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之子来归之君父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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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呆坐在床榻边,看着上头睡了快有两个时辰的人,很想喊他,却又不忍心喊他。心中胶着的激动和彷徨,翻江倒海似的折腾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绿色的玉佩,阔别了快四十年的东西,没有想到有一日,竟然会完好的回到自己的手中。
如若不是金日磾未穿整齐衣衫就到内殿来,如若不是他当堂昏倒被人抬到榻上,如若不是自己下令让太医替他诊脉验伤……这枚玉佩,或许自己仍旧看不到。它怎会挂在金日磾的颈项中?金日磾,究竟是谁?匈奴人,汉人?难道竟是她……抑或自己……
想到了一种绝无可能的猜测,刘彻的手都抖了起来。
定睛细看榻上的人。当年麦色的肌肤已因长年留于汉廷而白净了许多。眼睛是微微有些翘的,鼻子挺直,鼻翼微薄,唇角很深……刘彻忍不住伸手去摸这张看了多年的脸,这样一张熟悉、亲切的脸,打从当初第一眼他牵着马儿过来的时候,自己就该想到了!
“告诉朕,你是谁……”轻轻问出了心中的话,刘彻手掌轻颤,落在了微有些发烫的脸颊上。“……呃,陛下,”床上的人睁开了双眼,带着迷茫,“臣这是……”
“日磾,你醒了。”刘彻对上琥珀色的眼眸,再一次为心中的这份熟悉而震颤,连忙去扶起他来,“怎么样?感觉好些么?”“陛下,这……使不得,”金日磾意识到居然是刘彻亲自在扶,当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自己撑着榻沿,“臣没事,臣自己来。”
“太医说你本来就有病在身,居然还跑到朕的寝宫来守着,也不知道多穿些,着凉又受惊……你怎么这样不当心自己呢。”刘彻怪责,但瞬间又感叹,“不过,要不是你机警的守在身边,也许朕已经被那马何罗给……”“陛下,您洪福齐天,当有神明护佑。”金日磾打断刘彻,“臣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是躺在刘彻的榻上,连忙要起身。
“躺着躺着,别动。”刘彻阻止,“朕让你躺,你就躺着。”“可是陛下……”“行了,别再说了,朕……还有话要问你呢。”“陛下要问什么?”金日磾露出了不解。
刘彻吸了口气,终于将手掌间的玉佩拿了出来,看着金日磾,“告诉朕,这个玉佩……是你的?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玉佩!”金日磾一见,脸色一变,第一时间便去摸自己的颈项,发现果然没有了,看向刘彻,“陛下,这是臣的。臣……从小就戴在身上。”
“什么?”刘彻身子一震,几乎就软倒在地,“这玉佩,是你从小就在身上的?不曾拿下来过?”“从不曾。”金日磾非常肯定而认真,“当年,南宫阏氏在臣很小的时候就跟臣说过,这是臣的亲生父母留下给臣的唯一一样信物……陛下,陛下你怎么了?”金日磾没有想到刘彻居然会突然倒下去,吓得探身去扶。
“没事,朕没事。”刘彻抬手抓着金日磾,努力让自己坐好,却仍旧紧紧握着那玉佩,“日磾,你……朕,朕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世,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朕,你的父母,你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刘彻说得急,又说的磕磕绊绊,心头扑腾扑腾的狂跳不止。
“这……”金日磾带着疑惑,“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别管,你……你快说,朕想知道。”刘彻道。金日磾看了一眼略有些狂躁的刘彻,也不明其中深意,想了一想,“臣……其实臣自己并不是很清楚。臣只记得,当年七岁之前,臣都是在匈奴王庭,跟着南宫阏氏长大的。那个时候,南宫阏氏到哪儿都带着我,大单于请了匈奴最好的猎手、箭手教我本事,教我说匈奴话……可是南宫阏氏却总是跟我说,说很多大汉的事情。她要我从小就学会说汉话,学会认汉字,还找了很多汉家的典籍让我看。我记得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别的匈奴孩子都不学这些,我却要学。阏氏说,因为我的父母、我的家乡都是在大汉的,就跟她一样。所以我跟别的匈奴孩子不同,我要知道大汉的东西,要学**汉的情况。这玉佩……就是阏氏同我说的,是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信物。”金日磾笑了一下,“时间久了,臣……有些可真的都不太记得了。”
