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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题一片叶


即便下了一颗匪夷所思的子,这盘棋楚稷也还是赢了。顾鸾郁结于心,腹诽自己多活一辈子也没长进。翌日他又兴致勃勃地喊她来下棋,她不甘心地再度上阵对弈,果不其然输得更惨了些。

        他还喜滋滋地提议:“下回可以下个注。”

        谁要跟你下注!

        顾鸾心里小声反驳,脸上倒没显出什么。楚稷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笑得神清气爽。

        清晨再至时,马车入了宫门。

        颠簸了整整两日,各宫自都要休整一番,皇后与吴美人各自传了太医去诊脉,以保胎像无恙。余下几位也都好生歇了歇,圣眷正浓的倪玉鸾嫌这两日吃得都不好,小歇了一刻就指了小牧出去,让他去尚食局传些她爱吃的菜来。

        小牧恭恭敬敬地应下,退出启德宫,就是一声叹息。

        从前御前的人都说倪美人性子浅薄,他不当回事。在他看来,性子浅薄与否有什么关系?能合皇上心意才最重要,皇上能宠着她,就是她的本事。

        现下这些日子过下来,他才发觉原来皇上也并不喜欢。

        在围场的这些时日,许多隐情旁人不知道,他这倪美人跟前的掌事宦官却清楚——皇上,根本没真宠过倪美人。

        倪美人自己好似对此并不太在意,觉得只要皇上对她好便可。可在小牧看来,男女之间的事归根结底就是床上那点事。他一个挨了一刀没有那二两肉的阉人,见了漂亮宫女尚且胡思乱想,皇上正值年少轻狂之时,看着喜欢的姑娘能不动心思?

        不动心思,就是不喜欢。

        小牧心下便觉得倪美人这“恩宠”长不了。只是这话他没办法说,连倪美人自己都不好说什么。

        毕竟,谁也摸不准皇上眼下这般究竟是什么意思。

        主子恩宠不稳,宫人们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要发愁。小牧就胡琢磨了一路,却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皇上对倪美人没那个心思,他总不能把皇上绑上倪美人的床吧?

        小牧边走边叹气,边叹边摇头。途经一条交叉过来的宫道,有人从转弯处迎过来,他半晌才发现,赶忙往旁边一避。

        对方也是个宦官,笑着拱手:“牧公公安好。”

        小牧打量此人两眼,瞧着面生,不免有几分提防:“你是何人?”

        “我是安和宫的,叫阿才。”对方不做隐瞒,大大方方地报了名号。

        安和宫里,目下只有位仪嫔。

        那人接着又道:“安和宫和你们启德宫是对门,搁在民间咱就是街坊。走,上我那儿喝盏茶去?”

        “我有差事。”小牧无心与此人多打交道,摆摆手,径自前行。

        那人却跟了上来:“我没差事,咱一道走走。”

        “……”小牧不好说什么了,只得任由他随着,二人一并往尚食局去。

        紫宸殿后,顾鸾将行李收拾好,又与方鸾歌一起打扫了近一个月无人居住的屋子。都料理妥当,她又将从围场带回来的一只竹筐抱了出来。

        竹筐里就是还没制成的柿饼,挂了三串。现下大半个月过去,柿子已扁了不少,但顾鸾捏了捏,还得再晾晾。

        她就将这三串柿子都挂在了窗外,掐指一算,再挂上大半个月正好捂霜,到了腊月就可以吃了。

        柿子挂好,顾鸾又想起另一个“柿子”,就问方鸾歌:“我去趟驯兽司,你去不去?”

        “你不累?”方鸾歌栽倒在床上,“我想睡了。”

        “那你睡。”顾鸾笑一声,径自走了。她想去驯兽司看看柿子,这马儿聪明得很,这些日子跟她玩得很是高兴,几乎日日都能见到她。目下圣驾回銮,路上的这两日她都没顾上去瞧瞧它,怕是要好生哄一哄才是。

        驯兽司里正人仰马翻。

        良王楚秩正值爱玩闹的年纪,这回去秋狝,有官员借机献了几匹宝马,他从一开始就想讨一匹来。

        皇帝怕他在围场玩得太野被摔出个好歹,直至回宫才松了口,许他自己挑一匹,他这便来了。一眼瞧上一匹通体黑亮的高头大马,楚秩眼睛一亮,翻身就要上马,这马脾气却倔,不肯认他为主,前腿一扬就把他甩了下去。

        楚秩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吓得周遭宫人面色惨白。正要上前搀扶,楚秩已自己爬了起来,掸掸衣裳,就又朝那马去:“你们都别管!”

        宫人们哪敢真不管,几个宦官都点头哈腰地跟着。不出所料,良王殿下他气吞山河地上了马,眨眼工夫就再度“飞”了下来。

        好在这回被身边的大宦官一把接住了。

        “啊气死我了得了!”楚秩挣扎着从他怀里下地,刚要再行杀去,隔壁院中响起女子轻音:“柿子可还好?”

