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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假亦真时真亦假


女囚牢里,春杏的笑声显得很张狂。

  贺境心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也不说话,等着她慢慢收了声。

  “说完了?”贺境心问。

  春杏收了笑,似乎是支撑着她的那口气卸掉了,她甚至往后靠,依在了墙上,“说完了。”

  “田成是怎么死的。”贺境心问。

  春杏抿唇,她垂着眼睫,让人看不见她此时的眼神。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贺境心淡淡道,“按照你刚刚的意思,这一切是你干的,荣娘是太蠢被你算计害死的,那田成呢?”

  春杏嗤笑了一声:“田成是自己去死的,我拿了他的软肋威胁他,他就听话的去死了。”

  “是吗。”贺境心又问,“那么,为什么是王明远?”

  春杏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境心,她眼中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因为他该死!他们王家人都该死!你们为什么不查王家,为什么,你们不是号称清官好官吗?你们能把左相拉下马,能端了谢家,你们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清查王家!”

  “因为这个陷害太容易被看穿,远远无法把王家真的牵扯在其中。”贺境心并没有被春杏的愤怒打动。

  “呵,说的冠冕堂皇,根本就是不想查吧。”春杏冷笑一声。

  贺境心看向春杏,“你为何如此恨王家?”

  “因为王家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不该恨吗?”春杏嘲讽一笑,“也是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第一世家,愿意要我全家的命也是我们的荣幸,应该感恩戴德,怎么能生出憎恨之心呢,太不识好歹了啊。”

  春杏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天,高高在上的中年人,俯视着他们,用着傲慢地语气说:“你们这些脏兮兮的东西,你们家姑娘被瞧上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们应该感恩戴德,谁给你们的胆子说不的,这还是什么眼神?”

  一脚踹过来,那时候才六岁的她被狠狠踹飞出去,砸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你们怎么敢生出憎恨之心的,太不识好歹了。”那人弯腰,抓住姐姐的头发,拖着姐姐往外走。

  哥哥上前想要去救人,被人砍翻在地,血很快就沁了出来,满地都是血。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最后被人砍了一刀,她以为自己会死。

  但她却侥幸活了过来,乱葬岗全是尸体,死不瞑目的,尸体不全的,这些人有些她认识,是村中笑着和她打过招呼,给她糖吃的老爷爷老奶奶,有些她不认识,但每一个都衣不蔽体,骨瘦如柴。

  她害怕极了,她回家去,可她的家没了,不只是她的家,整个村子都没有了,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中年人,点头哈腰地跟在另一个人的身边。

  “这一片的地,一共百顷,已经办好契书了。”那人说。

  那人似乎还不甚满意,最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行人越走越远。

  她又怕又饿,身上的伤在化脓发臭。

  她昏倒在路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老天爷或许是不忍心她如此年幼便夭折,她活了下来。

  “多可笑,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家,甚至是我们那整个村子之所以会遭遇这些,是因为王家瞧上了那块地,他们强买不成便直接杀人明抢。那个王家人,甚至只是个旁支庶出,只是因为出生王家,顶着王家的名头便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恨王家?”

  春杏此时的语气很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藏着的汹涌波涛,随时都能把人吞噬。

  “我恨不得整个王家都去死!我知道宋大人上任之后,便决定动手,可能是老天爷想帮我,田成死的时候,夫人你竟然那么巧的就在现场。”

  “如我所愿,你们去王家了,我等啊,等啊……可是为什么你们不查王家,为什么王家做了那么多恶事,你们却不去查!”

  春杏说到这里,脸上克制不住的显出狰狞之色。

  贺境心看着她,表情淡漠,“所以,田成死在我面前,只是一个巧合。”

  “是啊,只是一个巧合。”春杏道,“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明明提前布置了,我留下了足够的线索,可以让你们去查王家。”

  贺境心:“你是用什么把柄威胁田成的?”

