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衾冷枕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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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暮霭沉沉中的凌霄殿也不复平素的恢弘肃穆,只是灰蒙蒙的一点。
金殿之上,楚烬宽衣博带,聂妃妆容精致。一众妃嫔分坐二侧,楚风夕揽谷若衾侧卧左上首,许久不见的楚风彦并一女子端坐于右上首,想必应是其妻聂言昕。
细细看去,聂言昕并不是一个绝色女子,神色之间也没有少女应有的娇憨明丽,然而那双黑玉一般的眸子,却能叫人过目不忘。仿佛一江碧水映在眸中,都凝结成冰,阳光射上去,倒有些令人炫目的光晕。两道深黑的眉在温婉秀丽的脸容上一衬,隐隐透出些倔强来。
景罗静候在外,纳兰祈入殿拜倒,口呼:“奴婢见过大王、聂妃!大王、聂妃金安!”
聂妃神色淡淡,颇为不屑,楚烬轻笑:“此为家宴,不必多礼。”侧目去看陈喜,道:“赐坐!”
自幼隆宠加身、风光无限,直至荣登大宝、权倾天下,楚烬这一生走得不可不谓顺风顺水,唯有沈星妤和叶蓝这两个女人是他深埋心底的业障,经年累月,挥之不去。陈喜心细如尘,明察秋毫,猜楚烬因叶蓝之关系对纳兰祈格外关照,手下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加座于楚风夕身侧。
谷若衾心中虽然甚是不忿,但前有叶素警告,后有楚烬在上,轻易不敢造次,只狠狠剜了纳兰祈一眼,便自顾埋头吃宴席去了。
楚风夕手里晃着酒壶,抬起下巴看纳兰祈,目光中已有几分醉意,粼粼似要溢出酒来,看了半晌,眸光一滑,落在楚风彦下首的空位上,徐徐道:“三哥呢,三哥怎么还不来,我今日要与他斗酒,不醉不归。”
楚烬宽和笑笑,对陈喜道:“你差人去看看风月和月落怎么还不来!”他的话还没落音,便有一少女疾步跑进殿来,伏地拜了拜,上气不接下气道:“父王金安!聂妃金安!”
聂妃掩口轻笑,指上琉璃护甲微微闪光,“听闻乾国月落公主有沉鱼落雁之姿,经国治世之智,果真是不假!只不过。。。在本宫看来,还是我们胤国女儿家懂礼仪,知进退啊!”
聂妃生性好妒,又极为偏袒聂氏子侄,先前借故杖责景罗、刁难纳兰祈也正是因为她听信谣传,硬生生将聂言昭无端失踪之责按在纳兰祈头上。楚烬深知她的脾性,并不接她话茬,只吩咐高月落起身,问道:“何事如此惊慌?风月呢?”
心知楚烬有意袒护,高月落直直对上聂妃审视的目光竟毫不畏惧,撇撇嘴角道:“风月哥哥痛症犯了,难以成行,在中直馆歇着,吩咐儿臣来向父王请罪!”
自沈星妤过世以后,楚风月便极少参加宫中宴席盛会。楚烬胸中了然,对高月落道:“你去陪风月吧!”
高月落领旨谢恩,旋风一般跑了殿去。
聂妃缓缓摩挲着护甲,皮里阳秋道:“年纪轻轻的就身体不好,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办才好?”
聂言昕听出聂妃言语之中的挑拨之意,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起身祝酒道:“儿臣祝父王万寿无疆,聂妃青春常驻!”
楚烬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之色,聂妃则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而作为聂言昕夫君的楚风彦对如此明显的解围举动竟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仍然如先前一般埋头饮酒吃宴。
蓦地想起长亭内楚风月胸前透血的模样,纳兰祈心中不免惴惴,她微微坐起,侧目去看高月落离去的背影,一时惶惶然。
这一幕尽皆落入楚风夕眼中,但他却并不揭穿,只不住冷笑,起身对楚烬道:“父王,儿臣实在不胜酒力,先去偏殿醒醒酒!”
楚烬将聂妃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闷闷道:“也好,你先去吧。晚间群臣皆来赴宴,万万不可失礼!”
