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云飞雨04
“许师兄,什么事还劳动你亲自跑一趟。”
车子启动,余笑蜀和许仕明并排坐在后座上。
“严处长知道你来众业公所,把电话打到了我的经纪人办公室,估计你在这里,我干脆就自己过来了。”
“你也炒股票?”余笑蜀口中在打哈哈,心却提了起来,如果是一般的事情,严屹峰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小赚一点,贴补家用。”
看许仕明的表情,又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史主任知道了吗?”余笑蜀侧过头来。
“师兄还不知道,”许仕明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扫了扫并不存在的灰尘,“是前几天被捕的那个女共//党出事了,现在全上海的记者们都一窝蜂地出动了。”
余笑蜀的脑子嗡地一声,感觉全身的毛孔都散开了,寒意从四面八方浸入身体。
“不是早上刚刚转去南市看守所吗?”
“嗯,死了。”
“什么地方?”
“徐家汇路,勃兰西租界边上。”
车子还在行进,余笑蜀用手托住额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头痛啊,”余笑蜀尽量放缓语调,“俊杰,墨镜给我。”
车内明明拉着布帘,虽然有些疑惑,陶俊杰还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墨镜,递给余笑蜀。
“最近睡不好,怕光。”
“真是麻烦,耽误了炒股票,早知道直接在总部处理掉,就妥当得多。”许仕明对余笑蜀的墨镜并没有什么兴趣。
车子一路向南,很快穿过了爱多亚路,继续西南方向行驶,余笑蜀知道自己离蔡玉珍越来越近了,但又觉得自己离什么东西越来越远。
“具体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共//匪武装抢劫囚车,死了一个,跑了两个,这些押运真的都是电线木头!李沪生带人赶过去了,我想了一下,既然他去了,我也陪你过去比较好。”
许仕明的话简单,却是个担心余笑蜀的意思,整个七十六号都知道,余主任和李处长,一向是针尖对麦芒。
黄武宁死后,余笑蜀一向是独来独往,但做了特工总部副主任之后,按照史秉南的要求,余笑蜀身边必须随时跟一个侍卫副官,与家人同行或者参加公开活动的时候,还会再带一个侍从小组做警卫。其实七十六号处长以上的人物,出行至少有三到五名随扈,多如丁默邨,保镖至少乘坐两辆小汽车。而余笑蜀本人依然保持了当年的习惯,常常只有陶俊杰跟随左右。
因此这种时刻,许仕明的陪同,对余笑蜀来讲,就是十分必要的。
许仕明本人负责行动,从来冲锋在前,结下血仇无数,所以每次出门都是山呼海啸一大帮子人,遇到今天这种场合,许仕明怕余笑蜀吃亏,就带了浩浩荡荡三辆汽车的打手,跟着一起过来了。
“血头,这件事体肯定有鬼,申报纸先于我们知道消息,已经有大批记者赶过去了。从前这女人在哪里他们没把柄,这回我们恐怕要吃夹裆。”
“看看再说。”
余笑蜀闭上了眼睛,蔡玉珍和卢一珊的脸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合而唯一,模糊一片。
车队到达了法租界的边缘,过了法政学院、就是沿着肇嘉浜北岸展开的徐家汇路,低矮的民居在车窗外略过,车子到了打浦桥,就放慢了速度,司机一路张望着。
这一带余笑蜀并不陌生,肇嘉浜北岸是徐家汇、南岸是斜徐路,斜徐路的东端就是湖南会馆,战前这一带工厂密集,并非荒凉之地,肇嘉浜上一字排开的五座货运码头更是生意昌旺,从日晖港向南可入黄浦江、向西可以进入蒲汇塘,到达松江和淀山湖,年年端午都有龙舟比赛,秀燕妈妈出国之前,余笑蜀一家还一起来看过七月半的放船灯。只是“八一三”淞沪会战,这一带沦为日军和国军五十五师的交战前线,打浦桥附近此成为一片焦土。
车子转了好半天,还是陶俊杰眼尖,原来事发现场并不在徐家汇,而在肇嘉浜南岸。
天空阴沉沉的,不远处的水岸,人声吵嚷,乱作一团。
如今的肇嘉浜水畔,被难民们搭棚支架,昔日的繁华街巷,已形成了连绵不绝的棚户区。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引起了人群的骚动。
下了车,星星点点的雪花被冷风裹挟着,粘在他的毛呢大衣上,余笑蜀的反应慢了半拍。
“俊杰,你去看看。”
“余先生,我们还是先走吧。”陶俊杰不安地看着那一大群举着相机的记者快速蜂拥而来。
“那是哪里的车?”
