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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瞎子河边


终于下到一楼,外面阳光炽热,罗述和晏筝一边往外走,一边摘下眼镜放进上衣口袋里,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纽扣。

  “罗队,你们出来了。”韩曦然迎上去,接过罗述手里的衬衫,帮她放进警车里,“怎么样,顺利吗?”

  “基本可以确定了。”罗述说。

  “确定什么?”韩曦然一脸好奇。

  “李雾,”罗述张了下唇,“表演型人格。不知道有没有严重到成为人格障碍的地步。”

  “我也察觉出来了。”晏筝道,“但是他跟人的交流还算是正常的,只是有些表演倾向。”

  “言行夸张、情绪化、渴求他人注意力,”罗述一条一条细数过,“基本上都符合。”

  “那按照他的脑回路,你觉得他的目标可能会是谁呢?”韩曦然问道。

  “我也说不准。”罗述道,“先查一下十三中今年的高考状元和市状元,通知他们最近注意安全,再找人保护一段时间。”

  “行,”晏筝点头,“我来联系。”

  罗述顿了顿,又道:“还有,再查查十三中对于复读生的政策,以及对高考成绩优秀的学生有什么奖励政策。”

  “为什么要查这些?”韩曦然奇怪地问。

  “李雾一定要回十三中复读,又那么渴望高考考到全校第一。”罗述垂下眼睛,“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三声,罗述抬起头,就看到已经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韩曦然探头进来。

  “罗队,你让我查的都查到了。”

  她把资料平铺在桌子上:“十三中的复读政策,我找了几份其他学校的对比了一下,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根据成绩来决定复读费用,不过他们对高考优秀生的奖励就比较有意思了……”

  韩曦然从下面抽出一页纸,放到最上面,指着中间的一行字:“十三中和市电视台有合作,每年十三中高考的第一名会被邀请出镜参加黄金档的访谈节目,这档栏目算是市电视台的传统特色,因为风格幽默,贴近年轻人,所以收视率一直不低,可谓是万众瞩目。”

  她说完以后,眨了眨眼看着罗述:“怎么样,有想法没?”

  “就是说,按照李雾的性格,他会尤其渴望得到这个机会。”罗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韩曦然说,“每年这个节目会邀请三个人,一个是十三中的状元、一个是师大附中的状元、还有一个是市状元,不过虽然名义上是三个,但市状元一般会出在这两个学校之间,所以几乎每年都只邀请两个。”

  “今年呢?”

  “今年赶巧了,市状元是一中的,所以会请三个人。”

  罗述拿起桌子上的纸张,迅速浏览过一遍。这档节目叫作《对话少年之星》,每年在松安市高考录取结果出来的当天晚上八点进行播出,采用直播形式,主持人是松安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可见大家对于这个节目的重视程度。除此之外,《对话少年之星》还曾在全国直播类节目大赛中获得过银奖,得到了政府和社会的高度肯定。

  能参加这个节目,以后的人生履历上都会留着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对于每一个普通人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更遑论李雾这样,极度渴望被人关注和仰视的人。

  “今年这个节目什么时候播?”罗述问。

  “7月25号,就明天。”韩曦然说着,顺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罗述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保护好受邀参加《对话少年之星》的那几个孩子的安全,时刻关注李雾的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即汇报。”

  对面简短地回答了句什么,韩曦然没有听清,就见罗述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她偏头看看窗外,明明艳阳高照,天空一碧如洗,连片破碎的云角都没有,可又偏生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距离林舟寄那个案子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罗述说,“我有预感,李雾快有动作了。”

  “那你觉得……”韩曦然若有所思,“给李雾传递信息的人会是什么身份,用什么方法呢?”

