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阳间的债,阴间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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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常与这段时间忙得像只陀螺,但是他心气儿充沛,下脚有力,看着比之前还要疯上不少。
这日不知刮的哪阵邪风,正阳在头竟有秋一般的凉爽,天顶云层厚密,织成浅淡的一点阴意,正阳与它较劲一般,遮住了露头,露头了再遮住。
于称意估摸是要下雨,用过午饭便去收了衣服,王沛之坐在房中吃茶,认为这是大事发生前正常的预兆,姜梨靠坐在回廊上,与刚从三大派房里出来的王常与迎了个对脸。
“闺女,晒太阳呢?”老王头儿脚步下不停,甚至没有任何异常之态,嘴角绽开一个和蔼的笑,很像一个正常的父亲。
他招呼的自然,姜梨勾了勾嘴角。
“没晒,专门等你。”
“等我?好好好。”老头儿迎着她点头,说去偏厅聊吧,“爹爹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姜梨未置可否,跟着他朝偏厅去。
回廊处不止姜梨一人,王常与走近才看到蹲在廊顶的严辞唳和背阴处翻绳玩儿的平灵童换,两人走行的这一路,处处都布满了嚣奇门弟子。他口中的“极儿”正在偏厅不远处的凉亭喝茶,迎着他望过来的视线,遥遥敬了一杯。
刺客们或站或坐,看似并不警觉,实则眼中暗含防备,亦是有备而来。
老头儿咋了咋舌,知道今日不会平凡。
偏厅比前庭花厅小了许多,王常与进去以后便轻车熟路地去多宝阁上翻了一包好茶,脚下没停,并未在偏厅内的茶桌茶椅有所停留,他将她引向一处小门处,那里挂着一道帘子,掀开之后是间内室,他以手示意,请姜梨入室。
姜梨对他有防备,但因所进之处与偏厅仅是一帘之隔,便也走了进去。
王常与随后进入,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帘外石门一扣,竟“变”做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姜梨回身望向王常与,王常与只是憨笑,“人太多,爹爹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你别紧张,先喝茶,再聊天。”
他当真为她煮茶,内室里藏着一罐山泉水,拍掉红泥倒出来,小心滤了两道,注进茶香炉内。
“这是两心山的山泉,头场雪时埋进槐花树下,次年焕春挖出来,储在内室之中。这里阴凉,温度适中,却也不是陈年旧水,是去年的泉,今年拿来饮用,于称意藏的。我吃茶挑水,清醒以后他便引我来饮了几盏,我吃着甘甜,一共两罐,给你留了一罐。”
“清醒?”姜梨在茶桌对面落座,“我以为王掌门会一直装糊涂。”
“在你面前装糊涂太难,在你带来的人面前装糊涂更难。”
他专心煮茶,炉子里的炭是提前烧热的,茶炉在火上,连请她进来的时间都捏得很准。王常与不是一般人,羽西剑宗是在他手中挤进江湖门派榜第二的,没有当年那场变故,羽西剑不受重创,三大派地位都难保。
他说茶比酒好,“能静心,我之前就是太心浮气躁,不懂给旁人留余地。极儿常劝我万事留一线,我听不进这些,事后才明白,旁人的余地才是我的退路。我对旁人赶尽杀绝,也是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教女也是如此,骄纵,溺爱,娇花一般的孩子,三岁就没了娘亲,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王掌门这是要写罪己诏?”姜梨冷笑。
“我是有罪,罪在教女不严,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雾渺宗就没错吗?”他平淡地看向姜梨,“杀我独女,毒我爱徒,门下弟子死伤过半,你们是受了委屈,羽西剑宗也差点被你们灭了门。如今这派中仍有当年断了手臂脚掌的孩子,仍有被挑断手筋脚筋再也无法习武的孩子,他们何错之有,要为我的一时狂妄承受你们的怒火。于是以牙还牙,我联合天下令攻山,你们灭我剑宗半数弟子,我就灭你满门。”
