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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所求与所怖


  如此一来便都能解释了。

微尘只是一缕孤魂,早该入了轮回,却未曾想垂铃对他的执念如此深,以感灵塔禁锢了他。他封闭了自己灵识来表示自己的反抗,可垂铃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微尘”只是自己向往爱情的一种象征,这种象征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为人的微尘也不会给她半点温情,做一棵树,至少还能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

可微尘不想要这样的永远。

所以他找到了幻芜,为什么是她呢?想必跟既明选择幻芜的原因差不离吧,木系感知明锐,从他感觉到幻芜踏入护槐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生为幻妖草的她是破解感灵塔幻境最好的选择。

微尘只有引幻芜他们看到慈悲寺破败的真相,从而直接打破垂铃构造的假象。他们能早一步脱离垂铃的陷阱,不然他们难免还会遇到其他危险。

微尘也不想冒险,早一点让幻芜看到自己的记忆,才能确保幻芜尽快拿到镜子。

只要幻芜拿到琅玕镜,感灵塔没有了存在意义,很快就会在岁月侵蚀下损毁。而供微尘容身的槐树在生长过程中几乎和塔身融为一体,感灵塔一倒,对槐树而言是没了庇护,对微尘自己而言却是没了枷锁,他可以彻底摆脱槐树了。

没了依附的魂魄也许会进入冥府,也许会像尸鬼镇中的那些怨灵一般游荡在尘世的某个角落,也许会直接魂飞魄散。

若是第一种还算是好的,可依微尘的性子,未必会愿意再入轮回。可他也不像怨灵有那么深刻的怨恨,游荡人间也不是他的选择。

六界众人能放任死灵之境不管,本来就是指望怨灵自生自灭的。魂魄长久滞留人间,力量会逐渐减弱,再加上挣脱束缚所需要的力量,看来微尘是打定主意宁愿魂魄直接四散,甚至灰飞烟灭也要挣得个自由了。

幻芜不禁想到微尘最早给他们看的那一幕,或许那一天陪垂铃出门游玩,逛集市看皮影戏的就是微尘自己吧。垂铃那些话也许确实是她自己说的,但微尘未必就不认同。

早在幼年时,垂铃的话就在微尘心里埋下了种子,无论是对俗世的试探,还是对爱恨的思考,微尘都留在那片明媚的春日里了。

对于看客的幻芜而言,那一日的存在并不重要。可对于微尘而言,那一天已成为此生最值得回忆的日子,带着幻芜他们再走一回,也让微尘完成了最后的缅怀。

幻芜不明白,既然这么不舍的话,为什么不索性留下来?

因为心里始终有佛门的坚持,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还是因为那所谓的自尊心,既然舍弃了便不愿再拾回?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私吧。垂铃自私,即便一次次确认过她的心意不会获得回应,她还是没能彻底地放下微尘。哪怕微尘死去,哪怕她在最后明白了微尘想要离开的愿望,她也不顾他的意愿将他留在身边。

垂铃那么在意微尘,不容许别人污蔑他分毫,本质上就是不容许别人污蔑她高洁坚定的爱情。

微尘也自私,对他而言的俗世尘缘,其实就只有一个垂铃而已。他把垂铃视作自己脱离尘世的最后一道关卡,认为自己可以凭借佛法修为通过逆缘的牵绊,他不避讳与她相处,是出于自信,包括幼年时因垂铃的话而对佛门产生的动摇,也将被他一起摧毁,他终将得道,成为无欲无求的佛陀。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垂铃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去对待,他只将她视作一个对抗的敌人。一个象征着终将被自己所克服的“心魔”,甚至不如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不需要施以慈悲。

对于众生而言的“慈悲”,对于沉湎于情爱的个人而言,就是镌刻在道义制高点上的残忍,为无情镀金的丰碑。

在知晓自己已然动情之后,微尘对垂铃的怜惜也不足以盖过内心的懊悔,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所以不顾垂铃孤身面壁。可早已根植的感情来不及逃避,踏出面壁室的那一刻,也是他宣告失败的那一刻。

他知道垂铃是无辜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他在乎的只有自己。即便在最后,他做出的选择还是抛弃垂铃,抛弃他无力的一生。

他们真的有那么爱对方吗?那爱是纯粹的吗?

他们都把对方当做生命中一种象征意义,将这个意义赋予了自己希望从它身上看到的一切品质。她热爱它追求它,他克服它压制它,他们都认为自己能成功,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没有把对方当做一个需要尊重需要珍惜的人。

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他们还是如此执拗。即便看清这个所谓的“意义”如此可笑,垂铃也不打算放手,微尘则甘愿拼上一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珍视的玉已然碎裂,再歌颂它的高洁给旁人听,又有什么意义?

