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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一脉相承


陇右军最初也并不是悦知风的嫡系,他跟着先帝创业之初,是个才名远扬的少年才子,但无论是出身或门第都并不算高,只因他的惊才绝艳世所罕见,未及弱冠名声已经遍布两江南北,先帝对他十分好奇也生出了惜才招揽之心,不过当时的悦知风正意气风发地四处游历,根本没想过要找一棵梧桐落下。

  但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帝星与将星的相遇就像是冥冥之中被安排好的天命,不早不晚,就在他们最好的年纪,就在最对的时机。

  “这事儿应该没什么人知道,那时年少气盛的老师会主动找上门求见我阿爷其实是因为一幅画。”这些在民间应该被称之为皇家秘辛的轶事由季熠说来就真像是平平无奇的一则熟人旧事,他说得轻巧,语气也丝毫不带卖弄。

  “一幅画?这么简单的理由吗?”听到这话让谢观南不得不相信,所谓的野史之所以是野史,就是因为那些编写的人不可能听到真正的当事人来讲述。民间对于睿王和先帝如何结识可能有上百个版本,越离奇的传闻传播得越广,有方士测算说,有仙人托梦说,至于怪力乱神或前世今生报恩说之类毫无根据的就更多了,季熠说的这个真实版本的开头,反而听起来正常许多。

  季熠和谢观南送完苗姑回小院之后,因为前面睡得太多所以这会儿一点困意都没有,既然没必要睡午觉,就干脆想找些事来做。这屋子虽然日常有人来打扫整理,但季熠放在这里的书本字画别人是不敢乱动的,所以正好趁这次拿出来整理一下,边整理边谈天,正说到这里,季熠的目光也停留到放字画的那个架子,于是过去翻出了一个画轴来。

  “老师最开始出名的本来就不是调兵遣将、上阵打仗,他是先以才子闻名的,诗词歌赋、笔墨丹青才是他的强项,还有就是……”季熠故意拖长了尾音,等谢观南看向他用眼神催促了一下他才接着说,“还有就是容貌出众、远近皆知,每次出门都是掷果楹车的场面,特别浮夸招摇。”

  谢观南对于季熠这种说不清是吃味还是单纯想跟他逗闷子的小情绪总是很纵容的,笑着给了一个回应:“在我这里你最好看。”

  季熠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眉眼间都盛放着得意,他拿着画轴过来,让谢观南先放下手里的书,一起坐到局脚榻上,一人一边分持着画轴上下两端轻轻打开那幅画。

  “咦?”展开的画卷上出现了让谢观南意外的内容,直到季熠拿着的那端完全摊开露出了落款,谢观南脸上的不可置信才稍稍减少了些,但他仍是疑惑的,“老师这是几时画的?”

  那个画幅并不太大的卷轴中,赫然是一幅人像画,而画中人非常明显就是谢观南。这是悦知风画的谢观南,但被画的人并不知情,换言之,这图还是绘者默画出来的。先不说画得如此神形皆备需要多强的画功,单单说他不用看着本尊而仅凭脑中记忆就能将一个不在眼前的人描摹得这样栩栩如生,这份技巧就已经打败当世大半的画师了。

  “这是之前我生辰时老头提前送我的贺礼。”季熠撇了撇嘴,看着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以前我跟他讨画从来都是三催四请,每次都要拖很久,这次我都没开口,就画了给我,但偏偏是画了你的像。”

  “你不喜欢?”谢观南故意露出些愠怒的语调,“老师把我画在上面当生辰礼,还委屈了你不成?”

