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公安抓到了偷狗贼，辛奶奶的病也不见好转，无法释怀。

  终日躺在病床上，回想她这一生起落落。

  年幼被卖到别人家做童养媳，丈夫反抗父母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后，就如石沉大海，音信杳无。

  她尽心尽力照顾公婆，苦等丈夫归家。

  后来公婆相继得病去世，公公去世前，立下遗嘱，将家产都给了本家侄儿。

  年近四十的她被赶出了家门，父母早已不在，与兄弟姐妹无往来，没有落脚之地。

  她觉得自己该死了，就去跳江了，顺着江水冲到下游被好心人救起，送到城里一家中药店。

  被中药店坐诊的祝大夫救醒后，没钱付医药费，就留到中药店做杂工，抵偿药费。

  祝大夫救人不是白救，列了一张医药费帐单，收费两万块。

  问他为什么收这么贵？

  因为用了一根百年人参，百年人参收你两万块已经是白菜价了。你别不识好歹！这要是搁过去，一根百年人参价值百金。

  哪怕大字不识一个，她也知道人参的珍贵，心里愧疚不安，勤勤恳恳干活，把药店里头外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祝大夫清高孤僻，痴迷草药，醉心治学。他长了一张刻薄嘴，说话毒，损人利己。

  中药店里的药工干不了多久就要被他骂跑，最长的药工只干了三年，学到祝大夫医术后，便与祝大夫割袍断义，自立门户。

  药房里放满了书架，书架上的书，随便抽出哪本都是医书。

  祝大夫嘴巴毒，但人好，没有性别偏见和歧视，不拘一格。

  书架上的书，只要不弄坏，随便她怎么看。

  可她不识字呀。

  祝大夫愿意教她。

  他会一边奚落嘲讽，一边教她认字，跟她讲中医药学，带她认药材。

  她很珍惜读书识字的机会，从前公婆看不得她不干活，恨不得她像拉磨的驴，不要停，一停就要拿出藤条。

  丈夫的书，全让公公当宝贝似的收藏起来，不许女人碰，连婆婆多瞧一眼，都要挨顿谩骂。

  祝大夫则是有空就逮着她一顿数落。

  “咋地，我菜金没给够吗？还是菜市场没辣椒卖了？”

  她解释中午吃了辣菜，晚上饮食口味宜去肥浓，节酸咸，对肠胃好，养生健体，医书上说的。

  “中午吃了辣椒，晚上就不能再吃吗？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啊？从明儿起，一天三顿饭，只要是菜，通通都要给我放辣椒。不放，我就不吃！”

  她后来懒得解释了，被他骂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你今天跟那崽种说什么废话，他丫爱信不信，死了拉倒。”

  “我真想挖开你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什么，你咋那么蠢？丈夫都跑了几十年，说不定他早就子孙满堂了。”

  “咱们要不来打个赌，我赌你丈夫死在外头，死得骨头渣渣都不剩了。”

  ……

  她其实也想跑，祝大夫人好是好，却没成家，是个老光棍。

  祝大夫会成为光棍，全是他自己活该。

  他亲生父母早逝，被伯父送到药铺当学徒，因天赋过人，被师傅嫉妒，将他赶走了。

  他到处流浪，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访问各地中医名家，搜罗相关的医书药典。

  做过乞丐，端过盘子，睡过猪圈也睡过牛棚，与狗争食，捡人坟头上的供品吃过。

  对吃穿不讲究，选妻却严格，过分的挑剔，天仙下凡当他妻子，他都能挑出一堆的毛病。

  别人劝他别挑了，随便找个人凑合过日子，他偏不肯。

  无论媒人如何口灿莲花，他与人相见，随便问上人几句话，就能把人气哭、气跑。还有带着父亲兄弟上门来骂他的。

  她最开始与一个没成家老光棍同住屋檐下，挺害怕的。

  没想到祝大夫比她还害怕，夜里睡觉，要把门锁死。

  “听说守门望寡的女人，如狼似虎。你别瞧我长得英俊，大晚上就想来敲我门儿啊，我老头子不是随便的人，绝对不会给你开的。”

  她对天起过誓了，孤老头子还不信她，防得紧。一到夜里，专门要冲着她吼一句，我锁门了。

  她屡次想走，都因未能还上医药费，而裹足不前。

  祝大夫心情好时，时常大手一挥，懒得收病人药费。有一阵子不知犯什么邪了，老想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

  “你叫什么二丫啊，难听死了。我今天心情好，给你取个名儿啊，瞧，外头金桂飘香，喜鹊登枝，不如你就叫金枝。”

  除了金枝，他还给她取过许多名字，什么淑珍、秀华、慧安、清漪，惯会卖弄他那点文采。

  她没理他，他这人混，很喜欢捉弄别人。

  心情不好时，就阴沉着一张脸，唬得病人以为自己命不久矣，都想好死后要埋哪里了，他才告诉人家，是小毛病。

  病人大悲大喜后，没和他计较。想和他计较，也计较不赢，因为寻不到他的错处。

  忒气人了！她这个当药工的，当然不敢说大夫的不是。在药店吃好睡好，脸上长肉，有个人样了。居然有媒婆来给她做媒，问她有什么要求。

  前两年，她瘦骨嶙峋，在乡下白送人都不要。

  如今竟然在城里变得炙手可热了，媒婆天天上门来劝说她。

  “你人年轻还不眼五十，脾气好，勤快又能干，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大妹子，我不会骗你的，大姐敢保证，给你找是一个好人家。你没孩子，要赶紧趁着年轻，找个好人嫁了。不然老了身边没个伴，谁也指望不了，到时候有你受的。”