  春杏冷笑了一声,“你们应该都听说过,田成有个相好的花娘。”

  贺境心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停尸房见到的花娘,她略略点了点头。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相好。”春杏说到这里,表情之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悯之色,“那是田成的姐姐,亲姐姐。”

  贺境心愣了一下,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田成是个孤儿,自小被卖到戏班子里。”贺境心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春杏仰起头,牢房的天窗里,有阳光透下来,明明触手可及,可是待在黑暗之中的人,想要去触碰这近在咫尺的光,却又那么的难。

  田成是个孤儿,辗转被卖到戏班子里,戏班子,秦楼楚馆,大户人家的小厮丫鬟,大多都是这样的出身。

  田成拿到月钱,或者是得了打赏,便喜欢去一些暗门子。

  田成相好的那个花娘,叫招儿,本来是在大户人家当丫鬟,结果那人家的老爷不是个好的,见招儿长大,迫不及待地把人给拉上了榻,招儿是不愿意的,但她不过是个被卖进来的丫头,哪有什么资格说不愿?

  两个月后,招儿被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家夫人容不下她,给她灌了堕胎药,拖下去就卖到了暗门子。

  “我们都不算是个人。”春杏嗤笑了一声,“比之畜生都不及。”

  田成被卖的时候很小,招儿虽然记事了,但二十多年过去了,早就长成彼此无法第一眼认出的模样。

  暗门子和雅韵楼这些地方可不一样,那种地方简陋,肮脏,昏暗,上门的嫖客多半是些手头没几个钱的,那里的花娘也并不讲究,给钱就能办事。

  “一开始,田成和招儿,谁都不认得谁。”

  “还是后来,招儿看到了田成心口上的红痣,无意间提及自己有个弟弟,也有这么个胎记。”

  床笫之间,荤话胡话一大堆,田成一开始也只是嘴上花花,但慢慢的,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不对。

  再一对细节,田成和招儿手脚冰冷,只觉得喉间发紧,有种想吐的冲动。

  田成和招儿幼时住在朗州的一个小村子里,村里多为水田,田成始终记得屋门口的一处水塘里,夏天会长甜甜的菱角。幼时家中虽然不富裕,但并不会饿肚子,直到有一年,一场持续了半个月的暴雨,冲垮了上游的堤坝,滔天洪水卷过来,地里已经熟了的稻子全部被淹没。

  之后是漫长的逃荒,后来遇到一伙山上下来的盗匪,逃荒的百姓,反抗的全被杀了,剩下的壮年都被卖了,孩童自然也是同样的下场。

  这世道便是如此,对于富人来说日子好过,可是对于穷人来讲每日都很煎熬。

  “田成一直在攒钱,想要给招儿赎身。”春杏道,“我威胁田成,如果他不照我说的去死,我就告诉所有人他和招儿的关系。”

  “所以他就去死了。”贺境心顺着春杏的话,问了一个问题,“田成手脚上的麻绳印子,是提前弄上去的,但有个问题,田成死之前,有人听到了绳子从房梁上摩擦的声音,但我们在茶楼并未找到绳子。”

  春杏顺下眼睫,淡淡道:“你说这个啊……你们检查一下田成死之前的那件戏服自然就明白了。”

  贺境心看着春杏,“最后一个问题。”

  春杏藏在身后的手,蓦的攥紧了一些。

  “那张花笺上,为什么会有荣氏典当的印章图样。”贺境心盯着春杏,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春杏却茫然地看向贺境心,“荣氏典当?我不知道。”

  贺境心:“真的吗?”

  “我知道荣氏典当,但我不知道印章,花笺是荣娘写的,也是她自己准备的,我蛊惑她去约王家那位纨绔见面,只是想把她引到茶楼去,你说的花笺上的印章,我不知。”春杏道。

  她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贺境心盯着春杏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是吗,莫非这就是个巧合。”

  “是不是巧合我不知。”春杏却没有顺势就着台阶下来,“那花笺从我手里到王家少爷的手上,中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手。”

  贺境心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你交代的这些,我会让人去查的。”