        楚秩下意识地看了眼,目光穿过月门,就见一曼妙身影正走向马棚,从服色看不是寻常宫人。

        杨青闻声从厢房里跑出来:“阿鸾姐姐可来啦!柿子想姐姐想得不肯好好吃饭,昨日我和我哥搂着它哄了半天!”

        “阿鸾姐姐”?

        楚秩眉心微动,再顾不上那马,小心翼翼摸到月门边,扒着月门往外看。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让皇兄那么在意!

        可刚一定睛,楚秩却被刚被迁出马棚的那匹马勾住了目光。

        这不是几个月前刚献进宫的大宛马吗?!

        这马他一眼就识得出来,因为总共就那么几匹,两匹赏了朝中有名望的武将,一匹皇兄自己留着,余下的也就还剩两三匹。他当时想要,皇兄说什么都不肯给,他为此就常到驯兽司来看,看得连几匹马儿有多少根马鬃都快数清了,所谓画饼充饥不过如是。

        结果,皇上不肯赏他的马,扭头给了这个鸾?

        皇兄啊,您见色忘弟。

        楚秩心生悲愤,年仅六岁的小脑袋瓜里总有些许多惊世骇俗的点子。

        比如——

        皇兄因为喜欢这个漂亮姐姐不肯给他马?没关系,他还没定亲嘛,他可以娶这个漂亮姐姐,然后马就是他的了!

        皇兄既然喜欢这个漂亮姐姐,搞不好还会多送几匹马给她陪嫁?

        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皇兄围猎时猎得的那张虎皮、各种奇珍异玩,唔……他或许还能因为大婚,有些日子不用读书?

        楚秩觉得自己想了个天下第一好的主意。

        但,这个要求自然不能去跟皇兄提。因为皇兄可能会猜到他想要马,绝不会答应他的!

        楚秩认认真真地想了一番,决定先讨好母后去。等过一阵子,再找个母后心情好的时候,磨母后答应他!

        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院墙那边,顾鸾一壁喂柿子吃着草料一壁和杨青说着话,自不知隔壁有个小屁孩正打算把自己算计成王妃。

        等柿子吃饱,她把带来的几块点心塞给杨青就回了住处。

        她和方鸾歌今日都不当值,方鸾歌路上累得厉害了,已然呼呼大睡。顾鸾坐到窗边的桌前,翻开一本册子,将两片红叶取出来。又寻出张硬些的洒金笺,裁成两个长方,做书签的底子。

        两片红叶被她压在本册里已半月有余,早已干透。贴在洒金笺上,上头再覆一层薄而半透的薄宣纸,仔细贴好压平整就可当书签用,别致而雅趣。

        这是她上一世闲来无事时琢磨出来的玩意儿,底下的小宫女都喜欢,有些是真拿去当书签用,有时只为摆着好看。

        倒是没给楚稷做过。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她只希望做出来后他真的喜欢,至少能用上两天,别随手丢了就好。

        盯着洒金笺思量了半晌,顾鸾纸笔蘸墨,先在上端画了几道祥云,免得红叶贴在底下直显得上头太空。

        然后她先拿自己那一片练了手。红叶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粘好,剪去溢出来的边角,再覆上薄宣,一点点按压平整。

        瞧着还不错。

        可等到拿起下一片红叶,她又还是犹豫了。一股说不清的心思涌动,让她想借此物寄托些什么。

        顾鸾双颊不自觉地发了热,自顾自托着腮,满腹柔肠。

        她想在红叶上写首诗。

        自唐时起,就有宫女红叶题诗寄情之事。那些红叶随着宫中流水漂泊出去,不知会落到何人手里,不知会被何人看到。

        她只想这红叶落到他手里,哪怕他看不到。

        沉吟半晌,顾鸾再度蘸墨,一字字写了下去:

        聊题一片叶,

        寄与有情人。

        四行的小诗,唯写了两行。因前两行是“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于这一世的她而言,既能见到他,这深宫便也没有那样寂寥。

        顾鸾写罢,将有字的这一面边缘涂上浆糊,扣在洒金笺上贴好。再心如止水地用薄宣封住,这字迹更是一点都瞧不见了,只余一片朦胧温柔的红。

        待得浆糊晾干,顾鸾拿起书签往紫宸殿去。

        楚稷正在寝殿的茶榻上读书,但因疲累,读得有些心不在焉。旁边人影一动就拉开了他的视线,他抬眼一看见她就笑了:“怎的不去歇息?”

        顾鸾垂首福身:“书签做好了。”

        说着,白皙的双手执着一张书签,递到他面前。

        崭新的书签干干净净,白得温柔,金与红点缀其中相得益彰。有那么一瞬里,楚稷竟不太敢接,怕接到手里就会弄坏,他就再没有什么她亲手所制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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