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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赔钱货


季熠笑道:“你想哪里去了?三年不下山是因为我在京城对二郎不好,所以换个地方守孝而已,至于说到忙起来,倒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谢观南听着听着明白过来,三年前先帝宾天,尘埃落定后王位有了归属,那样一来以季熠和悦知风的身份要是长时间留在皇城就不免有些尴尬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但留给局中人思考和处理的时间却很短,所以无论是今上还是季熠,甚至包括悦知风,其实都是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迫做出决定的。但彼时看来尚可接受的决策在如今看来,他们应该都是不太满意的,可这样的不满也只能用更长的时间去一点一点修正和弥补了。

  从前没有京城那边的事,季熠未成年时是被悦知风带着到处长见识,之后他不愿意留在睿王府就辗转到了西雷山。虽然悦知风一直派人盯着让季熠很不自在,但毕竟也没有限制他的自由,只是季熠无诏不能回京,悦知风也不会轻易离开西南,他们爷俩的生活范围就几乎被框定在了这里。

  其实就算不回京城,天南地北总还是能去的地方多,但季熠那些年过得十分混沌,睿王府上下顾着他的安全将他看得紧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些年里他自己失去了探知世界的欲望。

  先帝在时,悦知风还去过几次皇城,季熠中间这些年却一次也没再回过皇宫。他近二十年确实没怎么离开过西南地区,但西南三道还是跑过不少地方的,不然也不会对此地的风俗人情、地貌水文都有所涉猎。

  季熠的改变是发生在睿王妃过世那年,王妃离世对悦知风打击相当大,那一阵整个睿王府暮气沉沉、百事俱废。世子悦青能打理军中事宜,但和各道州县官员的一些交涉他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无论能力怎样,睿王身边论身份以齐王为尊,这种时候他总要站出来的,季熠本来只想着暂时接手应付一阵,没想到这一来倒是找到了他能做的事。

  和官员打交道是季熠从小在悦知风身边耳濡目染看惯了的事,不止悦知风的言传身教,十岁前在皇城里,他所学也是有包含这些的,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接触到的也只是皮毛。这种事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去面对那一个个真的会做事也真的会犯错的人时,季熠所学的那些东西才第一次得到融会贯通。

  “你说睿王妃不喜欢你,可你的每一次成长,好像都与她有关。”谢观南发现了关键要素,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季熠生命里出现的重要的人,其实都对他影响很大,而睿王夫妇对他的影响,严格来说都很正面。

  “那我的成长比其他人可晚了许多。”季熠摇了摇头,似乎是在为自己虚度的那几年而惋惜。当他开始代悦知风理事之后,他才知道在如此繁重的公务重压之下,悦知风还能匀出时间亲自教他那么多东西,是件多不可思议的事。

  “怎么能叫虚度呢?”谢观南不认同这个说法,“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皆有用处。以你的身份,还有从小跟着那么多名师学到的东西,只要你想到了、然后真的去做了,就能惠及很多人。”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慷慨和无私。”季熠捏了捏谢观南的耳垂,亲昵地以脸颊去蹭了蹭对方的鬓角。这些事情,一则是季熠愿意去做,二则是他除了这些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难道真的在西雷山上坐看日升月落,笑指白云来去,静静消耗岁月么?

  “我上山那几日,该不会就是你替你阿爷守孝的最后几日吧?”谢观南突然想起来,然后算了算日子,好像差不多还真是。

  季熠点头。

  这样一想,谢观南当日误打误撞闯上西雷山还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恰巧季熠孝期刚满,恰巧他还没有被其他事情催促着下山。如果说隔着千万里路谢观南被命运推动着来到云遮已经是天大的巧合,那么刚刚好能在那时撞见季熠,就是另一个天大的巧合,钦天监都算不出这么凑巧的日子吧?

  “你说你带坏了我的运数,其实这是我想说的话才对。”季熠原本让谢观南枕着自己的胳膊躺着,但对方怕他被压着控了血,又移开了,并抓了个长条形的靠垫过来充当枕头,他俩并排躺在榻上说了这么会儿话,倒是把之前那点旖旎的念头全压了下去,“我每次出门总是因为哪里有事,只有追着你下山这次是我凭着自己心意做的,可我才过来,你便遇上案子,跟着又是地动,接二连三的事让我想表个白都挑不出个好时间,你还受了伤,你说我俩是谁带累了谁?”