  春杏脸色白了白,她知道这些罪,足以让她被砍头了。

  “我再问你一次,这些真的都是你干的吗?”贺境心问。

  春杏跪坐在木板床上,她低着头,“是,我听说宋大人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他不畏惧权贵世家,便想借此机会,让宋大人去查王家,王家作恶多端,只要去查一定能查出来。我动手的太仓促了,我以为天衣无缝的完美计划,如今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贺境心看着春杏,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转身出了女囚牢。

  春杏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抬起头看向贺境心远去的背影,她再次低头的瞬间,泪从眼眶中滚落。

  贺境心走出女囚牢,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她此时的心情,却比刚刚更加恶劣。

  因为她很清楚,春杏在说谎。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春杏说出来的这些是真的,但她却是用说假话的方式说出真相。

  她刚刚一直在观察春杏,春杏说的这些的的确确发生过,她也的确和王家有仇,甚至她敢肯定,让衙役去查,春杏说的这些绝对都能得到证实。

  因为必须得是真实的理由,才能让这个案子结束。

  让春杏坐实自己是主谋的人,绝对是世家那一边的,让一个和世家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反水,绝对是拿捏了春杏的某个把柄。

  很憋屈。

  哪怕贺境心不是春杏,她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憋闷感。

  外面阳光明媚,可是站在阳光下,贺境心却仍然半点察觉不到暖意。

  她抬起脚,狠狠踢了一下边上的柱子,这操蛋的世道。

  她曾经可以冷眼旁观,觉得很多人会走向毁灭和不幸,有自身的原因,毕竟没有人强迫他们去做选择,每个人当下做出的决定,是由曾经的经历,本人的性格,还有当前的局势共同影响而做下的。

  她习以为常的那些苦难,此时却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宋钺待的久了,她现在非常非常的生气。

  太欺负人了。

  普通百姓,只是为了活着,吃一口饱饭,不挨饿受冻,就已经拼尽全力,他们所求并不多,他们很能忍耐,只要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就还能熬的下去。

  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诉求,都能被人残忍的毁掉。

  仰天山下,失去村落的柿子沟山民如此,鸢娘,妙娘,田成,荣娘等等等等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甚至于,他们比陈虎他们要更加可悲。

  春杏刚刚说的那些,可能很多人都只会注意到歹人的蛮横残忍,但其实更加可怕的是什么呢,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他们的财富大多是带着血的。

  土地兼并,买卖人口,隐匿户籍。

  藏在春杏话里,最可怕的一面,堪堪浮出水面。

  前朝是怎么没的,作为世家出身的先帝想来心里有点逼数,所以大晋建立后才会暗搓搓想要搞世家。当今上位后,一直压着世家。

  但就是这样,才建立多久的大晋,百姓就已经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沦为可以被肆意买卖的牲口。

  怪不得这阳直县内看不到乞丐,因为手脚健全的乞丐都还能被卖去矿场这种地方,被压榨最后一点价值,剩下的,大概就是红韶街上,仅剩一条腿的乞丐。

  贺境心招来衙役,让衙役无论如何都要盯紧了春杏,万万不可让春杏出什么意外。

  走了一段路之后,贺境心又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县衙的衙役能不能靠得住。

  宋钺抵达阳直县那日,县衙的官吏对宋钺展现出了绝对的欢迎,之后这几天,整个县衙好像都十分配合宋钺,半点也没有把宋钺架空的意思。

  但是这有个前提,这阳直县上上下下,不希望皇帝抓住把柄,对世家发难。

  现在,世家出手了,春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把一切罪过揽下,在这种情况下,春杏“畏罪自杀”是最好的结局。

  贺境心加快了脚步,经过县令办公房的时候,看到宋钺在里面,面前堆了高高一摞函待解决的公文,她没有停下来,一路往里走。

  贺境心走进后院,她径直走到张满的房间门外,抬起手敲了敲门。

  张满打着哈欠开了门,她才睡了个午觉,抬头就看到贺境心沉着一张脸,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满是煞气。

  张满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贺大师?”

  贺境心看着张满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写满了真诚,“张满,我需要你。”

  张满目瞪口呆,她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贺境心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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