  听了媒婆的话，她很惶恐，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的就是没倚靠，死了没人帮着收尸，听尸体让野猫野狗吃了，阎王不收，要成孤魂野鬼的，投不了胎。

  她既没钱，又没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哟。

  祝大夫冷笑：“那么多人想娶你做老婆，你现在高兴死了。我也不想在你兴头上泼冷水，但是不提醒你，我怕你忘了你还欠我两万块医药费的事。你擦亮眼睛好好选选，一定要记得选个能出得起医药费的。”

  一听说她背负两万块的医药费，想娶她的老头子全打消了念头，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那两万块，娶个更年轻能生养的不好吗？

  媒婆不来了，她日渐害怕，当她打听到像她这样孤寡老太太，死了会有街道办的人安排后事的，尸体会火化葬到公墓，她专程去那儿看过。

  想着死了，周围有那么多邻居陪着，挺好的，她不怕也不慌了。

  然后祝大夫来烧她这个冷灶了。

  他想要和她结婚。

  她觉得他在说笑，没有理会，脑子乱糟糟的。

  半夜，祝大夫来敲她门了。

  她惊诧，仍觉得他是要捉弄她，面红耳赤请他别拿这种事来说笑，对他自己名声不好。

  天太晚了，她劝他快回去睡觉，她会把钱还上的，让他不要担心，她不会跑。

  门外祝大夫气焰嚣张：“我有病吗，我捉弄你！二丫，我想娶你做老婆，你是听不懂？还是在装傻！你就是个驴脑袋，你也该开窍了。我都快难受死了。”

  她最终还是没给他开门。

  但她愿意和他好。

  第二天，祝大夫死活要拉着她去办结婚证，她不想去。

  像她和他这个年纪的老头和老太，多数膝下都有儿孙女了。如果丧偶再找伴，也是悄悄的找，不声张。

  如果大张旗鼓，叫人知道了，背底里是会被人笑话，戳脊梁骨的。

  “二丫你休想占我便宜，我可告诉你，你不给我个名分，我要在店里拉横幅，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坏老太太，欺负我老头子后，不认账！”

  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拗不过他。

  第一次办结婚证没成功，她没户口。登记核实之后，工作人员帮她办了户口。

  等户口下来，又才去办了结婚证。

  请了工作人员吃喜糖，工作人员笑着恭喜他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白头到老，多么美好的祝愿啊。

  刚刚过上好日子没多久，一转眼，脾气差，跟人经常起冲突的祝大夫被打成了“臭老九”。

  药店没了，书架上的书全进了火盆。

  她和他一起接受改造。

  祝大夫又骂她傻，“你真是一头驴，让你和我划清界限，你咋就不听呢？”

  “咱俩在一块不好吗？你去哪儿，我就在哪儿。”离了他，她也活不下去，心里没念想。

  他嘿嘿直乐：“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就你傻，陪着我吃苦受罪。”

  吃苦也好，受罪也罢，总归有她陪在他身边，他不会觉得孤单。他是个好人，落了难，没个人陪着他说说话，他会难过死的。

  祝大夫修了闭口禅，很少再说得罪人的话，摆起了架子。

  平反之后，两人关起大门过日子。

  日子太平淡了，祝大夫整日提不起精神，她劝他找点事做，他于是种起花，摆弄药草，养了只猫，还送了她一条狗。

  狗是母的，毛色灰黄，两只耳朵上还有少许白毛。老祝训练它看家护院。

  养得时间长了，她把狗当成自己半个孩子，给它取名叫豆豆。

  她年轻时候生育过一个女儿，不是和老祝生的。

  丈夫十几年不归家，公婆托人寻找过，都没消息。公公为了延续香火，竟让她借种。

  她没得选，公公挑选了最亲的侄儿。顺利怀孕后，公婆都开心不已，把她当成个宝贝，家里的事不让她干了，成天躺屋里休息。

  怀胎十月，疼了一天两夜才生下一个大胖闺女，哭声很响亮。

  她还没得及看清楚闺女的模样，就痛晕过去了，醒来没见到闺女。

  婆婆说那死丫头子已经被你公公溺死在子孙桶里了，你下一胎准生儿子，快点把身体养好，我等着抱孙子！

  孙子没来，报应来了。公婆得病死了，她觉得她也该死了。

  要不是欠了钱，她早该死了。

  闺女护不住，豆豆也没护住，让一伙偷狗贼抓去吃了。偷狗贼逮到了，拘留教育一个月，赔她五块钱，这事便算了结。

  辛奶奶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本来年纪就大了，身体一病就垮了，呼气出气都很困难，疼得厉害。

  她想走了。

  “你放心，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来。你快把肚子吃饱点，上路才能走好。”祝老头端着粥，一勺一勺地喂她，她咽不下去。

  祝老头不喂了，说：“你要是觉得不解恨，我今晚拿上菜刀，去把那几个人剁了。你要是想吃，我就炖锅里头煮软了，喂你两口，解解恨。”

  越说越不像话。

  她抓住他手，让他别去，好好活着。

  “老祝……你是…好……好人……能活……一百……一百岁……”

  “你不在了，我活那么久不受罪嘛！”

  辛奶奶没办法，劝不动。她想好，也好不起来了，身上像火烧一样，把骨头都烧痛了。

  渺渺和小陈来看望她，喂她喝了一些甜甜的糖水。

  她才好受些，身体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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