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蛇出洞
三月初三上巳节至,皇族的马车驶向长安城外水边。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上至皇族宗室,下至寻常百姓,都会在这一天来到水边沐浴。这是人们一年中最接近天地的时刻。
“就算局势如此诡异莫测,皇上也不会取消出巡。”刘解忧听着马车缓缓行驶的声音道,她时常游走于山水间,对吸取天地灵气之事并不怎么热衷。
况且杀戮过多的人,再清的水也洗不干净。至少解忧是这么认为的,她嗤笑着。
“陛下自有他的道理。”衡玑总是不紧不慢,宫外的她与竹林深处并无分别。
“引蛇出洞?”解忧心里陡然升起一个猜测,期许的看向衡玑,衡玑依然是不为外物所动的活死人姿态。
“又是一年三月初三。不知淮南的草木是否如长安一般茂盛。”解忧望着葱葱郁郁的草木,若有所思。终有一日,又会有刘氏宗族的血浸染一方水土,厮杀声会再一次袭来,一如她梦中那般凄厉惨烈。
她掀开帘子,彼时车驾已出了城,来到人烟稀少的郊外,四处草木繁盛,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前方不远处年轻的天子侍中们骑着骏马,挺拔的身姿如巍峨的山峰般矗立眼前,解忧心情顿时失落,刚开了春,霍去病就被封为侍中,距离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她不知该喜还是愁,倘若她是个男子,如今又是怎样?
刘解忧正思索着,马车已停下,侍臣小步趋行而来,恭请翁主下车。
皇族女子不类寻常百姓家,自然少不得这些规矩。葱郁的草木生长在水边,形成天然的屏障,将许多嘈杂阻挡在外。见到这一方自由天地,年轻女子们不由分说小步快跑至水边,上了年纪的有名位的只得收着性子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妇状。
刘彻自有一番帝王风采,安然坐在水泽之畔的草垛上,一顶山水隐士草庐被他衬得如煌煌明堂一般。
“陛下,近日长安城中有异动,臣担忧此次出行节外生枝,恭请陛下提前回宫。”得到情报的卫青在刘彻身畔禀报。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将军有将军的隐忧。大将军府方圆数里地内住进不少江湖游侠,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的府邸。江湖游侠既不如寻常百姓般逆来顺受永远服从,也不比四方流寇劫掠布衣百姓,他们更像是独立于朝廷的势力,自有一番法度准则。
“无妨,朕早有线报。你听到什么风声?”刘彻谈笑间,颇有自得之意。他老早就知道,做皇帝的需要给别人信心。
“臣听闻,有人在收买死士,多半是犯了事逃离家乡的亡命之徒,只怕近期内会有动静。”卫青把声音压低,唯恐坏消息会随风传播出去,惊坏了这些华衣美服的宫眷。他并非胆怯之辈,只是位居高位,不得不为天下人的安危考虑,陛下若有闪失,天下安在?
“真快呀!他们这就按耐不住了。”刘彻若有所指,他历来不相信单一线报,从廷尉府和刘解忧处传来的消息都暗暗指着同一个人,他眯眼望着那一脉清溪,“只怕淮南国的河水不如长安这般清澈吧。”
水边的宫眷们却没有这些忧虑,她们不懂厮杀,她们看不到将相们流血的仕途。她们眼前只有远离了宫廷繁杂纷扰的人间山水,只想牢牢把握这一切。
夷安双足浸没在水中,烟紫色的衣裙在碧油油水草的映衬下美丽不可方物,她笑盈盈嚷着,“解忧!你快下来呀!”
这条河水是渭河的之流,表面平和沉静,河水至刚至柔,刚可汹涌澎湃摧毁山石无数,柔可润泽苍生浇灌良田万亩。
解忧蹲在河边,目视这激起清漪的河水,只是摇头,她眉心微皱,似在踌躇,风中已经嗅得出兵戈的气息。她讨厌大战之前的沉静,时间好像被拉成了,漫长到足以盛下另一个黄昏。
霍去病从身后轻唤解忧,示意道,“陛下找你。”
她转过身去,目视他,一言未发,然后点点头。
陛下坐在草垛子上,身前铺着一张地图,大将军,公孙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将军围在他四周,青山为背,绿水在前,颇有几分山川入战图之感。
“去病你们来得正好。”刘彻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道,“待会儿回去时,去病就护在皇后及几位公主车前,解忧与卫长同乘一车,把后面几辆车空出来。”
几位将军有几分诧异,如此隐秘布置只为不惊扰宫眷,陛下何以单独向解忧透露消息。
但见二人异口同声道“臣遵旨。”
如此一来,将军们更确信这位解忧与众不同。
解忧目不斜视,直接对刘彻道,“公主还在水边,臣离开多时怕有变,容臣告退。”
各人按布置站好岗卫,卫青轻推霍去病,“这位解忧是何人?”