姜梨猛地抬起眼,那双年轻的狼目里有浓烈的恨意。
茶炉里的水滚了,蒸腾的热气在对视的眼中翻滚。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常与笑了一下,“雾宗被灭后,我并不快意,冯瞻极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他没了,谁能接剑宗掌门之位。我不算老,可我已经没了心气,剑宗日渐萧条,只能找了个不上不下的王沛之。他蠢得很,学的迂,心法要诀背书一般,如何能融会贯通。我看不上这废物,心里恨意更深,不知还能找谁报仇,再然后——”
他为姜梨斟了杯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三十六派再受重创,来的是你嚣奇门的人,穿的是你门中刺客的衣服。”他刻意省去了中间那十年,只讲现在,“陆祁阳是江湖之主,集结三十六派剑指嚣奇更是名正言顺,偏偏你去救了,一派一派的走,一门一门的留,江湖流言四起,忽然有了新的声音,竟说天下令嫁祸,嚣奇门无辜,便是当年雾宗一战也是栽赃陷害。可是偏巧,剑宗这时出事了,你的人没来得及跑,被我那个废物徒弟抓个正着,这个时候,只要剑宗再受重创,咬死是你嫁祸天下令,局面就可逆转。”
“于是你就打算应势而动,推波助澜。”
“自然应是如此。”王常与吹掉茶上白雾,看着舒卷的叶片和清甘的茶汤道,“可若如此,我这十年就白疯了。若是如此,世间冤案再添一桩,我如何有脸去面对枉死的孩子,和那被冤十年的雾渺宗。”
姜梨握盏的手狠狠一紧,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一腔酸涩直捅心头。她咬紧牙关,不肯透露情绪,依然被王常与那句被冤十年的雾渺宗冲红了眼。
他说了她最想听到的话,可是这句话,迟到了整整十年!
“当年为什么不肯说这些?六百雾生弟子埋骨大雪之中,你们逼的!”
剑光迎面而出,姜梨一剑抵住王常与喉间,王常与一寸未躲,他从未奢望过她的原谅,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他说我悔了整整十年,“孩子,这十年间我没有一天不活在痛苦之中。你今日杀我,我绝不还手,我是个将死之人,只求在此之前能从你手下偷得一点时光,为你做一些事。”
剑尖切进王常与的脖子,他知道她恨他,该恨他,如果她现在就要他的命,他可以给,任何时候都可以。
姜梨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常与,这些年她杀过太多人了,什么样的人求生,什么样的人求死,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王常与没打算活,或者说,不怕死。
而此刻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适宜在这时杀他。
“你是怎么知道雾宗是被冤枉的。”姜梨将鬼刃扣在了茶桌上。
王常与眼中满是苍凉,道出实情,“雾宗被灭以后,我就一蹶不振有了疯迹,陆祁阳亲自来派中看我,言语之间既有对我的关切也有对剑宗一门未来的担忧。我听信他的建议,传了派中最老实忠厚的王沛之为下任掌门,我传他半数功力,等他融会贯通。可这孩子是个蠢的,我见他急于求成,担心他走火入魔,便夜半来寻他。没想到,竟让我看到他在叩谢陆祁阳提携之恩!”
“原来致使极儿毒发的那把“青衣”是他下的,原来夜袭剑宗的角门是他为天下令开的!原来九影剑法,翟四斤和彭轻涤照猫画虎的学了一招半式,就为让我以为环衣死于丘月集,挑起两派纷争。”
“陆祁阳为什么执意拿你们做文章?”姜梨问。
“因为那时我已成就六部剑曲,羽西剑当年,可以与天下令一决雌雄。我锋芒毕露,陆祁阳却正值进入无上之境的关键时刻。升境本就是一种内耗,陆祁阳若在这时全力与我一战,就算胜了也必受大损。可那同道之约是江湖定规,即便是天下之主也必须赴约。”
“而我偏偏就在那时争强好胜,在同道山脚与雾宗结下仇怨,他知我最爱极儿,最疼环衣,他们二人前后出事,我如何还有心思参加同道大会。”