“南宫公主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玉佩的来历?”刘彻捏着玉佩追问。“来历?”金日磾一愣,“这……没有,阏氏从来没有说过。不过,倒是有一回,听大单于说过两句,他说在大汉朝,只有皇族的人才能拥有这个龙的图腾,而我有了,所以我在匈奴,就是他们最优秀的王子……”说到这里,金日磾非常腼腆,“陛下,臣……放肆了。”
“不、不,”刘彻摆手,“没事的,朕让你说,就没事的。可是,他们当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任何关于你……你生母的事情么?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个玉佩?她在什么地方生的你?她人在哪里?”“我母亲?”金日磾又一愣,“我只听阏氏说过,母亲在生下我的第二日,就因难产失血而死了。”
“咚……”的一下,刘彻的手重重落在了床榻上,却浑然不觉得疼痛,“她……她竟死了,真的死了……”“陛下……”刘彻异常的反应让金日磾疑惑不解。“那……那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南宫公主有没有告诉你?”刘彻一把抓住了金日磾的手。
“这……”金日磾似乎在计算着时间,可是看到刘彻焦急的神态,又放弃了,“陛下,臣说不准是元光……几年。臣只记得阏氏曾说过,臣出生的那几日,正是当年大将军领兵攻陷龙城的时日!”
刘彻颓然放手,整个人都靠在了墙壁上,捏着玉佩的手,不停在颤在抖,愈演愈烈。金日磾被刘彻的举动几乎吓傻了,看着刘彻缓缓落下泪来,心中惊诧到极点。“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日磾……朕的、朕的……”刘彻抬眼来,细细看着他的样子,他的眉眼,他的唇鼻,他的一切,心中头一次无比清晰,无比明朗,无比的确信,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同自己有些千丝万缕,分割不断的联系……
她……她竟没有将玉佩丢弃,不但带走了一辈子,甚至将它留给了……刘彻眼中已被纷涌的泪水浸没了,喉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她带走了玉佩,那她留下的,是什么?!
突然之间,刘彻惊觉,颤巍巍站起身来,就往角落去。
“陛下,陛下您要找什么?”金日磾被刘彻突然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又见他到木柜里不停的翻找,下榻过去。“您要拿什么,让臣替您拿。”“朕……朕有个木匣子,”刘彻一边比划着,一边急切的翻寻,“那个木匣子,用一块红绸包着,朕……朕向来都带在身边的,从没有离开过。朕要找到它,朕要……”
“陛下,小心。”眼见刘彻几乎跌倒,金日磾一把扶住了他,眼睛却顺着那木柜去看,“红绸包的匣子……陛下,是不是这个?”自柜中抽出了一方东西来,送到刘彻面前。刘彻立刻像捡了宝似的,一把搂在怀里头,“是、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陛下,这是什么?”金日磾不明白,将刘彻搀扶回了床榻前,“您精神不好,还是……歇歇吧。”“不,不,朕好得很,”刘彻摇头,将那包裹珍宝似的拿了出来,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上,随即一层一层的打开,露出了里头一方黑色的木匣子。
“陛下,这是……”金日磾又问。刘彻不作声,而是摒气凝神,努力伸出颤抖的手指,将那面上的木板一点一点的推了开去。于是,一方白底泛黄的绢绸展露在两人眼前。刘彻取了几次,都没能拿出来。金日磾见状,抬手去小心拿出了东西,然后轻轻的展开,平铺于床榻之上。
——虎毒不食子,家和万事兴。
赫然十个简体大字,呈现于白绢之上,只因年代久远,字迹周围,都有些渗开了,白绢的边际也都发了黄。
“这字……”金日磾看着,突然有些气闷之感。明明都不认得,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样熟悉?难道自己曾经见过?迷惑的去看刘彻,他却也来看自己。“你……认得这字么?”刘彻看着他。那神情,告诉自己,他一定知道。
“臣……臣并不认得,”金日磾摇头,“可是,臣……总觉得哪里见过。”很努力的去想,想得有些头疼了,“臣以为这端不是匈奴字,可是……臣却觉得,自己在匈奴见过。臣……啊!臣想起来了,臣小时候在阏氏那里见过,她有一些石板,和一些绢帛,上头就写着这种奇怪的字迹。臣还曾问过阏氏,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可是阏氏说,她也不明白。只有一个人明白,或者两个……”金日磾话停了,脸白得跟这绢一样,表情异常古怪。
“告诉朕,谁明白?”刘彻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日磾,你告诉朕。”金日磾带着颤,“阏氏说,臣的亲生母亲明白,或者,还有臣的父亲……陛下,陛下!”金日磾慌乱的抱住往下瘫软的刘彻,“陛下你怎么了?”
