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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原来你没死啊


在空山福利院里住的那三年多,除了吃穿用度差了一个档次外,总体而言和在市立福利院住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哦,当然,还得除去每天坐在墙头上发呆这项活动。

  空山福利院没有那么大的活动空间,十几二十个孩子每天就在这座废旧教堂里跑来跑去,两个义工在旁边的平房里教教认字和算术,争取让这群孩子以后不做睁眼瞎。院长有时候也会给他们讲讲教堂里那些壁画和建筑有什么含义,这是许多孩子最喜欢的事,比那些公主王子的童话故事好听多了。

  宋羡己也未能免俗,他坐在最边上,一言不发,甚至觉得其他孩子打断院长,提一些弱智问题,极其让人心烦,他希望院长一口气讲完,从耶稣的诞生到传道,从受难到复活,讲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后来院长发现孩子们对这些故事感兴趣,而且听故事可以避免那些比较调皮的小孩四处闯祸,于是他找来两大本古希腊神话故事,一有空就坐下来讲给他们听。

  时间长了慢慢开始有人失去兴趣,毕竟大多数孩子都正处在最好动的年纪,叫他们老老实实坐上好几个小时,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候刚开始有十几个坐在旁边听,但一个小时后,可能就只剩下四五个了。

  宋羡己却没动过,只要院长在讲,他就会听,不管剩几个人。

  他会好奇众神为何会做出这样那样匪夷所思的行为,然后开始好奇神为什么会成为神。

  “小雨啊,还没听够吗?”院长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宋羡己愣了一下,回过神,发现刚刚还在旁边坐着的其他小孩都不见了。

  “哦,讲完了,那我走了。”他站起身。

  院长笑容和蔼地看着他:“我这里还有一本神话故事,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自己看——我听小刘老师说,你是所有孩子里认字最多的。”

  宋羡己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那本书,像块砖头一样,又厚又沉。

  “两只手吧,你一只手拿不住。”院长把书交给他。

  宋羡己接过那本书,双手把它抱在怀里,需要花费一些力气才能保证它不掉下去。

  院长弯下腰,问道:“你还没有想起什么以前的事吗?”

  宋羡己一双眼睛乌幽幽地回看着他,抿嘴不答。

  最初来到这里,他们问过他这个问题,宋羡己当时只说了自己叫什么、多大了,关于到此之前经历过什么,通通以记不得为由搪塞了过去,后来便再没有人问过,现在过去一年,院长不知为何却又重新提起。

  宋羡己摇摇头:“没有。”

  院长轻叹一口气,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去吧。”

  宋羡己抱着书从教堂里走出去,他们睡觉的地方在旁边平房里,他进去的时候,刘诗韵和杜夜川正把他们的被子拿出去晒。几分钟后,刘诗韵把最后一床被子抱出去,只剩杜夜川在房间里。

  宋羡己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床,坐在床边翻开了书。

  “外面阳光好些,明亮又暖和,你怎么要在屋里看?”杜夜川突然开口。

  宋羡己瞥了他一眼:“我不喜欢阳光,太刺眼。”

  杜夜川往门外看了看,疑惑道:“这冬天的阳光能有多强烈?”

  宋羡己没有再理会他,这地方他最不想多接触的人就是杜夜川,生怕接触太多会被认出来,到时免不了又要换地方。

  杜夜川在另一边坐下,那里正对着门,阳光照进来,刚刚好能照到他身上,屋子里没有点炉子,有阳光晒着,才暖融融的。

  “你让我想到一个人。”他道。

  宋羡己心头一紧,但仍不动声色,佯装听不见一样继续看着书,但注意力已经不在书上了。

  “我没有说过吧,我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杜夜川说,“不过不是这里,是松安的另一家福利院,我走的前一年,院里来了一个小男孩,和你有点像,就是比你小两岁。”

  宋羡己合上书,站了起来,抱着书往外走。

  “哎,你要去哪?”杜夜川问。

  宋羡己不耐烦地丢给他四个字:“出去看书。”