在他们彼此眼里,对方都是这块高洁又遥远的玉,拼尽一切只为将对方摔得粉碎,从而成就自己追逐的正义。

幻芜只觉得荒谬得可笑。

“这所谓情爱真是可笑。”明王讽刺的声音拉回了幻芜的思绪。

“情爱断没有如此狭隘,他们是受困于自己的心魔罢了。”

明王不打算跟她争辩这个问题:“我不懂,也不想懂。如今我告诉你了,垂铃定会因为微尘的缘故对琅玕镜穷追猛打,即便你出得了感灵塔,也跑不出慈悲寺。”

“借你的话说就是各有天命,我完成我的任务,将镜子交出去之后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总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我只想知道答案。”明王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他的“交换筹码”一点也不重要,他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幻芜,生怕人跑了。

这世上谁都难逃执念啊。

幻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而言一个无关紧要的举动,对别人而言也许就是一个成全。

“其实很简单。幻境的本质就是虚假啊,所有的感官知觉都是因为自己的心而产生的。你的情绪是真的,可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只需要记住这点就行。”

“所以呢?”

“所以作为幻境之灵的你,本身就代表了虚无的你,又如何碰得到我呢?”

明王如遭雷击。

“你诱使我突破设防,怀疑自己的画帛真的被你拿走了,找到我的真画所在,你到这里都是成功的。可你让我看见你以索取画,让我感觉自己被你打到了,我产生了痛感,再看见画被你取走,这几步都是败笔。”

明王认真地看着她:“如何说?”

“之前我看到画帛被烧,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因为你要的是我的情绪,我恐惧担忧的情绪都是真的,所以将我困住了。可之后你的一系列动作让我‘看见’、‘感觉’,反而让我清醒,我始终秉持的一点,就是幻境中除了自己产生的情绪一切都是‘空’,当‘空’发生时,就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暗号,暗示我醒来。幻境没有实体,你其实打不到我,也不会让我痛,只是我的眼睛所见让我产生的痛感。同理,你是根本碰不到我的,所以那些在我看来很‘刻意’的动作和感觉,只是为了让我相信真画帛已经被你拿到,从而让我崩溃。幻境里只有我是真实的,除非是我自己把东西拿出来给你,没有实体的你,是不可能自己拿到真实的物品的。”

“那你就不担心你自己已经把东西给我了吗?”

幻芜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明王:“我怀疑过啊,可不就是你自己把我的疑虑消除的吗?我要是已经把东西给你了,你又何必来这一招,又骗出我藏画的位置,又装作抢我的东西让我崩溃,这不是多次一举么?你直接把真的给烧了,我能直接崩溃八百回。所以我更加肯定你抢不到啊,要是你能直接抢,你早就把我按地上直接翻出来了,有武力还用什么大脑啊,累得慌。”

明王欲哭无泪:……意思就是我既没有武力又没有大脑咯?

“再真实的体验也是假的,‘镜中花水中月’而已,我再喜爱这月亮,也不会真的去水中捞它。人的头脑其实很强大,我在这幻境中看到的火其实烧不到我,但我的大脑仍旧让我害怕,我的大脑会在火焰触到皮肤的那一刻产生疼痛感,可我一旦离开了幻境,可怕的灼伤并不存在。”

“可世人哪想得到这些,他们只会耽于对月亮的喜爱,奋不顾身地投入水中去捞月亮。一旦入了水,他们又会因为这永远也游不到尽头而疲惫恐惧,他们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然后他们就真的溺死在这水里,早就忘了这水与月都是不存在的。”明王大叹世人愚昧,根本不需要所谓真实,就足以将人置于死地。

幻芜颔首:“大多数人都是被吓死的,所以幻境的威力源自于心,对无欲无求、无有所怖的心,幻境也无计可施。”

“可你显然有所求,也有所怖。”

“是啊,也许在某个时刻我的求大于我的怖,某个时刻我的怖又让我忘记了我的求,二者最终能让我找回平衡。”

明王笑道:“是你内心的坚定,大过了所有的欲望与恐惧,在这样的坚定面前,欲望与恐惧都成为助力。最坚定的内心其实就是一面最净澈的镜子,任何虚假都无所遁形,同时也是最硬的石头,一旦认定目标,任何牵绊都无法将你打破。”

明王看着幻芜,似感叹又似惋惜,“不是所谓懂得幻术,了解幻境的人都能堪破心魔的,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你的内心其实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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