  谢观南笑了,他在京畿办案这几年,还真只有些磕碰小伤,没有像救灾那次被砸到要养个把月的伤。要这么论,季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大方地抬了抬下巴,盖棺定论:“也是,可能我和你本来运数就普普通通,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行……那就算我俩扯平了。”

  如此“豁达”的谢观南把季熠逗笑了。比起他心里那些仿佛有着十八弯的崎岖沟壑,谢观南这样情绪全在脸上的人真的太好懂了。

  “才从江南道回来又要去益州,你弟弟南巡时没有留下督导西南的官员吗?”谢观南虽然知道了季熠此行的必要,可还是觉得事情接踵而来有些太紧凑了,季熠虽然除了一身富贵小毛病,基本称得上是身体强健,但这些日子接连的长途奔波加之苦夏,人也还是瘦了不少。

  如果皇帝出巡说看江南就当真只是看江南,那历来也不会有皇帝每次南巡就举国震动的情况了。皇帝离开皇城不过是一个信号,圣驾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就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但皇帝不到的地方,并不意味着不会被查,这都是上下心知肚明的事。

  “别处都有,但西南没有。”这样热的天气两人贴近着靠在一起,体温都足够把对方捂到出汗,于是季熠从矮桌上摸过一柄竹扇来扇风,把一丝清凉带入两人之间,“西南三道,二郎从不派监察御史,这是一个约定。”

  监察御史属御史台察院,满员十五人,分察百僚,巡视州县,监督刑狱,整肃朝仪。皇帝颁布新令、或任免高阶官员,当然也包括御驾出巡,每逢这种时候都会有御史伴驾或沿途调任赴郡县,虽无定律但通常而言皇帝出行的方向也会是御史前往的地域。

  季熠说今上从未向睿王管理的西南派过监察御史,这点令谢观南十分意外,一面是对陇右军的存在锱铢必较,心心念念着要收回兵权,一面又似乎释放出全盘的信任,到底今上希望让睿王感受到的是哪一种情感呢?

  “约定?”谢观南注意到季熠用的这个词,那必然不会是皇帝和睿王的约定,而是即墨家两兄弟之间的约定,“他不派御史涉足西南三道,但要你替他看着这里吗?”

  皇帝派御史监察天下十六道的各地官员,无非担心天高皇帝远,朝廷的制度在地方上有执行不到位的时候,而有这样一群不知何时会在何处出现的御史,替皇帝奔波于各地,就如同在警告着天下百官,不要心存侥幸去做那贪赃枉法、无父无君之事,皇帝的耳报神随时可能在背后盯着你。

  “西南没有出过太大的岔子,不过这非我之功,是老师给这边的底子打得好。”季熠说这话的语气有些不自然,说的分明是好事,但他似乎并不因此而感到轻松,“西南有近半数疆域原本是蛮荒之地,时至今日也还有很多偏僻的地区生活着未开化的少民,是本朝最不容易教化的一片土地,很难想象如果当初不是老师带着陇右军在这里,如今又会是怎样光景。”

  不止季熠说过,谢观南也从别人口中不知道多少次听过这样的论调,毫不夸张地说,在西南这片土地上,悦知风几乎是一个快要被神化了的人。

  “你阿爷……真的很了不起。”然而谢观南听到这些却由衷地发表了对先帝的钦佩。

  虽说让悦知风镇守在这里是事半功倍最明智的决定,但如果完成大一统伟业的人不是先帝,悦知风也不会有现在的权力与地位。历来帝王最忌惮的莫过于开国功臣的功高震主,可先帝给予悦知风的一切已经不能简单用厚待来形容了。

  季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除了悦知风之外的其他人在他面前这样颂扬他阿爷了,不是阿谀奉承或官场套话,而是这种最质朴单纯却发自肺腑的敬仰,尤其谢观南口中称呼的是“你阿爷”而非“先帝”。

  “他是个好皇帝。”这一点季熠从来没有怀疑过,先帝不能算高寿,但在他几十年的人生中,已经做到了绝大多数人几辈子都做不到、做不完的事了,“我和二郎即使两个人合力,未必能赶得上他。”

  季熠之前说过王位上坐着的是谁不重要,或许也是因为他一直都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弟弟,都无法赶上更遑论超过先帝,所以他才无所谓那个位置是否属于自己,而只想着能不能尽力去做点什么。

  “你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做,倒是乐意给自己的弟弟当伙计。”谢观南之前不知道这人身份的时候,总觉得西南这块远离皇城的土地会埋没了季熠,如今才知道这人并没有被埋没,他只是把自己贱卖了,“一个王爷,干着御史的差事,你弟弟还不用另给你发这份俸禄,啧啧……赔钱货。”

  谢观南说完侧过脸去自己笑了起来。

  御史虽然做着极重要的事,且能直接向君王汇报,但在察院属于品秩较低的官职,最高不过正八品,所以他糗季熠这句可不算埋汰人。季熠在西南自然是没有正式官职的,而他亲王的身份,在悦知风身边长大的这份情谊,整个西南官场无人不知,有没有御史的官衔根本不重要,更别说他做这事是直接跟他的皇帝弟弟合谋的约定了。

  “做嫂子的人,就不要和小叔子斤斤计较了。”季熠嘴上便宜讨得简直得心应手,被谢观南抬起腿踢了一脚,咯咯笑着又侧身去抱他,然后在对方颈窝边低语,“我没俸禄,观南可愿意养我?”

  “好啊。”谢观南答得颇硬气,但很快接着又道,“没有俸禄也罢了,你这御史连个告身也没有,太不体面了,不如入赘我家吧?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养你。”

  堂堂一个亲王,先帝嫡长皇子,正八品的监察御史都做得没名没分,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暗察御史,还是没俸禄的。

  谢观南闭上眼睛笑着摇头,可真是个足斤足两的赔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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