“六部剑曲是为剑宗极盛剑法,而你那时已是宗师,不逊于先师祖。”姜梨看了看王常与,“你那日原本可以与两金一战。”
“是。”王常与点头,“可是我不敢,周太宗主乃是剑道之主,当年一人力战江湖五大高手,白衣盛雪,飒踏如风,名剑换酒。同是用剑一脉,我剑宗自称始祖,唯独不敢与她争锋。”
“怕输。”姜梨道出症结。
“是。”王常与再次点头,“其实剑意至高便是洒脱二字,在乎的越少越心无旁骛,剑宗就是太在意得失,研磨多年才生就六部剑曲,比之雾宗九影还差三剑。而且那日我知自己是错了,再要纠缠便更将自己置于更加难堪之地了。”
“正派怎会难堪。”姜梨转着面前茶盏,“正邪对立,不论如何,错的都是我们。同道山一战,哪怕是我胜了冯瞻极,传出去的名声也是狠戾嗜杀。小小年纪便如此阴狠,实在应该早些除去。那日我若死在当场,所有人都会拍手叫好。”
王常与自嘲一笑,“是啊,世人觉得雾宗离经叛道,皆认它为邪门恶派,与这样的门派结下梁子,纵使全派被灭也在情理之中。可何为情,何又为理?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自我定规。不在规矩之中便是邪,不在约束之内就是错,我们又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定义别人的活法?那天下令又是什么东西?”他情绪激动,隐隐生出疯相,这些过往不止是姜梨心中的疤,也是他心里的刺,他知道自己不宜激动,强行灌下一口热茶,稳住心神道,“我知道事情真相后,几乎立即就要与他们拼命,是与我同来的师兄于称意拦住了我,我那时已经失去了半成功力,再冲上去只是白搭一条老命。我不怕死,甚至求死,可师兄劝我,真是如此就没人能为枉死的孩子们伸冤了。于是那日开始,我就‘疯’了,不肯换衣服,不肯梳头,不吃干净的饭菜,癫狂的让所有人害怕。王沛之不敢要我剩余功力,天下令为我扣上手臂粗细的金刚铁索,我困了自己整整十年,既为赎罪也为等待一个时机。”
他看向姜梨,“我知道陆祁阳势必会除你,三十六派再次遭袭,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可是我怕你大开杀戒,担心当年的悲剧重演,正欲让于称意传消息给你,就收到了你营救三十六派的消息。我心稍安,专心等你。谁料王沛之再次与陆祁阳合谋,设计杀害嚣奇门弟子,于称意被他们拉去整理祭祀之物,待我在塔中听到消息时,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黄皮脸是被一道假消息骗进剑宗的,连我都始料未及。”姜梨摘下腰上两块令牌,天下无胜,暗主嚣奇,至于救人,她并不居功——“其实不是我,是付锦衾,老磐,还有...”她摩挲着令牌出神,“我以为这世上已经没了公理,直到听见他们为我发声,哪怕是微弱的一点。磐叔说,江湖人义字当头,他本不该卷进这场是非中,只要低个头,跟所有人一样,坐实我的恶行就可以活。但是他不肯,拼命为我抢下这块在大部分人眼中可能无足轻重的证据。还有黄皮脸,他也可以走,只因为我雾宗洗冤,一步未退。再有就是赶来的小七,一直跟着我的拂尘老道,廖掌门,甚至,刘世尘。”
她疯得太久,鬼见的多人见的少,至重入江湖才品出一些人味。
她看向王常与,“你一度不想活,我是不敢死,十年岁月簌簌而过,一张方桌,两盏茶。”
“你肯信我?”王常与眼中含泪。
“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却是一直盼着这一天。”王常与起身跪倒,拱手正礼,“雾宗之冤缘起于剑宗,王常与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十年自困,剑宗不敢奢求雾宗少主谅解,惟愿死前能为当年之事做些弥补。”
他跪地忏悔,姜梨缓慢眨眼,耳中似乎响起嘈杂之音,如冲杀而来的马蹄,那是十年前三十六派攻上雾生山的声音。
——邪魔外道,狂悖嗜杀。
——杀我正派弟子,今日便灭你全宗!
——我们不听什么解释,你们也不必颠倒黑白,人是死在你雾渺宗手下的,就该由你们偿命!
那年的雾生山是人间炼狱,大雪,残尸,一地猩红。
那时为什么没等到这些话?
