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张云霆一击重伤的时候，被船员们抬进船舱囚禁的时候，莫归的情绪都没有剧烈的起伏。

  他的心情更多是知道结果的麻木。

  但是现在，看见林原就算挣断手臂也要逃出来的姿态，莫归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有的人就算知道会死，也想拼命的活，有的人活着，世界却和死了一样。

  “我说吧，我有罪。”

  泪水滚烫，划过脸颊。

  “其实水手长是我，我和厨师是好朋友，我最爱喝土豆汤。”

  “我带着乡亲从山里来海上打工，签了黑心合同，老板不仅压着工资不发，还用手段把我们困在海洋与码头整整三年。”

  “求助无门，一切都要按合同办事。”

  “整整三年回不去啊，未婚妻离开，父母一声一声哀叹，我甚至没能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

  莫归哭得毫无形象，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所以我杀了老板，想把远航号开回去，但有人看见了我杀人的过程……”

  “我不想杀害无辜的人，所以我让他和我一起杀人。”

  “只要我们都是杀人犯，就能互相包庇，带着一辈子不会说出口的秘密回家。”

  “他们说的对，我就是魔鬼。”

  林原忽然想起来，那个只有半个脑袋的厨师：

  “厨师怎么会变成那副样子？你有印象吗？”

  莫归沉浸在无尽的悲伤和后悔中，晃神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林原的问题：

  “都是因为我，我要杀船上的外籍商人，那些人打得不可开交，杀红了眼，他被一个鬼佬用跺鱼刀砍下了半个脑袋，死的时候，脑浆都炸开了……”

  “启航的四十多个人，最后就活了七个，还个个都是杀人犯。”

  莫归浑身战栗，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把外界联络远航号的方式切断，和剩下六个人商量今后的打算。”

  “到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想回家了，因为我知道我回去肯定要被判死刑，我被抓的消息一定会通知我的家属，我宁愿让他们以为我死在海上，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死在行刑场。”

  “所以我让远航号在海上游荡，直到食物吃光了，淡水也没有了，我才和他们商量着回国。”

  “我们那个时候的样子，不管去哪里都没有好下场，还不如死在故乡。”

  莫归深深低下头，弯起的脖颈脆弱得仿佛要断掉：

  “我想过自杀，可我突然想明白了。”

  “要死也要死在出生的地方，还有，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们一眼……”

  莫归的十根手指头死死掐进掌心，力道之大，好像要把掌心挖出一个血窟窿。

  “所以我又打开了船上的定位系统，最先找过来的救援队果然和我是来自一个国家的。”

  “哈。”他似哭非哭，“身为主犯，我当然被枪决了，但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

  “像我这样罪该万死的人，死后居然能获得新生。”

  “我根本不该有这个机会的，我的生命早就和船上的死者一起死掉了。”

  “那个葬送远航号全员的魔鬼就是我，林原，这就是我的故事。”

  莫归泪流满面，忽然看向林原：

  “说起来，我该谢谢你，让我在这艘远航号上，有机会再喝到土豆汤……”

  “我不喜欢鱼肉，也不喜欢在海上漂流，更不喜欢在等待救援的途中，饿疯到去吃人的尸体……”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破风箱一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垮塌下去。

  “我好想再喝一次奶奶煮的土豆汤……”

  “求求你，杀了我，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活着？”

  莫归的眼泪不断掉落，露出哀求的神色，如果不是他现在被束缚着，一定还会双手合十，轻轻摇晃，虔诚地祈祷林原杀掉他。

  林原眼神隐藏在深邃的黑暗里，忽然，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啪嗒”一声，水花溅起。

  莫归错愕地低头，用绑着镣铐的手四处摸索一番。

  最终，他捡起一枚小巧的金属刀片。

  刀片似乎有点邪性，接触到他手上的伤口时，居然会吸食血液。

  林原盯着拿着饮血的莫归，语气好像在宽慰，实则诱导：

  “至少你很勇敢，知道将第一把刀对准所谓的黑心老板。”

  “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方法不对而已。”

