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家


  韵果儿一声惊呼,扑到李玮面前想夺去他手中的注子,但待她夺下时,酒早已被李玮饮尽。李玮引袖拭去适才泼溅到脸上的些许酒水,长长吐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然后便木然站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天际云深处,任旁边人怎么呼唤都无反应。

韵果儿虚脱般地跪倒在他身边,嘉庆子忙上前扶她,她便双手拥着嘉庆子放声痛哭,嘉庆子安慰着她,但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泪,其余家奴婢女看见也都纷纷跪下,掩面哀泣。

崔白随我过去搀扶李玮,关切地唤他,见他不答,也不免眼角湿润,面露忧戚之色。

杨夫人有恙在身,此前大概是在自己房中歇息,这时园中哭声震天,惊动了她,她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出来,抓住个侍女问了问,知道李玮饮了王务滋带来的御酒,立即明白了此中原因,顿时老泪横纵,先是抱着李玮唤了几声“我的儿呀”,旋即又勃然大怒,操起拐杖就去打王务滋,哭喊道:“你们杀了我儿,老娘跟你们拼了!”

小黄门们忙七手八脚地拉住她,她挣扎着,又是哭又是骂,王务滋后退两步,稳住刚才躲避她杖击时碰歪的幞头,这才冷冷笑了。

“哭什么!”他环顾众人,扬声道,“这酒没毒!”

听者惊愕,哭声稍止。王务滋继续道:“都尉喝下的是皇后亲手酿的美酒,名叫‘瀛玉’,何曾有半点鸩毒!”然后,他缓步踱到李玮面前,含笑道:“都尉,这酒味道不错罢?皇后的酒轻易不给旁人的,连官家去讨她都未必给呢。”

李玮怔怔地看着他,少顷,深呼吸两三次,大概是没觉出体内有异状,于是侧首对杨夫人和韵果儿说:“我没事。”

杨夫人拉着他左右端详,确认他并无不妥,这才放下心来,双手合什,拜谢上苍。韵果儿也破涕为笑,拖着嘉庆子的手赧然退到李玮身后去。崔白看着李玮,也释然笑了。

李玮回过神来,立即朝王务滋作揖,说适才母亲对他对有冒犯,请他谅解。而王务滋不置可否地笑笑,未多加理睬,转身唤我:“怀吉,我们走。”

回宫路上,他狠狠责备了我的莽撞行为,追问我为何怀疑酒中有毒。我自然不会供出邓都知,只说他与两位娘子在阁中商议时我无意听到一二句。他便叹道:“你既已听见,我也不瞒你了。本来苗娘子确实是想请官家赐驸马鸩酒的,但官家难以决定,便去与皇后商量。皇后听了说:‘陛下当年是念章懿太后顾复之恩,觉得无从相报,才想到荣宠舅家,让李玮尚公主,如今却又为何会起这样的念头?若杀了李玮,将来朝庙谒陵,如何面对章懿太后在天之灵?’任守忠当时在帝后身边,也插嘴说:‘皇后之言确有道理。何况,若驸马暴病而亡,只怕世人皆会生疑,言官们也会闹得更厉害了。’官家听后便放弃了赐鸩酒的想法,皇后随即命人取来瀛玉酒,让我带去赐给驸马,并对他多加抚慰,让他耐心等公主回去。我带了酒去,正跟驸马说着话呢,你就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回到宫中后,我与王务滋把此事经过告诉了帝后及苗贤妃,我也把李玮让我转呈公主的画给他们看了,今上甚感慨,面有愧色,皇后沉吟不语,而苗贤妃提起李玮时那种愤懑表情也消退了许多,凝视着李玮的画,只是摇头连声叹道:“唉,冤孽,真是冤孽……”

公主景况仍不佳,清醒的时候很少,我也不敢立即呈画给她看,怕她又有激烈反应,便暂时把画收起来,想等合适的时机再交给她。

我本以为我会受到处罚,因擅作主张跑去驸马园报讯之事,但结果跟我想的大不一样。

翌日,都知邓保吉和任守忠双双前来向我报喜,说今上刚才传宣他们及入内内侍省押班,告诉他们已罢去王务滋勾当公主宅之职,将让我随公主回公主宅,依旧做勾当内臣,命他们安排好一切相关事务。

按惯例我该入福宁殿谢恩,但我入内后是向今上请辞,说我是受到过贬逐的罪臣,不应当再任此要职,还是让王先生留下罢。而今上摆首,道:“王务滋行事狠辣,不择手段,险些陷我于不义,让他留在公主宅,他势必会继续挑拨离间,生出更多事端。而你之前虽犯过错,但好在一直保有一颗纯良的心,在如今这般状况下都还知道顾惜驸马性命,所以,我愿意相信你,相信你以后在守护公主的同时,也会尊重驸马,并两厢劝解,促使他们夫妇言归于好……”顿了顿,他加重语气问我,“你会不负我嘱托的,是么?”

我缄默不语,良久,才叩首伏拜:“臣领旨……”

谢恩的话尚未说出,殿外忽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嚣声,似有人在争论些什么。我与今上都举目朝殿外望去,见一内侍匆匆赶来,对今上禀道:“同知谏院司马光在外请求官家赐对。”

今上蹙眉不悦:“跟他说,早朝已罢,谏官非时不得入对,有事等明日殿上再议。”

内侍道:“臣已说过,但他不肯离去,坚持说此事不能拖,一定要今日面君进言。”

今上问:“他将议何事?”