她看向跪在她面前的王常与,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那段被冤的过往,“我不会原谅你。”
王常与苍凉一笑,“我知道,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可是我愿谢你。”
王常与猛地抬头,姜梨迎上他的视线,她是爱憎分明的人,恨便是恨着,厌恶便是厌恶着,对陆祁阳和三大派,她要他们的命,因为知道这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忏悔。而面对九派,她抓着手里的盏,看着面前的茶。付锦衾说得没错,她要的只是他们低头,一声认错,一个公道,以及一个昭雪于天下的真相。
“这世上难对付的从来不是对手,而是孤立无援。难说清的也不是道理,而是真相。我雾宗一门今日得你一跪,想必太师父和师父泉下有知,也算换得一丝欣慰。”她将杯中茶饮尽,“水不错,有回甘。”
王常与笑了,又哭了,那种悔恨交织的复杂情绪只有经历过的人懂,一个白头送黑发,一个颠沛整十载。
他说姜门主,“王常与的话说完了。”
“你说老东西在里面跟她说什么呢,怎么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守在边门外的翟四斤跟彭轻涤念叨。
“这是宣山石岩壁,除金刚盘龙石以外,就数此门最厚。”王常与所在的内室一共留有两扇门,一扇是边门,便于他们冲进去动手,另一扇与偏厅相连,就是他跟姜梨进去那扇。
翟四斤咋舌,“姜梨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王常与,这样当然最好,省得咱们动手了。可万一她跟王常与有什么合谋,故意吊我们进去,我们岂不被动?你说这老小子安排这么一扇密不透风的门,是不是有什么算计啊。”
“你别忘了姜梨和王常与是什么关系,一宗之仇在身,就算王常与肯示好,姜梨会放过他吗?而且我们听不见动静,等下动起手来,旁人自然也听不见。他故意选在这个房间,就是担心会提前惊动三大派和刘世尘他们。咱们速战速决,击中要害就走,自有王沛之替我们把戏演完。内室只有姜梨和王常与二人,王常与重伤倒地,王沛之目睹‘真相’,还能出什么纰漏。”
二人身后还有四名天下令弟子看顾着前后,这些人都是陆祁阳钦点至武宫城协助彭翟二人行事的,为首弟子叫连六,原本跟翟四斤一样有顾虑,听了彭轻涤的话后跟着点头,“确实不至于,老王头儿最近没少煽动三大派和刘世尘,前有铺垫后有实证,没跑。”
彭轻涤擦着腕上金环对翟四斤说,“再熟悉一遍九影剑法,别打急了用了自家功夫,那才是最大破绽。”
翟四斤模拟了几招剑式,说放心吧。
于称意的“信号”紧随其后就到了。
翟彭二人准时冲入内室,身后另有四门众,目的就是跟彭轻涤一起牵制住姜梨。
彭翟二人是宗师境,姜梨以一敌五,王常与只剩半成功力,独自迎战翟四斤,这样的分配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可是翟四斤很快意识到不对,王常与并未如之前说好的那般一心求死,甚至功力还比之前涨了些许。
姜梨与他们盘算的也有出入,虽然各自对敌,但是关键时刻,她会保护王常与。
彭轻涤多精的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今日这场龙门阵原来是为我二人摆的。你引我们进来,目的就是让九派的人知道天下令早就参与其中,可惜你万事算计,不知我们也有后手。天下令的人早已换上嚣奇门的衣服,将三大派和刘世尘等人管控了起来,他们就算要来,也要等王沛之冲进来后才能动作。”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嚣奇门控制三大派的假象,他们只要现在把王常与杀了,这个锅就仍然是姜梨和嚣奇门背。
彭轻涤向翟四斤递去一个眼神,同时攻向王常与。
翟四斤道,“不过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你了,老老实实跟你徒弟一样依附天下令不好吗?何必搭上这条老命。”
“你们断我剑宗气运,伤我弟子无数,我若再装疯依附,岂非愧对祖宗!”
“原来当年的事你已经知道了,那雾渺宗的缘故,自然也明白了?”翟四斤以剑招逼急,“那就更不能留了,也不必再等王沛之!”
他们要在九派的人到来之前解决掉王常与,姜梨自然猜得到他们的打算,双方交替对掌,彭轻涤知道四门众拦不住姜梨,可他们人数更多,极容易打乱节奏。几步看似杂乱的错位,给了彭翟二人时机。翟四斤直刺一剑,王常与本能后退,彭轻涤‘移形换影’,绕到王常与身后!
原本严丝合缝的另一闪石门正是在这时打开的,有人瞬移而至,刘世尘一袖卷住翟四斤手腕,彭翟二人惊诧一顾,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三大派以及九派等人。
彭轻涤心知派去管控他们的人定然已被活捉,
“还不快走!”
天师冯时蕴在与他们纠缠之时假意失手,让彭轻涤脱离了自己的牵制,逼向翟四斤的玉自寒也暗中推了他们一把。
这声咬在嘴里的低叱迅速让彭翟二人清醒,抓住时机破门而逃。
王沛之不知内室另有埋伏,眼见彭翟离去,迅速带人朝内室冲进。
双方在中途其实有一个对视,王沛之以为计划得逞,对他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表情。
彭翟二人欲言又止,满脑子都是——你他娘的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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