“不知道。”霍去病摇摇头。
“总觉得有些面熟,或许在哪里见过。”卫青在记忆深处寻觅,他刚回来,还不曾听到多少风声。
“不知道。”霍去病一切照旧。
“哦,想起来了。”卫青恍然大悟,“她就是皇后说的那个,万万不可碰的女子?”
霍去病耸耸肩,卫家人怎都这般谨慎胆怯?但嘴上依然是那句,“不知道。”
“蛇!有蛇!”水边传来惊呼,霍去病疾步赶去。
只见解忧已跳入水中,手中所持,正是半截蛇身。她身后是一群花容失色的公主,被来正在水中浴足的她们完全被突然闯入的蛇搅扰了兴致。
“表哥,舅舅,你们快来,解忧被蛇咬了!”最先发出喊声的是阳石公主。
果不其然,解忧的臂膀上有微小的牙印。方才蛇逼近几位公主,她不便取出刀剑利器,情急之下唯有徒手制服这水蛇。
霍去病将解忧拉上岸,稍微检查了伤口,“无毒。”
解忧朝满眼担忧的夷安摆摆手,示意她放心。转身朝马车走去,她需要换下这湿漉漉的衣服。
“你穿卫长的衣服,回去时就乘卫长的马车。”这是刘彻的命令,闻讯赶来的他很快做出决定。
不愧为皇帝,无论何时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作出最合理的部署。隐没于人群的衡玑对他点点头。除了她,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刘彻这一次把刘氏宗族的未来都赌上了。
此时,受了惊吓的皇长子刘据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被卫子夫一把捂住嘴,唯恐惹恼了以威严著称的刘彻。离蛇最近的不是他,被蛇咬了的也不是他,这皇长子却不适时的最早一个大哭起来。刘彻见状,摇头叹气道,“生子如羔羊,不如生子如虎狼。”
人群中宫婢多半窃窃私语,这皇帝也未免太严厉了些,这皇子尚且年幼,岂能与雷厉风行的他相比。
大将军却沉默着走向那半截水蛇。他比霍去病心细些,当真是徒手折断的。蛇尾已随流水漂走,风中有股淡淡的血腥,他冷眼瞧着解忧,这真是一个女子的手劲儿吗?他拨弄着草叶,叶上水珠滚落,遇阻则转,可方可圆,颇有些捉摸不透,一如那个神秘的宗室之女。
每个人都有心事,一车人忧心忡忡,这一段回宫的路注定不会平静。
“我才不要跟你一车。”卫长噘着嘴,她还是喜欢把不高兴写在脸上,“还穿我的衣服,公主的衣服,就你也配。”
解忧靠窗坐着不去招惹她,鹅黄色于她而言太过亮眼,心中却道,谁稀罕你的衣服。她掐指算着,刘陵的刺客该就位了吧。
“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了?不就是一条没毒的水蛇,打小你蛇虫鼠蚁见多了,大惊小怪。”卫长抱怨不断。
“想知道为什么?”解忧右手晃着玉佩上的穗子悠然道。
卫长一听这话,立马上钩,“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解忧生来就是让她失望的,施施然欣赏她气鼓鼓的样子。
听到骏马的嘶鸣,她掀开帘子,霍去病就在不远处,再前方是皇后的车驾,车旁是公孙将军,再前方是皇帝的车驾,护驾的是大将军。总觉得要出事,却又静谧的近乎窒息。
吱嘎!解忧对着霍去病道,“什么事?怎么停下了?”
“好像前方有事,我去看看。”霍去病说着夹紧马肚。
“不急,”解忧伸手止住他,“等他们来禀报。”
前方的卫士快步跑过来,“禀翁主,马车的车辕坏了,无事,这就能修好。”
解忧神经依然绷紧,小声提醒霍去病,“只怕有变。”
霍去病投以目光,“别怕,有我在。”
解忧笑笑,这一刻,他真像个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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