楚风夕点点头,摇摇晃晃搀着纳兰祈与谷若衾离开凌霄殿,默默走了一阵,谷若衾突然发现心爱的手镯遗失不见,急急携了丫鬟回头去找。楚风夕也不管她,只催着纳兰祈先走。
纳兰祈微觉诧异,随口道:“风夕公子,左右无事,不如等了大夫人一同回去。”
楚风夕冷哼一声,抬手捏起纳兰祈下巴,力道逐渐加大,几乎要粉碎了她的骨头,口中狠狠道:“好一个姐妹情深啊!”
纳兰祈怔怔,不明白为何这么一句话也能惹得楚风夕勃然大怒,女人争宠素来少不了明枪暗箭,但就算是粉饰太平,也总归比血肉横飞好啊!
楚风夕的脸又迫近了几分,近在咫尺的剑眉星目越发凶狠,“我以为你至少会有片刻的嫉妒,结果,你冷血无情的令人发指。”
楚风夕真是醉了,絮絮地尽说些纳兰祈听不懂的话。他一招手,唤来步辇,冷笑道:“去中直馆。”
没想到他竟这样体察入微,难怪酒席未毕就急着出来。纳兰祈心中半是感动半是惶恐,支支吾吾道:“风夕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吧!三公子吉人天相。。。”
楚风夕不容分说地拽了纳兰祈坐在身边,怒喝:“狗奴才,耳朵聋了么,去中直馆。”
一众奴才吓得魂不附体,急急起身,火速向中直馆奔去。
秋雨初歇,落红无意。身侧有男子微迷的酒气,熏得纳兰祈也蒙蒙然,好似醉了一场。
未及中直馆,便听见高月落轻快的笑声:“风月哥哥,你快点啦,花都落到池子里去了。”
纳兰祈神智一清,心中酸涩不已,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道:“风夕公子,看来三公子已无大碍,我们还是回去吧!”
楚风夕顺手拈花一朵,在指间轻嗅,笑道:“既然来了,便去看看,我和三哥也有许久没见了。”他醉眼一眯,“莫非你在怕什么?你不想看到三哥和别的女人嬉戏?”
纳兰祈略略凝神,须臾疏离浅笑:“公主是三公子明媒正娶的夫人,何来我不想一说?”她挥一挥手,示意落辇,执了楚风夕的手,徐徐向花林深处走去。
不一会,便见高月落穿着一身草绿色束身短装,拿着一根尺长的棍子,踮着雪白的脚丫子,站在水榭上打花瓣。而楚风月换了一身青色软袍,拿着个小篮子站在下面接,他意兴索然,动作迟缓,接到的花瓣甚少。
“风月哥哥,你笨死啦!”高月落边打花边抱怨,可她的眉眼中全是明朗如春的笑意。
骤雨初歇,碎光絮絮,静静落在二人身上,青衫的他,绿裙的她,原本是赏心悦目的一景,但看在纳兰祈眼中却味同嚼蜡。
楚风月似是累了,扶着胸口轻笑:“你风月哥哥老了嘛,哪有你这小丫头那么敏捷?”
高月落一把将棍子掷到地上,急慌慌捂了楚风月的嘴,歪着脑袋道:“风月哥哥怎么会老?我的风月哥哥才不会老呢!”
这番对话,实令纳兰祈哭笑不得,不过楚风月这种人,如果老了,满脸皱纹,牙齿松动。。。会是什么模样?
楚风月揉了揉高月落的头发,浅浅笑:“小傻瓜。。。”
心中骤然有什么坚硬地东西碎裂开来,连呼吸都变得不再完整。彼时,他也曾拉着她的手,轻唤“小傻瓜”,她固执地以为那是她的专属,不曾料,那只是她的坐井观天。是的,一直以来,她自视过高了。
原来她还没放下,原来她根本放不下,原来她纳兰祈也会嫉妒。她转身欲走,却被楚风夕拽了回来,听他爽朗笑道:“三哥,好久不见!”
楚风月将篮子搁到高月落手里,转身道:“四弟。。。四弟妹!”
楚风夕一把将呆如木石的纳兰祈揽入怀中,侧目道:“祈祈,还不见过三哥,三嫂。”
“三哥。。。三嫂。。。”纳兰祈自楚风夕故意拖长的尾音中抬眸去看偎在楚风月怀里的高月落,皓月般高贵绝美的脸,清心不设防的笑意,配上雅致的妆容,只要见过一眼,任谁都不会忘记。她和楚风月站在一起,确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不愧是叶蓝亲自为楚风月选择的良配。
纳兰祈还没有开口,高月落便道:“风月哥哥,这不是凤滟宫前被撕了衣服的那个姐姐嘛?她能和风夕哥哥在一起,我真的太开心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很担心她!”她状似无意地扶一扶发髻上的玉簪,“以后该叫“四弟妹”了!不能叫姐姐了,是不是?”