  “你刚刚还说……”杜夜川张了张嘴,话没说完,总觉得这一幕特别熟悉。

  宋羡己终于不再期待哥哥会来找自己,虽然有时还是会做梦,梦到爸爸开车载着他们一家四口去机场,梦到飞机坠落后的那场夜雨,梦到市立福利院的后墙根下他和哥哥说话,梦到绿化丛里跳出来的那只流浪猫。

  他曾梦到自己死在空山教堂门外,而宋敬予再次出现,抱起了他的尸体,转身走向不可知之处。

  那场梦醒来后天还没亮,他不想叫别人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于是拉起被子蒙住头,在黑暗中胡思乱想。

  或许哥哥死在了他的计划途中,所以才一直没来找他。

  那他是不是要去找一找哥哥的尸体,然后寻一片荒地,挖一个坑,把哥哥埋起来。

  他是不是还得象征性地哭上两声。

  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都快记不清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还是在爸妈死的时候,转眼过去三四个年头,他仿佛忘了自己这双眼睛,还有掉眼泪的功能。

  不知道到时候跪在哥哥坟前,他能不能哭得出来。

  三年半以后空山福利院只剩下五个孩子,早在关闭前很久,宋羡己就意识到,他在这里呆不长了。那年清明,院长把他们五个叫来,围坐在一起,告诉他们空山福利院就要关掉了,翌日起每个人都要靠自己走入社会,努力地生活下去。

  有个女孩子哭了。

  宋羡己扭头看她,那女生长得不漂亮,哭起来就更丑了。

  他皱了皱眉,觉得这哭声有点吵。

  院长带着他们去了民政局,给他们每个人办了身份证明。取“空”字为姓,自那天起,宋羡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空雨。

  身份证上还是他虚报的年龄,十四五岁可比十二三岁容易活下去。

  那时候童工查得不严,他拿着这个身份,勉强可以自给自足在社会上生存下去。那几年松安的经济发展迅速,就算是做苦力,工资也水涨船高,慢慢地他也可以攒一点钱,找个稍微舒适点的住处。

  只是一年两年,他再也没见过哥哥。

  到后面记忆开始出现偏差,他有些怀疑,宋敬予也许真的死在了那场事故里,活下来的人的的确确只有他一个,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在极端痛苦和孤独下,臆想出来的。

  那爸爸妈妈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宋敬予一个人知道。

  如果不是,他又该找谁去报仇。

  如果宋敬予已经死了,那就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了,他就要这么倥倥偬偬地过完这一辈子么?

  如果宋敬予没死,那是在他眼里,自己还没有给爸妈复仇的能力么?

  可明明当年他一走了之的时候,也才十四五岁。

  后来宋羡己回过一次市立福利院,院长已经换了人,里面跑来跑去的小孩也都变成了生面孔,他走到后墙边上,站在宋敬予当年站过的位置,他曾爱爬的那面矮墙被拆掉了,老杨树还在那儿,照样枝繁叶茂。

  宋羡己想,如果宋敬予死了,他就把他埋在这里。

  但是宋敬予没死,他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天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哥哥。

  那天没刮风,也没下雨,却不是晴天,云多到仿佛天空就是云的颜色,太阳藏在最后面,谁也望不见。

  宋敬予像换了一个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如果不是亲生兄弟之间的那点直觉,他很可能都认不出来是谁,宋羡己这样想。

  他发现自己的哥哥不再像一块冰,而是变得像是冬天的阳光,明明那么亮那么刺眼,可是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暖和,像个虚假的太阳。

  回到自己的那间破旧的出租屋,看到门口站着这个印象里死了十年的人时,宋羡己身体里发生了一场地震。

  山崩地裂,飓风掀起海啸。

  他看着这个人,看着他的哥哥,维持了十年的平静毁于一旦。

  “你不说些什么吗?我亲爱的——”先出声的人还是宋羡己,“哥哥?”

