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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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年,熟识了宫中礼仪后,我们被分散到两省内侍诸司学习新的内容。
大宋内臣分两省: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入内内侍省通侍禁中,掌后宫事务,又称后省、北司;内侍省管内朝供奉及宫内洒扫杂役之事,又称前省、南班。
我被归入内侍省管辖的翰林书艺局。因为日后要掌书艺之事,所以有博涉多闻且精于翰墨的内臣向我们授课,除了小黄门们必须要做的洒扫之类的杂役,我所余的时间便在阅读诗书和研习篆、隶、行、草、章草、飞白中度过。
我喜欢书院中宁和的气氛与这种平静的生活,但张承照则不然,平日多有怨言。
张承照是我在翰林书艺局的伙伴,他比我小两月,但早一年入宫,爱在新入宫者面前以前辈自居,常以教导的口吻主动跟我们细谈宫中诸事。其他人很反感他这模样,惟我不多话,每次皆默默聆听,故此我们后来倒成了好友。
他一心想转至入内内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内侍两省的地位原来并不相同。
一日我们二人承命将书艺局誊录的文卷送往中书门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们一路小跑,经一转角处不慎与从另一侧走来的两名内侍相撞,那两人个头比我们高,只踉跄了两下,而我们则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来。
“小兔崽子们,没长眼睛呀?”两人朝我们怒骂。
我没有理他们,只急着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污损。张承照闻声颇恼火,爬起来准备回骂,岂料一看清他们服色,立即就气馁了,反倒陪笑道:“是我们不小心,挡了两位哥哥的道,请哥哥恕罪。该打该打!”
言罢自擂一巴掌,又连连笑着躬身道歉,那两人又白我们两眼,才施施然离去。
我不解,问:“你为何对他们如此谦卑?”
张承照冲着两人背影做拳打脚踢状,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们是有品阶的内侍黄门;第二,他们是入内内侍省的内侍黄门。”
我知道我们现在只是尚无品秩的小黄门,内侍黄门要比我们高一阶,但不明白何以入内内侍省的内侍黄门值得特别尊重。
“他们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随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风,我们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张承照郁闷地说:“我当年犯懒,没留心学习礼仪,才没被分往入内内侍省。”
从中书门下回来后,张承照向我逐一解释入内内侍省诸司的重要之处:“那些直接入官家寝殿或皇后、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说,全是自后省选出。另外后省所辖诸司也都不简单呐:御药院,掌按验医药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宫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内臣不能任‘领御药院’;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发现有人携带可疑物品,还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处理或禀告中书门下,有他们监管,连官家都不敢随意赏人财物;合同凭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给其凭据,凡特旨赐予,则开列赐物名称数量,交付掌御库之司取出,官家赏赐的东西要经由他们兑现,谁敢得罪?龙图、于昌、宝文阁,掌藏祖宗文章、图籍及符瑞宝玩,都是极贵重之物,在那儿任职的内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内侍省不也是为官家办事的么?何以定要分两省高下?”我问他。
“大不同,有高下!”张承照迭声说:“看看前省诸司干的都是些什么事:管勾往来国信所,掌契丹使臣交聘之事,虽平日倒清闲,但与宫中人无关,也就无人巴结;后苑勾当官,掌宫中苑囿、池沼、台殿园艺杂饰,以备官家娘娘游幸,在其下任职的人其实也就是一批工匠园丁;造作所,掌制造禁中及皇属婚娶的物器,都是干粗活的;军头引见司,掌供奉便殿禁卫诸军入见之事,相当于带路的;我们所属的翰林院下辖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掌观测天象、翰墨、绘画、医药等事,虽说略好一些,但我们书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书院待诏们手下干些誊录的活儿,连内宫的边都沾不到……”
我默然,又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且,两省中人的俸禄也不一样呢。就拿两省都有的供奉官来说,我们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春、冬绢各五匹,冬加绵二十两,而后省的就有十二千,春绢五匹,冬七匹,绵三十两……若后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补上,那就是升迁了,获补的人通常都会笑得合不拢嘴……你看后省的官儿们穿得一个比一个光鲜……”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当内东门的张先生就穿得很朴素。”
张承照一时也无语,挠头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攒钱,所以节俭度日。”
经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来,问我:“你知道么?听说你来翰林院是张先生建议的。真奇怪,他对你不是挺好的么?你的名字还是他取的,他为何不让你去后省?”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觉得这里更适合我。我也这样想。”
他鄙夷地摇摇头,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说“孺子不可教”。
又一年过去后我们同时经恩迁补为内侍黄门。作为内侍,张承照对力求晋升一事相当有诚意,天天都在扳着指头数从现下到内侍极品要经历的官阶:“内侍黄门,内侍高班,内侍高品,内侍殿头,内西头供奉官,内东头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两省都都知……”每次说起“两省都都知”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看见了这个内臣极品官职已在向他招手,常看得我也笑起来。
有次我问他:“你为何如此想做两省都都知?”
“有很多很多的钱呀!”他脱口答道,“两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们的五十倍。”
我不明白何以他对钱这般执着:“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既不能买田地也不能娶媳妇,更没有后人可交付。”
这倒把他问住了,过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说钱,做了两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没人敢打我骂我了,只有我去打骂别人……我们在宫里辛苦做事,总要图点什么吧?你若不想晋升,又是在图什么呢?”
这次是我默不作声。那时的我每日似乎也只是平淡漠然地过,没有目标,没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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