内侍偷眼看了看我,轻声道:“他说,是官家让梁先生回兖国公主宅,依旧勾当的事。”

内侍话音未落,便听司马光在殿外高声道:“臣司马光有要事面君,恳请皇帝陛下赐对!”稍待须臾,不见今上答复,他又再重复,反复说的都是这句。

今上抚额,似头疼不已。司马光继续不停歇地请求,一声高过一声。终于,今上朝我指指一侧帷幔,示意我回避到其后,然后对内侍说:“宣他进来。”

司马光阔步入内,行礼如仪,然后开门见山地提起了我的事:“臣先曾上言,说前管勾兖国公主宅内臣梁怀吉过恶至大,乞不召还,但未蒙陛下允纳。不想今日臣等竟然听说陛下传宣入内内侍省都知及押班,令梁怀吉赴公主宅,依旧勾当。消息传出,外议喧哗,无不骇异。”

今上苦笑道:“你们倒似长了顺风耳,消息十分灵通。”

司马光躬身道:“关心陛下家国之事,是臣等本分,臣等不敢懈怠。”

高举朝笏,他开始引经据典地劝说皇帝:“臣听说,太宗皇帝时,做兖王宫翊善的是姚坦,但凡兖王有过失,姚坦必进谏言,请兖王改正。兖王及左右侍从因此都很忌惮他。后来,那些侍从教唆兖王谎称有疾,踰月不朝见君父。太宗很担忧,便召兖王乳母入宫,问兖王起居状。乳母说:‘大王本来没病,只是姚坦管束太严,大王举动不得自由,所以郁郁成疾。’太宗听后大怒,说:‘朕选端士为兖王僚属,是欲教他为善。而今他既不能纳用规谏,又诈疾欲朕逐去正人义士以求自便,朕岂能纵容他!兖王年少,想不出这种诡计,一定是你们教他的。’于是太宗命人把兖王乳母拖到后园打了数十杖,又召来姚坦,好言慰勉。太宗如此做,难道是不爱其子么?正是因为爱重其子,才要严厉待他,纳之于善。若纵其所欲,不忍谴责,其实无异于害了他。如今兖国公主受内臣离间,与驸马不谐,陛下宜效法太宗,训导公主,严惩罪臣,方能使公主自知悔悟,安谐其家。”

今上道:“兖王是太宗之子,若行为不端,可能妨碍国家社稷,自然应当严加训导。而公主虽是朕之爱女,却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纵有过失,亦不过是小女儿心性所至,不算什么大事,朕私下自会加以规诫。卿以亲王之事作比,未免失当。”

“无论亲王公主,皆为天子之子,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瞩目,他们的行为将来都是要写进国史,为后人观瞻的!”司马光反驳道,很快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例子,“齐国献穆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之女,真宗皇帝之妹,陛下之姑,于天下可谓至贵矣。然而献穆公主仁孝谦恭,有如寒族,奉驸马李氏宗亲也备尽妇道,爱重其夫,无妬忌之行。至今天下人提起有妇德者,莫不以献穆公主为首。献穆公主不会不知其身之贵,但却贵而不骄,所以能保其福禄,其贤名亦可流传千古。臣窃以为,陛下教导公主,宜以太宗皇帝为法;公主事夫以礼,宜以献穆公主为法。如此,陛下良好家风必将流于四方,而陛下与公主之美誉亦会传于后世。而今陛下曲徇公主之意,不以礼法约束,以致其无所畏惮,触情任性,甚至动辄以性命要挟君父,又憎贱其夫,不执妇道。若陛下一味纵容,将何以在国中推行仁孝礼义之风,作后世表率?”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一番话,今上仍默然不语,于是司马光上前数步,在今上近处下拜,又严肃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国君与寻常人不同,行事将为天下典范,故家道尚严,不可专用恩治。臣伏望陛下斥逐梁怀吉,让他复归以前贬窜之处。若公主左右之人欲使陛下召还梁怀吉,那便是想教导公主为不善,也应悉数治罪,全放逐出去,而别择柔和谨慎者以补其缺。”

今上仍以一贯拖延的套话应之:“卿的意思,朕已很明白了,所言之事,朕必会三思。卿请先回去,我们明日殿上再议。”

司马光却并不松口,秉笏再拜,一定要今上立即作决定:“陛下,臣闻重新任命梁怀吉做公主宅勾当内臣,是今日的事。陛下若肯纳臣忠谏,应趁此刻敕令未发之际,召回入内内侍省都知和押班,收回任命的口谕,否则圣旨一旦颁布,势必激起朝廷内外更多议论,届时朝堂之上免不了又是一场廷诤。”

今上不怿,语气带了几分火气:“为朕家中这点小事就上殿廷诤,岂非小题大作?”

司马光朗声道:“天子之家无小事,家事即国事。陛下若不能正家,将何以治国平天下?”

这话说得今上无言以对,司马光又放缓语调,继续劝道:“陛下应当机立断,若明日上殿议此事,大庭广众之下,言者论及公主细行便不好了。”

这确实是个会令今上有所顾忌的情况。他为此思量许久,终于无奈地向司马光妥协,唤内侍召来后省都知和押班,宣布复我为兖国公主宅勾当内臣之事还须斟酌,暂且押下。

司马光闻言当即下拜,称“陛下英明”,旋即又说出了这日最后的谏言:“还望陛下戒勅公主,以法者天下之公器,公主屡违诏命,不遵规矩,虽其为天子之子,陛下亦不可偏私。陛下应严加规诫,令其率循善道。如此方能使公主永保福禄,不失善名。不然,人言可畏,国家尊严,公主清誉,必将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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