查得十分小心,因此进度缓慢,相应的,这数月时间竟然一无所获。
鸱鸮的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代表惊春路的标志之处。
于常柊注意到了:“这一处我看过了,没有冲虚道人的气息,而且你也说了,孔家有神光庇佑,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我知道。”鸱鸮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喉头处塞了一团粗纱,粗粝又难听,倏忽的,鸮鸟圆眼里闪过怒气。
“今夜我亲自去探查,你说,孔家有一处果园?”
鸱鸮抬头,目光落在于常柊的面上,瞬间,于常柊觉得一股压迫之力朝自己涌来,双面鸮鸟四只眼睛好似都在瞧着自己。
不管瞧几次,他都不是太适应这花羽的双面鸱鸮。
“是,不过——”
还不待于常柊将话说完,鸱鸮鸟翅一抬,制止了他的话头,只见它诡谲的鸮眼里闪过一分人性化的眼神。
“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做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果园无人守卫,说不得就是顾家那小子的诡思。”
它的声音一沉,“咱们抓紧速度,这靖州城我是不想待下去了,太干净了。”
顾家那小子着实令人着恼,偌大的州城,怎的一个人魂也无!
鸱鸮的羽翅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咕声。
于常柊抬头就见鸱鸮有些发绿的眼神,那是馋的。
鸱鸮又叫鬼鸮,盖因其声音可怖,夜里哀叫犹如厉鬼,然而,有一种双面的鸱鸮,那才是真的鬼鸮,它以人魂为食,尤其喜爱食用刚死之人的魂魄,因为新鲜又混沌。
是以,坊间有一种说法,说是鬼鸮声不吉,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鬼鸮,说的其实是双面鸮鸟。
怕打草惊蛇惊动顾昭,这只双头鸱鸮已经许久未掠食了。
于常柊安慰:“鸮君莫急,待寻到冲虚道人,您回到陛下身边,这人魂要多少有多少,定然让您饱肚,享用个畅快!”
“是极是极,佳肴总是值得等待的,我且再忍耐一番。”鸱鸮低低的笑着,诡谲又渗人。
……
夭寿夭寿哦!
三妮儿这头头是个坏心眼的,竟然还养了只鬼鸮,它方才飞出去,是打算吃了自己这老鬼吗?
呸!臭不要脸的,连她这样没两斤肉的阿太都吃,当真是,当真是饥不择食!
沙梨里,孙老太安静极了,心里骂骂咧咧的骂个不停,她想象着自己拎着家里趁手的大竹竿,把这两畜生打了又打。
听着这两畜生打坏主意,忧心侄孙的孙老太暗下决心。
鬼鸮她奈何不了,一个凡人她可不怕,等着,寻到空档,她一定将他肚子摸了!
反正这活儿她熟着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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