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动之以情
竹屋里点着一盏孤清的灯,照着屋内一片无力的昏黄,几案上随意放着个汤碗,内里还有些残羹。刘彻环视四周,这竹屋委实萧条冷落了些,一个妙龄女子孤身栖于此也着实残酷。解忧卧在榻上,枯瘦单薄,背对着他,身上随意的盖着毯子,乌油油的秀发完全遮住脖颈。她肩膀一颤一颤,似未停止抽噎。
似乎听到人声,她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装作熟睡的样子。
刘彻不言不语在她身旁悄然坐下,几欲伸手去抚摸她的秀发,终于忍住了,他决定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宽容。原本一动不动的她大约觉察到身旁人的体温,解忧微微侧身朝外瞅了眼,这一眼却瞥见刘彻的玄色衣角。解忧大惊,慌忙间抬头却见刘彻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神色黯然,颇有几分无奈。
而刘彻此际眼中的解忧满脸泪痕神色凄楚,蓬乱的乌发盖住了她的奕奕神采,也遮住了锋芒与锐气。刘彻心中一痛,解忧到底还年轻,这些年她肩上担子太重,如今接连受了打击,难怪会这般失魂落魄。
“还伤心吗?”刘彻忽然如慈父一般轻抚她眼角的泪痕,却被解忧猛然避开,她身子往后挪着强烈反驳道,“谁说我伤心了?我没事。”
刘彻见她情绪依旧激动,拉过她的手缓缓道,“还说没事,哭了足足一整天吧。你这孩子,总喜欢跟自己较劲怄气。”
解忧却不知好歹,抽出手辩道,“我宁愿跟自己怄气也不愿去碍着别人叫别人嫌弃!”说话间眼泪又流下来,她匆忙拭去。衡玑说过,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必须用在刀刃上。
刘彻摇摇头,知道她心里尚未放下,索性说道,“你倒是很有骨气,有骨气就别哭呀,也不怕被去病笑话。”
解忧登时怒火冒上来,“他爱笑话尽管笑话去!我才不在乎他,他愿意跟谁成亲就跟谁成亲,我才不在乎他!他以为他是谁?他的一个举动就可以决定我的喜怒吗?”
刘彻眉头一拧,这越说自己不在乎就越证明在乎得过头。他极其少见的哄着她道,“好好好,我们不跟他计较,让他想娶谁就娶谁。”他心里却越发笃定,情爱本就要两厢情愿,而解忧这样偏执的性情断然入不了霍去病的眼。
解忧忽然听到他这么说,呆愣了片刻,却崩溃般哭起来,“皇上我心里好苦呀!”
刘彻把她搂在怀里,任其哭诉。多年以来,他一直分不清他与解忧之间的感情,是亲情还是单纯的利用。诚然,血缘上他们是隔了好远的亲戚,辈份上他们是叔侄。他一心栽培她教导她,某种程度上她是他的孩子。但解忧却一直以君臣之礼对待他敬重他,甚至对他言听计从甘愿为他出生入死。但她从不像孩子那般黏着他讨他欢心。刘彻心想解忧似乎在极力回避什么,又在极力证明什么。她好像在强调她的忠诚她的出类拔萃不需要以宗室的身份为依托,她希望即便刘彻对她毫无感情也能清楚看到她的忠心耿耿。刘彻总是想着,这个倔强的苦孩子,她总会让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偏。
然而这一刻,倔强坚强的外壳彻底脱落,流露出那个柔弱的需要人去保护安慰的内核。刘彻的心动摇了,这世上的人或多或少肩负着一些责任,然而这一刻,他心想,别管责任了。
她呜呜哭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忧轻轻抹去泪迹,对刘彻道,“刚才的事,你不许告诉他,也不许告诉别人。”
刘彻点头,越发心疼这个孩子。
解忧稍稍止住了抽噎,“我不要看着他成亲。”
她如同任性的孩子对宠溺自己的父母撒娇道,“我不要看到天下雪,我不要看到河水结冰。”好似她的一句不要看到就改变既定事实。
刘彻哄着她,“怎么跟小孩一样的脾气?这不是你不想看到就不会发生的,霍去病的婚事是他自己的意愿,是我许可的,早已昭告长安城,天子的旨意怎可轻易更改?如果你不想看到就不必参加。”
“不参加就能装作不知道吗?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这件事,还巴不得在我眼前一遍遍说,他们就是要看我的笑话。”解忧说道。
刘彻眉头微微一皱,“你不是很识大体吗?你不是最懂事的吗?小小委屈就承受不住了?”
换作寻常时刻,这一定会以解忧的妥协告终,但此刻,解忧却道,“识大体有什么用?我最识大体,可这宫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一个人说我好吗?”
刘彻悯然,许多事我们习以为常,于是将某些人的付出当作理所应当,于是失去对他们的赞许与感激。譬如对每一位和亲的公主,譬如对衡玑对解忧。她们将全部的青春与生命献给大汉,却鲜有人感激她们的牺牲。
“你想怎么样?”刘彻忽然问道。解忧一贯的妥协与牺牲是不求回报的,但是这一次刘彻很想给她报酬。
解忧赌气般说道,“让他们离开长安城。”
刘彻眉尖一耸,“这算怎么回事?霍去病的婚事光明正大,朕有什么资格叫他离开?”
解忧撇撇嘴,“我也知道这是过分了些。既然他不走,索性我走,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这时清溪把剥了皮的芋头端进来,摆在几案上。解忧见了顿觉腹中空了许久,便跳下卧榻跑过去,不顾烫手拿起就吃。她的吃相如同小馋猫,一小团芋头泥粘在嘴角却不知。
刘彻眼前有些恍惚,多久没见她这么开心,或许她从未真正开心过。既然区区芋头就能叫她开心,何不成全她?
于是他站起来,说道,“马上就是冬至了,汉室的祖制,各家皆回乡祭祖。你也回楚国一趟吧。”
解忧一听,立即跪下,“多谢陛下。”
刘彻前脚迈出去,解忧便放下手中的芋头,脸色也越发忧虑凝重。
清溪不解其意,问道,“翁主觉得芋头不好吃吗?我去拿白糖来,翁主蘸着吃。”
解忧摇摇头,“不吃了。”
清溪点点头,见冷冷的月光洒落在解忧脸上照得她面无血色。
清溪正欲将芋头端出去,却听见解忧忽然说道,“如果将来有人向你追问我的事,你就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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