  季熠收拢了画卷放在边上,从背后双手环住谢观南,是开玩笑还是真生气,他还是分得清的,所以他并不急着去为自己分辩,腻在对方身上,鼻息间都是彼此交融在一起的味道,这是和枕席间不一样的亲昵氛围,他知道自己和谢观南之间还有很多需要一起探讨、解释和彼此协调的问题,但是只要谢观南肯来见他,一切就都有了可能。

  “你的画像,我想自己来画的,老师就算再如何笔法卓绝,也画不出我眼里的你。”季熠的唇轻轻贴在谢观南的颈侧,温热的触感让对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任何挣扎,“我是想说,我一直求老师替我画一幅阿娘的画像,始终未能如愿。”

  季熠每次提起先皇后,谢观南总会在心里震颤一下,跟着就再难说出什么重话来:“为何?老师对你阿娘不是感情也很深么?”

  “就是太深了,所以不愿意画。”季熠吐出憋了半天的那口气,“我方才不是说,他找上我阿爷是因为一幅画么?他当时名动大江两岸,墨色山水堪称一绝,但人物画却算不上独领风骚,那时有位特别出名的画师,专攻人物画,此人就在我阿爷麾下,所以老师顺藤摸瓜就因为这个人找到了我阿爷。”

  彼时先帝刚刚起事,麾下有他四处招揽和各地慕名而来的众多英才,那位画师并非因为画得好才被先帝吸纳,而是因为他是来自大食的外国人,先帝希望能通过他架起与西域的桥梁,却不料他擅长绘画的名声先传了出去。

  “大食国的绘画与我朝的风格大相径庭,那位画师替我阿娘画了一张人像图,不久这事儿就传扬了出去,引来各路围观,虽然我阿爷很早就将画收藏了起来,但那画的名气就像散落在风中的种子,早已经播撒了出去,见过的人愈发交口称赞,没见过的人则愈发好奇,到后来便成了画坛的一则传奇了。”

  谢观南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老师那时一定是还没见过画,又听人这样痴迷追捧,就忍不住起了好胜之心,非要亲眼看一看,对吗?。”

  确实如此,悦知风就这样被一幅画引着找到了先帝,之后两人惺惺相惜,先帝求才若渴,悦知风便投笔从戎,说巧合也是巧合,但如此多的巧合发生在一件事上,也只能说时也运也命也。

  “所以那到底是一张怎样的画?”谢观南回头看了看季熠,好奇心人人都有,他也不例外,但他总觉得这件事里有些古怪,“听起来过于传奇,以至于让我觉得这其中或许是有人为因素的。”

  “观南,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凡事都太认真会少了很多懵懂的乐趣。”季熠笑得把谢观南抱得更紧了些,下巴直接搁在了他肩头:“二十岁时的老头,到底还是不如现在的你,他就没想到这一点。”

  是画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其实都不重要,当时的先帝只是想要造一个声势,把他在做的事和他在招揽贤才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内容越神秘越有话题就越是方便传播,市井坊间从来都不缺少对新鲜有趣事件的好奇,而这件事情里堆叠的要素足以吸引各种人群。

  一幅画,本身不算太奇特的主题,没有离谱到让人立刻觉得是杜撰出来的,但它的作者是外国人,画的是当下风云人物的妻子,也是传闻中出名的琅琊世家的掌上明珠,被画坛名家奉为不见前人的奇作,但又被私藏起来不再展出。这样一个消息,在有人存心散播又一路推波助澜之下,想不人尽皆知都很难。

  “你们家人可真会把玩人心。”谢观南只能想到这一句了,难怪是后来能当皇帝的人,季熠的阿爷心眼子比他是只多不少,“老师最后还是看到了画吧?”

  “那自然是看到了的。”季熠回忆了一下,皇城的一切距离他实在有些遥远了,他现在想要回溯些细节也并非那么简单的事,“那幅画以我来看,新奇多过精彩,并非不好,只是那种画风我们没见过,势必会觉得新鲜,要说画本身,确实也算是画得很像,可若让我朝擅长人物画的名家来画,我认为也不会输它。”

  但当时那画对悦知风的冲击是不小的,他后来与先皇后见面、继而熟识之后,也曾尝试为其画像,但因为之前受那幅画的刺激,总是觉得若不能在风格上另创一个新的画法,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画超过了对方。

  “绘画流派各有所长,就算是名家大家,想要再创一个风格也非易事,老师未免有些过于执念了。”但谢观南又一想,悦知风这辈子做过的事情有多少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以他的才华有这般执念还真未必做不到,“只是后来他忙于征战,能停下来拾起画笔的时间太少了吧?”