  宋敬予眼神闪烁,有些不敢同他对视,十年光阴,现在回首看不过弹指刹那,可是一步一步走过来时,才觉得无限漫长。

  中间隔着如此一道天堑,何止他对于弟弟来说是陌生的,宋羡己之于他也一样。

  “好久不见。”宋敬予张了张嘴,咬出那两个字,“羡己。”

  连声音也变了,和记忆里差了太多。

  宋羡己摇了摇头,笑道:“原来你没死啊。”

  他的手背在身后,无论怎么克制还是忍不住发抖。

  “父母的仇还没报,”宋敬予说,“我是不会死的。”

  宋羡己深吸一口气,越过他打开出租屋的门。那扇破门吱吱呀呀地张开,里面没开灯,漆黑一片。

  他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姿势。

  宋敬予抬脚走进屋里,宋羡己紧随其后,踏进那片黑暗里,轻轻关上了门。

  -

  “罗队,你查到哪了?”

  邹朝飞推开罗述办公室的门,看见她坐在桌子后面,姿势和几个小时前自己进来时一模一样,队里统一点的外卖午饭放在桌角,包装都还没拆。

  罗述抬起头,脸色不太好看。

  “还在看空山福利院剩下那三个人的口述记录。”她按了按眉心。

  罗述和邹朝飞是分开查的,她负责查宋羡己的成长轨迹,宋敬予有一部分记录在进入市局时已经载入档案了,相对好查一些,她就把这个任务留给了邹朝飞。

  “有什么事吗?”罗述问。

  “不是什么大事,”邹朝飞说,“就是查到宋敬予造假身份的一些记录。你听没听说过二十几年前,松安铲除掉一个叫‘奉窑会’的黑帮团伙?”

  罗述点点头:“有印象。”

  “这伙人被抓以后不久,宋敬予就去重建了身份,给的理由是出生时就被原生父母抛弃,在奉窑会里长大,所以一直是黑户,后来奉窑会老大被抓,他就逃出来了,但那个时候相关的人大都被处以死刑了,所以不知道有没有求证。”邹朝飞说,“按理来讲,建立身份这种事,肯定是要对当事人提供的理由进行求证的,但是宋敬予这个,不知道是怎么证明的,难道他真的进过奉窑会?”

  “宋羡己被送进市立福利院是九四年的十月份,在此之前宋敬予肯定已经假死逃脱成功了,重建身份是在九六年的十一月份,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不无这个可能。”罗述说。

  她忽然表情一僵,问道:“奉窑会是怎么被抓的?”

  “案宗上记的是,奉窑会内部有人叛变,匿名给警方……”邹朝飞说着说着也顿住了,震惊又了然地看向罗述,“你是觉得——把这伙人捅出来的可能就是宋敬予?”

  他睁大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对啊,按理说黑帮出来的怎么会轻易就能进入公安系统……可如果曾经帮助过警方破案,还是最关键的那一环,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罗述又问:“相关人大多被处以死刑,那有没有哪怕一个还活着的?”

  “这个我得再去仔细查一查,”邹朝飞说,“卷宗上记载的是老大和几个二三把手都判了死刑,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二十多个人,但我觉得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判死刑,应该有判监禁的。”

  “罗队。”这时晏筝也推门进来,看上去有些着急。

  罗述和邹朝飞一起看向他。

  “东山市公安局一个叫傅晟荣的退休警察主动联系我们,说了解一些当年XY9876坠机事件的内情,想见面和我们聊聊。”

  “傅晟荣?”邹朝飞皱了皱眉,“我记得当年办理这个案子的警察里没有姓傅的啊。”

  当年这起案子不在松安市辖区内,而是在南边相邻的东山市,所以也是东山市的警察全权办理,松安这边只是派出了救援人员和消防人员帮助搜救。

  “是没有。”晏筝的脸色有些苍白,“那位傅警官说,当年这案子换了一批人调查。”

  罗述的表情顿时变了:“见面聊,他说在哪见了吗?”

  晏筝点点头:“他说他亲自过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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