  “最后你不是悔悟了吗，愿意回去接受审判，你的罪孽早就偿还过了。”

  “莫归，你不无辜，该死，但别人没有资格杀你。”

  林原眼底划过一抹深不见底的笑意，示意莫归拿起刀片：

  “能审判你自己的只有自己，莫归，你要是真想死，就吞下这枚刀片。”

  “但是……船上还有位水手长不愿意接受审判，还想着把远航号开到偏远小国去，换条路子继续生活。”

  “莫归，你说那个人，是不是也该死？”

  莫归抽泣的声音骤然止住。

  任谁知道游戏副本里居然出现另一个自己，心情大抵都不会好受。

  更令人如鞭在喉的是，山寨版水手长，和莫归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林原心想，莫归不怕死吗。

  她摇摇头。

  就算知道会死，莫归还是心心念念着故乡和亲人，相比之下，水手长做出的决定仿佛违逆祖宗般大逆不道。

  如果在别的地方有偏差就算了，偏偏是在正主最在意的地方。

  果然，莫归怔愣片刻，将饮血刀片小心翼翼地收好，喃喃道：

  “我愿意接受审判，正视罪孽深重的我。”

  “但这个家伙……”

  林原又添一把火：

  “远航号上所有人的结局都是拜水手长一人所赐。”

  “我有办法让远航号归港，每个人都接受应有的审判，但是……”

  她话锋一转：

  “我需要一个人充当诱饵，把张云霆吸引到远离驾驶室的地方。”

  林原说着自己的计划，莫归终于明白林原此行的目的。

  他掐紧手掌，脑海中有一瞬间想过很多事情。

  但他发现，自己此刻最想念的，居然是模糊不清的故乡，是因为缴纳不起医疗费而不得不放弃治疗的奶奶。

  如果自己没有犯那么多错……

  麻木的鼻腔里除了血腥味和咸涩味，忽然又飘起了熟悉的土豆汤的香味。

  莫归的泪水夺眶而出。

  最终，他视线模糊，点点头：

  “好。”

  说服莫归合作，林原此时的断手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有做出大幅度动作的时候才会渗出血来。

  她从来没觉得“冷血再生者”的称号这么好用。

  林原猛地抬起一脚，横扫过铁链。

  铮！

  铁链猛然断裂，林原如法炮制，又将其他铁链踩断。

  莫归获得自由，林原并不担心对方最后时刻反悔。

  她心底也有见不得光的想法。

  饮血毕竟是她的刀，关键时刻还是听主人的话。

  望着莫归仓皇离开船舱的背影，林原的面板弹出提示：

  【剧情进度：100%】

  【恭喜玩家完美经历远航号所有剧情，并成功找出副本“没有归期的游轮”的锚点】

  【即将开始结局结算……】

  “等一下。”

  林原出声喊道，不等面板上出现新的文字，她飞快向驾驶室赶去。

  船长的钥匙还藏在嘴里，林原要用这把钥匙扭转航路。

  *

  莫归逃出去的动静弄得很大，大到全船人都听到响动。

  望着船员去追莫归，连张云霆都被吸引走，夏沫脑筋转动得很快。

  “我们去底层船舱。”

  李沉海不解：

  “张云霆不是警告过我们来吗？底层船舱不能进去。”

  他心里知道原因多半与林原相关，张云霆似乎对妹妹很爱护，连别人过去远远看一眼都不行。

  虽然实际上，因为张云霆的指令，林原“越狱”的时候还方便了不少。

  李沉海可不想触游戏里top1航海家的霉头。

  夏沫解释道：

  “你觉得莫归有可能自己逃出来吗？他重伤成那样，挣脱枷锁都费劲，现在还能满船乱跑……”

  夏沫按耐下说出“他还能拖延张云霆那么久”这句话的冲动，免得脑子不太灵光的李沉海又问东问西。

  “林原跑出去了，她不光跑出去了，还顺带放了莫归。”

  “什么？”

  李沉海一句“什么”里，包含了多重疑问。

  先是针对夏沫怎么推出那么离谱的故事的，后是针对林原怎么可能从张云霆手下逃脱。

  他愣愣道：

  “我听说，张云霆所有道具都是橙色传说级，甚至还有传说级往上的神级道具。”