  “是这个道理,老师开始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后,需要他去思考和执行的事情就更多了,绘画一事最终还是被他抛到了较后的位置。”季熠想着,他到西南后悦知风教他画画时露出的表情,应当还是有那么几分当年凭笔墨丹青纵横画坛的写意风流的,“虽然没有时间完成那时的心愿,但那点固执的骄傲依然如初,画不出他理想中的,他宁愿不画,所以那之后他再没有画过我阿娘,仅有的几幅,都被我阿爷珍藏,最后也跟着他下葬了。”

  季熠说悦知风其实做人从来都是这么一以贯之,对画是如此,对陇右军也是如此。先帝把这支军团交给他,他就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了,不惜举家迁徙也要在西南亲手带着。

  “所以,就不能让老师遂了这个心愿吗?”话题又绕回了这里,谢观南觉得既然即墨家如此了解悦知风,就不该这样盯着陇右军。

  说一千道一万,谢观南并非不能理解今上要做的事情,毕竟他比季熠那皇帝弟弟的年龄还要小上几岁,出生就是在这太平年间,也是身受那些有效改制的得益者,他确实说不出什么违心去抨击良政的话,他只是不忍心看到悦知风难过。

  “我此去江南也同二郎说过,陇右军这些年并没有补充兵员,事实上裁撤不裁撤西南三道的折冲府,只是一个形式,若干年后,不需要他做什么,陇右军也将不复存在。”季熠说他给弟弟的意见一直都是徐徐图之,让时间去解决问题,“这是消极但伤害最少的办法。”

  皇帝改募兵制所以征兵权已经收归朝廷,也就是虽然陇右军兵权在睿王手中,但他已经没有征集新兵的权力,陇右军现存还有多少兵力就是多少战力了,再往后也只会逐年减少,季熠的意思是让陇右军在这一代自然消耗殆尽就直接封存进入历史。

  “既然是这样,那苗大和苗二如何还能去?”谢观南还是第一次听说睿王没有征兵权这个事儿,那按理说苗家兄弟已经没有正当渠道进入陇右军了,“难道是替补他们父亲的名额?”

  季熠笑着摇摇头:“陇右军从来也没有替父从军这种传统。他们能去是因为老师没有募兵制的征兵权,但朝廷也没有剥夺他接受百姓自发投军的权力,这本就是府兵制时期留下的旧规,既然在西南并未强制实行募兵新规,有人主动投军时就还是按照旧规行事。”

  但就像季熠说过的,新的募兵制能推行的前提是新的税收制度,本朝的两税法已经大大改善了老百姓交税的灵活性,那部分为了避税而将从军视为出路的百姓有了更多更好的生活方式,以那种心态自发投军的人数已经非常少了。

  “老师也知道这些,所以他是很清楚陇右军未来命运的,是吗?”谢观南从未听悦知风提过,但想来应是如此,只是听到了这里,他没法不对季熠又有些意见,“这个‘拖’字诀,不能算是无为而治,只能说是投机取巧吧?”

  其实谢观南没说得太直白,“无为而治”的应该是皇帝,至于季熠,确实只能用“投机取巧”来形容了。

  悦知风对先帝那毫无瑕疵的忠心,对季熠视如己出的偏爱,以及对陇右军根深蒂固的责任心,都成了即墨家两兄弟的筹码。他们固然是没有要害悦知风的心,但把心思全用在了算计一个为社稷、为即墨皇室呕心沥血了大半生的人身上,也谈不上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

  “是我阿爷留下了这道难题,我不知道目前这解法是上策还是下策。”季熠的声音里透出了沉重,“但你信我,我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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