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鸾聚首
“那此事就有劳您了。只要事成,我日后必定再好生谢您。”狭小的角房里,容貌清丽的女子笑意浅含,一字一句都说得客气。
那已年近半百的宦侍嘬着烟斗,听言眯着眼睛点了下头:“放心吧,宫里头谁不知道我王敬办事地道。但凡应下的事,我都能办成,办不成的我压根不应!”
说罢他就不欲再多言,摆一摆手,让面前之人退下。
顾鸾福了一福,便从角房里退了出去。带来的一匣银两自是尽数留在了角房内,拢共五十两,沉甸甸的。
那是她的全部盘缠,离家时家中给的钱、连带当宫女三个月来的俸禄全在里头了。
宫里要用钱的地方颇多,无钱傍身她必会有许多难处,但她却觉得这般一搏还是值得。
屈指数算,她重回及笄之年已有三个月,临终之时的种种不甘、苦楚却都还在眼前。
她记得被调至御前后与九五之尊相处的种种的美好,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情愫暗生,又是如何的瞻前顾后。
那万般酸甜伴她走了二十年。多少次,她都想告诉那个男人,她仰慕他,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她唯恐那份心思说起来要让人笑话。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日,她才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他。
写罢之后,又还是给烧了。
当日晚上她睡得昏沉,寿终正寝前的弥留之际并不难受,她脑中跑马灯一般地划过许多画面,从年少到年老。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在想,如若当时她没有逃避大选呢?
她知自己是生得美的。如若没有逃避大选,得选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在那之后,她或许会得宠、失宠,也或许会在某一次的宫廷斗争里死得不明不白……
但,她也会跟他走得更近些吧。
她在那一刻才发现,她原来并不只是仰慕于他。
她是迷恋于他。
或是老天洞悉了她这份心思,咽气之后她并没有去投胎轮回,睁眼便又回到了及笄之年。
又或是老天太爱戏弄人,她虽回到了及笄之年,却已身在因为惧于宫闱斗争而逃开了大选、进尚宫局当宫女的时候了。
顾鸾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打算换一条路来走。
其实在大多数宫人眼里,她的上一世可谓圆满。可这一辈子原本就是白赚的,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那何不活个快意恩仇,也潇洒得去爱一场?
是以在这三个月里,她只办了一件事,就是慢慢与御膳房的王掌勺搭上关系。
这位王掌勺顾鸾上辈子就识得,是个精明且随遇而安的人,执掌御膳房便觉心满意足。宫中斗争众多,央到他跟前的也从来不少,但只消是需要站队的、会得罪人的,不论给多少好处他都断不会应。
顾鸾便只央他去御前说一说好话,让她能有机会去紫宸殿里奉一回茶,往后的事情成与不成便全看她自己。
这种请求对王掌勺而言无伤大雅,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他便应了。
事情办妥,顾鸾神清气爽,回尚宫局的路上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觉得夏日里的清风让人心中舒爽。
尚宫局地处皇宫西侧,往北是尚仪、尚寝两局,与尚食局、尚服局、尚工局遥遥相对。每一局都有偌大的一方院子,几百名宫人服役其中。顾鸾这样进宫刚三个月的资历最浅,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
一如上一世初进宫时一样,这三个月里她连尚宫女官的面都没见过。就像她后来自己做尚宫女官、当御前掌事时,也无心去见底下新进宫的小宫女。
这回,尚未行至尚宫局门口,顾鸾却意外地遥遥看见尚宫女官立在院门口,旁边还有几名女官、宦官与她一并立着,依服制看身份也都不低。
与尚宫离得最近的那名宫女她却眼熟,是她的一个同屋。眼下这同屋探头探脑的,似在张望什么,看见她回来忽而面色一喜:“来了!姑姑,就是她,她就是顾鸾!”