“朕……朕……”刘彻眼神略有涣散,可是却带着笑,一边流泪一边笑,“朕……明白了,真的明白了。”伸手去抓住了那方绢绸,细细看着,轻轻的念,“虎毒不食子,家和万事兴……你,你是在提醒我,是在警告我,你……”绢绸覆于手面,刘彻突然止住了说话,他看一下再看一下,确信自己没有眼花——绢绸的背面一角上,画着一张微笑的小猪脸,噘着嘴瞪着眼睛,分外可爱。
刘彻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将绢绸捏起,手掌握拳塞于口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不停的落下,自指缝间落入那方绢绸。
“陛下,陛下您别这样……”金日磾不知所措,虽然不知道刘彻为何这般悲苦,可是、可是那绢绸上的字,却令自己无端的心慌和疑惑。南宫阏氏曾经说的话,无比清晰的印于脑海中,“日磾,这天下,只有你的生身父母才懂得这些古怪的文字,这是他们之间的标记,你懂么?”当年懵懂的情态此刻都不能跟眼睛看到的一切联系起来,可是……可是皇上真的认识那些字,还有那个小猪脸……金日磾不敢再说,自己曾在阏氏留下的石板和绢绸中,不止一次的见到这个熟悉的标记!
这是什么?意味着什么?金日磾越发头痛了。
“……日磾,朕……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吧。”刘彻缓过了神,慢慢地说,却仍将那绢绸贴于胸口,“虎毒不食子,家和万事兴……这话,说得好啊。”“陛下,您别乱想,” 金日磾垂首道,“不管您做什么,都是为了大汉朝,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可是朕……朕辜负了身边的人,”刘彻强笑,“朕……亲手把一个一个都赶走了,走的走,死的死,没有一个会留在朕的身边了。”“不是的陛下。”金日磾忙道,“您还有很多人在的,宫里头还有赵婕妤,还有弗陵小皇子,还有霍大夫,还有……还有臣啊,陛下。”
“日磾,”刘彻抬头来,“你……不会离开么?不会离开朕么?”“不会,臣当然不会。” 金日磾道,“自臣来了大汉,臣就没打算离开。臣……这辈子,永远都留在大汉的土地上。”“好,好,”刘彻连连点头,握住金日磾的手,“好,朕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刘彻说着,“朕很高兴,朕……从来没有失去过,从来没有。”又将那绢绸狠狠按于心口,“你……没有离开过,不曾放弃,从不曾……现在,连……”看向金日磾,“连他也回来了,好,很好。”
“陛下,您别这样,臣扶您躺一会儿吧。”“不,朕不累,”刘彻拒绝,握着绢绸不再说话。金日磾看出了他眼睛里的沉默,便住了口,只是目光却被那方绢绸吸引着,心中反反复复尽是无数个问号,无数个疑惑,无数个不能解答的探询。
“日磾,给朕……给朕去备笔墨,”刘彻突然说话了,转头看着金日磾,是非常的坚决和从容,“朕想颁诏。”“颁诏?”金日磾一愣,但还是起身去,将刘彻扶到了一边的书案前,取来一方黄绫绢绸,又慢慢研墨、润笔。“陛下,还是您说,臣来替您执笔吧。”
“不,这道诏书,朕一定要自己写。”刘彻摇头,将笔杆拿了过来。金日磾不理解,“陛下,什么诏书如此重要?”
“罪己诏!”刘彻落笔而下,嘴角是带着咸味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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