  罗述沉默片刻,怔怔开口:“现在还是一团迷雾。我们不知道这个组织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作案的。你我都不能保证,米雯那里就是第一起案子,也许在那之前还有别的案子,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权当成普通的命案来处理了。”

  “对,我也有点搞不懂。”韩曦然说,“他们这个组织到底有多少人,内部结构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每个成员都要杀一个人,那从谁开始?到谁结束?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不能等这个组织自己浮出水面,”罗述目光深沉,“我们得自己找出来,无论是审讯还是走访,都必须尽快查出来。”

  韩曦然叹了口气,突然感觉问题好多、压力好大、灵魂好疲惫,她轻轻地趴在桌子上,盯着罗述桌角的一沓文件发起呆来。

  呆着呆着,她蓦地想起来什么似地,猛然抬起头,眼睛都亮了:“你上次说,等林舟寄那个案子结束,要跟我讲你为什么当警察的故事来着,现在算暂时结束了吧?讲讲,讲讲。”

  罗述看着她,扯了扯嘴角:“你真想听?”

  “当然!”

  她安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那是我上初中时候的事……”

  罗述的性别意识萌发得很晚,那个年代别人上了初中基本就开窍了,甚至更早熟地,已经开始学着谈恋爱。女生和男生之间的界限也逐渐明显起来,互相井水不犯河水。

  但罗述是个例外,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小学时男生女生还都打成一片,这不过一个暑假的时间,大家怎么变得和陌生人一样。想不明白这件事,她就还和以前一样,跟谁都玩得开,无论男女。

  心智成熟得晚,个子却抽条得快,她成了班上女生里最高的,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和一帮男生坐在一起。

  于是自然而然地,她就和那群男生成了朋友,打打闹闹,爬墙上树,她比较瘦,动作很利落,有时候跳高跳远跑步比男生还厉害,久而久之男生也把她当成了兄弟,忽略了性别。

  上初二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子,喜欢上后排那些男生里的其中一个,这件事也是罗述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她还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被女生群体排挤了。

  某次上体育课,她临时回了趟教室,看到请假没去上体育课的几个女生,围坐在一起,声音不大讨论着什么。那时候教室不大,也不隔音,她站在门口,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尽管迟钝,“绿茶”“婊子”之类的字眼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结果就是那群女生发现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她拿完东西,沉默着回去上体育课。

  从那天开始,她身边再也没有女生朋友,从前关系好的几个,也慢慢疏远了,最后只剩下后排那几个男生,愿意跟她一起玩。

  初二的下学期,那年夏天来得早,还没进六月,天气已经热得不行了。她们学校附近有一条河,名叫瞎子河。那时候还没有被污染,河水清澈得很,经常有人跑去河里洗澡游泳。

  那年代管理不严,学生想翻墙从学校跑出去十分容易,十三四岁的少年精力都很旺盛,午休时间横竖睡不着,趴在桌子上又无聊,头顶只有一个小小的电风扇,吱呀吱呀转着,没有一点降温得作用。

  几个人被热得受不了,合计一番,便决定偷溜去瞎子河玩。

  罗述那时也不是听话懂事那一挂的,他们都去,她自然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瞎子河岸边是一片草地,还长着几棵枝叶繁茂的野树。一行七八个少年,本来就热得大汗淋漓了,一瞧见河的影子,就撒欢式地跑了过去,跑到岸边把上衣一脱,直接跳进了河里。

  少年们泡在河水里,顿时感觉凉快不少,乐着相互泼水瞎闹,笑声传得格外远。

  罗述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犹豫了一下,没有下水。

  有个男生喊她:“罗述,下来吧,这水可凉可舒服了!”

  她还没开口,旁边一个男生给打了那男生一下:“你傻啊,罗述是女的,怎么也不能脱了衣服跟我们泡一起啊!”

  那男生嬉笑着回击了一下,然后对她道:“那你去树底下歇着,那里也凉快!”