伴着这一声,院门口的数人都一并看向她。顾鸾一怔,仍旧稳步上前,朝尚宫女官福了一福:“姑姑。”
尚宫女官一袭银白暗纹长袄,立在那里便是副不怒自威的气场。垂眸只睃了她一眼,就道:“御前来人调你过去,你收拾一下,便随他们走吧。”
顾鸾愕然,抬头四下一望,方看出另几位女官宦官果真都是御前的人。领头的那位她最熟悉,是张俊,当今圣上的近侍,打小就陪在圣上身边,圣上继位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掌事宦官。
这样的大宦官,小宫女是见不到的。顾鸾上一次初见他时虽还没到御前,却也已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宫女。那时张俊年近三十,给人的印象沉稳老气。现下乍然见到十七八岁尚是个白面小生的张俊,顾鸾好生愣了愣。
待得回过神,她忙一福:“诺,奴婢这便去。”
言毕,她便匆匆迈进了尚宫局的大门。
她脑子里懵着,直至走进次道院门恍惚之感才淡去几分,紧随而来的是一重更强烈的惊异。
上一世,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调她去御前的。宫里的人那么多,小宫女们名不见经传,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她。
从进入尚宫局到迈进紫宸殿的大门,她熬了二十五年,连尚宫女官的位子都坐了三载,才终于进了紫宸殿去。
此番变故,莫不是……
过往种种,又如跑马灯一样在顾鸾脑海中跑了起来。
她去御前掌事时虽已四十岁,却一直待到了离世,足足在他身边二十余年。
许多嫔妃都未必能陪他这么久。
眼下的变故让她禁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他和她一样?
若是那样,他或许也有想要改变的事情。
而他这样快的将她调去御前,或许她就是他改变的事情?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
她多希望这是真的。因为那便说明,在她迷恋于他的同时,他心里也有她。
心神间的激荡令顾鸾一路上心跳都很快。途经紫宸殿时正值晌午,明媚的阳光被金黄的殿檐折下来,照得人头晕眼花。
与张俊同行的几名女官宦官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张俊领着她独自往殿后去。
殿后不远处的一片低矮房舍她也熟悉得很,是御前宫人们的住处。东侧有一方独院修得精致,院中自有亭台,比许多嫔妃住的都好,便是她上一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但眼下张俊自不是带她去那里。他带着她进了西侧的一间空院,院中已有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
顾鸾抬眸看去,院中有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个个面生,上辈子没见过。
廊下还站了位三十出头的女官,一袭满绣长袄做工精致,可见身份不低。
但上辈子也没见过。
张俊行上前,向那女官拱了拱手:“这是尚宫局的顾鸾,一并有劳宜姑姑了。”
顾鸾神思一震,
她知道这是谁了。
柳宜。
此人乃是今上的乳母,如今的御前掌事。早些年诸子夺嫡之时她曾舍命护主,新帝继位后自是感念她的恩情。
屈指数算,她在宫里也留不了几年了。再过最多三四年,她就要得封诰命,以命妇的身份在京中风风光光地安度余生。
顾鸾上一世从未见过她,大抵也就是因为这个。
看着眼前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柳宜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问张俊:“你再说一遍,都叫什么名儿?”
张俊不禁笑一声,往门口一指:“这个刚来的,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叫顾鸾。”
再指下一个:“身材高挑丹凤眼这个叫倪玉鸾。”
又往后指:“这个叫方鸾歌,人如其名,说话跟唱歌似的好听。”
他与几人其实都不算熟,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么多,听得柳宜好笑:“属你最油嘴滑舌,去吧。”
“诺,小人告退。”张俊赔着笑作了个揖,便退出了这方院子。
院中,顾鸾脑中“嗡”地一声。
余下两人亦面面相觑。她们都是突然被叫来的,对刚进宫的宫女来说,能被调去御前简直喜从天降,眼前这情景却忽而变得怪异。
怎么会人人名中都有个“鸾”字呢?
断断不会是巧合。
柳宜默不作声地将每个人都细细审视了一遍,继而伸手,一指旁边的石案:“那是备给你们的宫装和腰牌,都拿好。”
顾鸾循着看去,便见石案上放着三方托盘,每方托盘里里都盛着两套叠放整齐的衫裙,一身淡蓝一身浅绿,是御前宫女夏时统一的衣裳。
一般来说,每一季新制的衣裳只消由尚服局的人直接送去各自的房里就行了。
眼下这般放在这儿,又要她们自己端起来,她多多少少猜到了柳宜的意思。
沉了口气,顾鸾行到石案边,拿起了放有自己腰牌的那方托盘。行至院中,稳稳立着。
另外两人原各有困惑,见她这般,也都有样学样地照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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