  “他拿来囚禁林原的东西肯定精心挑选，林原一个冒险者，怎么可能跑得掉？”

  夏沫走在前面，忽然回头：

  “这就是我好奇的。”

  李沉海突然噎住了。

  也是，张云霆堂堂大航海家，居然连一个冒险者都关不住。

  这新闻要是放外面，同样会吸引一大批人的眼球。

  不过夏沫关注这个，大抵是好奇林原的手段。

  年度赛上，暗夜深海免不了要和雷霆风暴来一场pk，如果能知道林原逃脱的手段，他们的胜算也能大上几分。

  不过他们不会想到林原真正的逃生手段的。

  夏沫一边走，还一边分析：

  “张云霆追莫归去了，现在底层船舱没人，我们进去简单探索一下问题不大。”

  夏沫手中出现一个厚厚的本子。

  【道具：剧作家的记事本】

  【特性·复刻回忆：你可圈定指定场景，回忆场景内发生的画面】

  这个平平无奇的记事本，在这种时候能大大节省探索需要的时间。

  李沉海百思不得其解：

  “林原是不是有和神级平级的道具，或者特殊的克制特性，不然怎么可能跑出去？”

  “前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假如是后者……”

  他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假如林原的特性是针对张云霆的，那么年度赛事上，她勉强有资格当个替补，就我们对上暗夜深海那场副本加一个她就行了。”

  李沉海自言自语道，忽然发现夏沫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话了。

  “怎么了，夏沫姐？”

  两人的速度很快，交谈的时间，已经走进了底层船舱的走廊。

  夏沫的直觉无限接近于真相，她推开一扇门，映入眼帘的是湿漉漉的船舱。

  门一开，地面的水不断往外涌着，银质锁链的光若隐若现。

  “哗啦——”

  夏沫的记事本掉进水里，但她显然没反应过来，仍然怔怔盯着眼前看到的一幕。

  良久，她终于开口：

  “李沉海，林原可能做不了深海的替补了。”

  “她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神通，她只是……”

  “断臂求生而已。”

  李沉海脸上浮现愕然，看着船舱内的瘆人场景，忍不住咋舌。

  “这得多疼啊，硬生生拧断自己的手，从骨骼到血肉。”

  尽管他已经是航海家了，此时语气仍有一丝俱意：

  “我们到底遇上了谁啊。”

  “林原……在未来一定是个很恐怖的家伙。”

  *

  驾驶室。

  张云霆越想越不对劲，莫归能跑出来，把他往甲板边缘引，还刚好就拖着他的脚步。

  巧合？

  巧个屁合。

  驾驶室的门虚掩着，张云霆毫不费力地推开。

  他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和一把插在锁孔里，血淋淋的钥匙。

  张云霆愣神了好一会儿，还以为是错觉，居然能在这里看见林原。

  他比谁都清楚“海底镣铐”的威力，同时也有着绝对的自信。

  因此，连夏沫都猜到林原可能跑出来了，张云霆愣是不敢相信林原能跑到驾驶室。

  他还以为是暗中潜伏的戮命人在搞事，火急火燎赶到驾驶室，却看到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赢了。”

  林原甚至都没回头，只说了这一句话。

  远航号的定位系统重新启动，卫星自动检测失联轮船的位置。

  此时此刻，无数救援船队正在往远航号的坐标赶，船长室的通讯电话已经被打爆了。

  换句话说，远航号必将返航。

  船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被翻出来，水手长会和莫归一样，得到属于他的结局。

  这是林原亲手打出的真实结局。

  【结局判定中……】

  【恭喜玩家，完成进阶通关要求，即将开启传送……】

  离开副本的最后时刻，也是驾驶室大门被掀开的下一秒，林原看见面板出现的信息。

  【饮血杀死了猎物莫归】

  主语是饮血，而不是“您”。

  “……他还是自杀了啊。”林原望着面板上迟迟未扣动的，控制饮血刀的开关，忽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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