  罗述正有此意,悠闲地踱步到最大的那棵树下,厚重浓密的绿荫泼洒下一地的凉意,她靠着凸出地面的根系,半卧下来。

  那树底下比教室里舒适太多,她仰头看着纵横交错的枝桠,以及枝桠上缀满的绿叶,这棵树的太生机勃勃,叶子长得密密实实,阳光几乎透不过来,就算侥幸透下来一点,也非常小,和星星一样。

  盛夏蝉鸣喧闹,还有那几个好朋友的吵吵嚷嚷,河水被风掀起波澜,所有的声音都往她耳朵里钻,显得世界好不热闹,又慢慢变得遥远,她的视线逐渐模糊,最后陷进了梦境里。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却记得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罗述猛地坐起,被呛得剧烈咳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还有水珠从额头流淌下来,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她抬手抹了下脸,才看清眼前的情景。一群和自己父母年龄相仿的叔叔阿姨围在她身边,像一堵墙似的,把午后的阳光都隔绝开来。

  她眼眶酸疼,揉了好几下,才注意到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眼睛通红、头发乱糟糟的。十四岁的年纪还没有见识过人性的邪恶面,所以当她辨认出那些人的愤怒、悲痛、仇恨时,第一反应是无措,她往后缩了缩,生怕那些人是准备吃了自己。

  可下一秒,一个人朝她伸出了手,拽着罗述的衣领,硬生生将她拎了起来。

  人群散开一条通道,她才终于看到那堵人墙之外发生了什么。

  瞎子河的岸边,躺着五个人,准确来说,是五具尸体,被水泡得白生生的,就这么暴晒在烈阳之下,每一张面孔,都是她的好朋友。有人抱着尸体在哭,河里有几个穿着救生衣的大汉,似乎还在打捞。

  罗述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脑海里也随之变得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懵的,甚至忘记了被人拽着衣领的疼痛。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念那些朋友的名字,但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她被连拖带拽拉到河边,那些人掐着她的脖子,迫使她跪下来,脸部贴近水面。

  人声嘈杂,人群混乱,她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

  “是不是你撺掇我儿子下水的?”

  “为什么你没有下水!”

  “一定是你杀了我儿子!”

  “你去给他们偿命吧!”

  那些尖锐的声音扎进耳蜗的时候,罗述自己也有了一瞬间的犹疑——她干了什么?是她杀了她的朋友们吗?

  但是眼下的境况来不及让她细想,那些人是真的想将她推进河里,死亡近在眼前,求生的本能迫使她挣扎起来——

  “救命!救命啊!”

  “你还有脸喊救命!”

  “那我告诉你!杀人就该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救命——

  救命——救命——

  慢慢地她喊不动了,刚才被当头泼的那盆水,混着汗水,让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棉麻短袖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因为领子被揪着,衣服整个向上滑,腰腹露了出来,被地面上的石子划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嗓子干涩发紧,她张到最大,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住手——”

  迷迷糊糊中,一道声音穿过嘈乱,如同定海神针一般,那么坚定决绝,掷地有声。

  罗述感觉另一双手抓住了自己,把她从那群人手里抢了过来,紧接着被拥挤一个怀抱里,她半睁着眼,没有看到救命恩人的长相,只看到了那个人胸口的警徽。

  “没事了,别怕……”

  那么热的夏天,警察的衣服也是湿的,她被抱在怀里又闷又潮,但她一点也不想挣脱开。一闭上眼睛,全是她的朋友们发白的脸,还有差点要将她淹没的,冰冷的河水。

  她伸手紧紧攥住那个警察的衣服,眼泪被压抑到极限之后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哭声溢了出来。印象中十岁以后就没怎么哭过了,就算以前上蹿下跳磕破了头,还能乐呵呵地自己给自己包扎,眼下身体上受的伤分明不值一提,可她还是按捺不住地难过。

  她的朋友,明明睡着前还笑嘻嘻地喊她的名字,再睁开眼时便无一生还。

  那些家长,大抵是被痛苦冲昏了头脑,急切地想找一个发泄口,而同样逃学出来的她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理所应当就要承受人在面临极端情绪时,掩藏不住的恶意。

  她埋在警察的怀里哭了很久,直到又一双手把她从这一点依靠中强硬地拽出来。

  她泪眼朦胧地回头看,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脸。

  下一秒,一个耳光落了下来,响亮刺耳,不遗余力。

  罗述僵在原地,刹那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余光里那个警察上前拦住了付爱青,那些家长察觉出付爱青是她的母亲后,也转向在场唯一一个和她有关系的成年人,去讨要说法。

  她摸着肿起来的脸颊,耳侧嗡嗡作响,只剩下风和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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