“是不是政治警察!”
“快快快,别让他们跑了!”
“余先生,赶快走吧,这里交给宪兵和警察吧!”陶俊杰急了,拉住了余笑蜀的胳膊。
不知道怎么回事,望着那遥遥的水边,余笑蜀的腿好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在许仕明和陶俊杰一连串的催促声中,他依然愣在原地,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直到一个身穿蓝色马夹的青年飞快地跑到他的身前,按下快门,余笑蜀才下意识举起手来,去遮挡自己的脸。
“看看今天的报纸吧!”史秉南用手指了指桌面。
余笑蜀扫了一眼,桌上各报纸头版标题横七竖八,“觉民小学失踪女教员蔡玉珍昨晨遭暗杀当场殒命”、“觉民小学教员昨遭凶徒枪击身中三弹”、“蔡玉珍被狙击案真相渐已揭露”、“日方收编之土匪绑架勒索,车夫谈蔡玉珍被杀目击经过”,他那张以手挡脸的照片也被登了出来,虽然不很清楚,但仓皇之态也跃然纸上,在报纸上,余笑蜀已成为“被日方收编之土匪。”
“八零七四四,”史秉南看着窗外。
“什么八零七四四?”
“你不知道吗?八零七四四,上海律师公会秘书处的电话!你不是让严屹峰去通知潘楚南大律师吗?请他转告全上海的媒体,这个蔡玉珍是被我们绑回来的!”
史秉南转过身来,少有地黑着脸。
“松泽俊久打电话来,说竹内在关注这件事,周佛海的电话我刚刚放下,说汪兆铭也在关注这件事!现在正在还都建政的最紧要时刻,你是怎么搞的!”他用手指砰砰敲着桌面,“我看你一向小心谨慎,这次怎么明知道是李沪生的圈套,你还要去跳!”
余笑蜀的脸色也相当难看,一言不发。
“知不知道我在给你争警政部常务次长的位子!你这样,不是白白便宜了丁默邨和李沪生!托你的福,我前面的工作一律无效!现在被动极了!”
“是我一时糊涂了,那个蔡玉珍关系到皖南新四军的物资通道,我一时着急,没考虑那么多。”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史秉南发了一通脾气,口气又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还记挂着那个卢小姐,我史秉南也不是古板守旧的人,如果她还在,我支持你去追求你的幸福!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想想自己,想想梁家的小姐吧?想想秀燕!我和叶佳兰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心得,那就是家庭是最重要的!男子汉大丈夫,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里分崩离析,立什么业?你知不知道你这次为什么被算计?因为你和丁默邨一样,中了毒!中了一种我们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碰的毒药!”
“我明白了,这次的事我会处理。”
“你怎么处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抛头露面,让仕明去!”史秉南挥挥手,“你现在,比突袭申报馆的时候还要红,那时候你不过是幕后黑手,现在满世界都是你的照片!最近这里的工作你先不要管了,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好,我不管了。”
和赵复生不一样,史秉南会不会因此对他失去信任,其实余笑蜀也不大关心,他已经找到了该做的事情。
“秉南,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余笑蜀转身要走。
“你等一下,你以为你想走就走吗?对丁默邨和李沪生,我们退一寸,他们就会进一尺!目前我们的开销一日大过一日,光靠日本人那一点拨款是不行的。你去看看利群,东南贸易公司的账也该理一理了。”
余笑蜀停住了脚步,道,“需要多少?”
“四十万吧,不能全搞倒,一部分也可以,现在政府还没成立,海关关税和冻结的重庆资产无法移交,佛海的手头很紧,丁默邨又联合李秉书在卡我们。再这样下去,我们解散算了!”
“行,我知道了。”
“还有,替我看着点许仕明,我看他最近炒股有点儿走火入魔了,没事就往中央路跑。”
“好,明白,”余笑蜀关上门,慢慢退了出来。
史秉南的办公室独占三楼拐角这半层,除了荷枪实弹警戒着的卫兵,整个走廊空落落的,余笑蜀抖了抖笔挺的制服,迈开了大步。
没错,有些人虽然已经离开了这个的世界,却依旧还在撕扯着那些还在挣扎中生活的人。但史秉南说得对,他必须要抛开过去,向前看了。
昨天的余笑蜀当然又没能去成梁公馆。不过他睡得不错,今早起来,还特意细细刮了脸。
昨晚,他重又想起了史秉南的话,自己的心,也许真的太软了。
“李沪生,我要杀了你。”
入睡前,对着头顶那一团空虚的黑暗,他轻声表了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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