楚风月面色微微一黯,对高月落道:“公主,凤滟宫的事以后不许再提,知道么?”
高月落眨眨眼,不依不饶道:“在我们乾国,女子当众裸露身体视为“淫”,要受蒸刑的!等我回了乾国,一定要父王昭告天下,抓住那个坏人,为四弟妹报仇。。。”
楚风月只觉脑中抽痛不已,断然喝止高月落:“我叫你不要再提了,高月落,我叫你不要再提了。。。”
高月落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何曾被人如此喝斥?一怔之下竟不顾场合和身份,“哇哇”大哭起来:“不提就不提!有什么了不起!楚风月,我要和叶将军一起回乾国去,我要告诉父王你欺负我!”
纳兰祈不忍楚风月为难,拉住高月落,柔声安抚道:“公主,奴婢谢谢你的好意!但。。。三哥。。。不舒服,你多多包涵!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楚风夕插话道:“三哥从小就受不得气,一气就会头疼,一疼就会发脾气!”他转眸看纳兰祈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的三嫂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真的么?”高月落脸上清泪滚滚,花开腮边的桃红,我见犹怜。她垂首晃着楚风月袍角,梨花带雨道:“风月哥哥,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提凤滟宫前的事了!”
楚风月低叹一口气,俯首帮高月落拭干眼泪,轻道:“公主,四弟和你玩笑呢!我的头疼症是天生的,与你无关!你和四弟妹在外间打花蒸糕,我和四弟进屋叙话,好不好?”
高月落一头扎进楚风月怀中,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四弟骗人的!”
楚风月微退半步,眉峰轻轻蹙起,纳兰祈见状心中一急,不经思索,张口便喝:“公主,风月哥哥胸口有伤,碰不得。”话一出口,便觉失言,但见楚风月、楚风夕、高月落都怔怔看着自己,慌张别过脸容,吞吞吐吐道:“我。。。我以前照顾过三哥,知道。。。知道他身体不好。。。”
楚风月面色寂寂,无甚异样,楚风夕只冷笑不语,高月落却是浑不在意,亲亲热热拉了纳兰祈的手,笑道:“姐姐,那我得多跟四弟妹学学了。以前都是别人照顾我,现在我得学着照顾风月哥哥,很快。。。我还要照顾小孩子。”她瞥楚风月一眼,低下头,一朵娇羞的笑纹绽在唇边,“在乾国时,父王常教我,夫妻恩爱,子孙满堂才是世间最大的幸福!所以我要和风月哥哥生好多好多孩子!”
纳兰祈闻言面色一白,不觉探手触腹,胸口闷闷作痛,个中滋味,泣血剜心尚不足以形容。
楚风夕胸中妒火横烧,但望向楚风月时却只有满不在意的笑容,“三哥,好久没和你下棋了,今日可有兴趣赐教?”他挑一挑眉,笑得意味深长,“还有离宫命案和言昭的失踪,我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望三哥指点一二!”
楚风月揉一揉眉心,随之轻笑,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见二人并肩进了屋内,高月落方拽着纳兰祈坐在水榭上,神神秘秘道:“四弟妹,你教我怎么生孩子吧!父王说和夫君同榻而眠之后就会有孩子,可我怎么还没有呢?”她满面神往之色,“我一定要生一个儿子,长得就像风月哥哥一样好看!”她笑一笑,举目看定纳兰祈, “四弟妹,你赶紧教我吧!”
纳兰祈望着高月落时不时便要挑拨一下的玉簪,魂不守舍道:“这。。。三哥、三嫂方才大婚,三哥身体又不好。。。”她一顿,涩声道:“这个问题公主还是问三哥比较合适!”
高月落四下查看一番,见无旁人在场,笑吟吟凑到纳兰祈耳边,低声道:“四弟妹,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多月前,我便和风月哥哥一同睡过觉啦!他身上香香的,有糕点的味道。”她虽然努力抑制着喜悦的情绪,但纳兰祈还是听出了浓重的欢愉之意,如同挑衅一般清晰无比,“看到我头上这簪子没?是在叠翠谷那时,风月哥哥送给我的,他说我戴着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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