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永定楼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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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归程声音很轻,被月光托着,温软柔和,却掷地有声。
他毫不避讳地与与巫止对视,巫止沉寂的眼眸像是引人坠落的深渊,带着一种无声的心惊感。
宋归程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能感受到巫止周身的冷意将空气中的炎热蒸发,风裹挟凉意吹拂他的发丝。
他的手指还在往下滴血,如同断线的珍珠。
宋归程语气平静,如同没有波澜的湖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怎样惊天动地的举动。
信徒献上自己的灵魂,向神明换取神明。
巫止歪了歪脑袋,脸上有一丝单纯的疑惑:“为什么?”
他疑惑的是,如同蝼蚁般的人类不惧怕他的威压,背脊绷直到下一秒就要折断,还用一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告诉自己,你属于我,并且我不想失去你。
这种举动,堪称胆大包天。
但巫止并不生气,或者说他已经很少有真正动怒的时候。
宋归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在里面飞速跳动,频率异常,无数情绪交织膨胀,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些什么呢?
他能说些什么呢?
说自己不幸的童年,说自己如履薄冰的生活,说自己为了生存下去,戴上微笑的面具,对讨厌的人摇尾乞怜。
“嗯?”巫止向前一步,神明降世,巨大的威压让黑夜颤抖。
宋归程深吸一口气,殷红的嘴角扯出一个温柔无害的笑容,轻声漫语:“因为我想得到神明的庇佑。”
他没有说实话。
很久以前,他躺在冰冷的病房里,感受身上如附骨之疽一般的疼痛,他那么恳切地向上天祈求,有一个人可以拯救他,回应他的只有黑暗和疼痛。
从那时起,他就再也不渴望神明的庇佑。
神明降临在他身边,向他伸出手,是在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的14年后。
可他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迟来了这么多年的庇护,也仍然让他终日在烈火中煎熬的灵魂,寻到了安息之所。
他想留住这样的神明,让他被灼烧的灵魂寻找自己的雨。
但是多年的小心谨慎,让他熟练地用谎言伪装自己。
做人是一件很有技巧的事,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笨拙。你不能没有任何弱点,那会让自己被提防,最好的方法是,向他人展示自己的弱点,用以掩饰自己的软肋。
做一个聪明、善良、弱点在明面上的人,是他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
踏入溯魂世界的这一刻,他就兢兢业业、诚诚恳恳地戴上了这副面具,深入骨髓,仿佛自己就真的是这样的人。
巫止忽然皱了皱眉,缓步上前,墨色玄袍在地上拖曳,他用那只精美如瓷器的手捏住宋归程的下巴,食指点了点他的嘴唇:“别这样笑,好丑。”
声音如同冰封的雪地,让人感到一种冷冽的疏离感。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霜雪和露水混合起来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这样的味道容易令人联想到遥远的过去,想到宋归程从未见过的孤寂的世界。
他听话地放松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伸手将自己的手搭上巫止冰凉的手心。
巫止挑挑眉,任由宋归程将他捏住脸的那只手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用手帕慢条斯理为他擦干净手背上沾上的血。
这是一种珍重的态度。
巫止并不阻止他,只是眸中的神色越来越沉,空气随着他的思绪安静下来,沉默的月光下,只剩下布料摩挲的窸窣声。
他另一只手绕到宋归程的脑后,轻微用力把他往前推了一下,宋归程身体前倾,在离巫止两息远的地方堪堪停下距离。
巫止低头,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陡然在他眼前放大,他颇带着些居高临下:“这是你的新把戏吗?”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宋归程的后脖颈,带来一阵冰冷的颤栗,只要他想,宋归程的脑袋就会立刻被拧下来。
“不,”宋归程仰起头,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明灭不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我的臣服。”
这幅画面与几天前的雨夜不谋而合,人未变,姿势未变,只是提问者和回答者调换了位置。
巫止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胸口都在震动,声音如同冰山碎玉:“上次不是还要杀我吗?”
“那是因为您要杀掉我,”宋归程并没有避而不谈,而是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如果我死了,那我将会失去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我的性命。”
巫止眯了眯眼睛,似乎在考虑他这番话的可信度。
覆在后脖颈上的那只手已经由轻点变为摩挲,寒凉与温热碰撞,谁都没有退开一步。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的安宁,连心跳声都被吞噬在这无尽的静谧之中。
他的目光瞥到宋归程手上干涸的血迹,忽然什么都不想再问,而是拿起那只手,舌尖微伸,轻轻舔了下。
濡湿的舌尖轻点干燥的肌肤,一种酥麻的痒意从宋归程指尖炸开,蔓延至全身,再汇聚到心脏。
后脖颈上的那时候轻轻用力按住他,是一种带着安抚意味的姿势。
他说:“如你所愿。”
*
室内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清风、明月、冷冽而恒久的气味,似乎都是黑暗扭曲出来的错觉。
手电筒的电量即将告罄,光线由明亮变得黯淡。
宋归程用即将暗灭的光照亮自己的手腕,血红色绳线,黑色墨玉珠,串成一个贴合手腕大小的手链,戴在手上。
那根血红色的绳线,是巫止从自己的衣服上抽出来的。这种颜色并不如鲜红色那般明亮,和黑色搭配在一起有一种冲突且绮丽的美感。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玻璃弹珠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颗墨玉珠。
宋归程试着扯了一下手链,扯不断,拿不掉,像是枷锁,牢牢地将人锁住。
“戴着它,它会让你找到我,”巫止盯着那根被红丝线衬得极为纤细好看的手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他微微偏头,神情似笑非笑,仍是那副点尘不惊的模样:“宋归程,其实本来不是你。”
宋归程闻言,扣绳的动作一顿,疑惑地抬头看向面前似鬼怪而非神明的巫止。
他轻笑,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千树花开,他空寂的眼眸中无一物:“不,或许一开始就是你。”
他的目光再次停留在那根手链上:“或许我一开始遇到你,就是等待着这一刻。”
如同当年没有听懂母亲的临终遗言一样,他这次也没有听懂巫止的这句话。
很久很久以后,宋归程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所有的选择都是相连的,从他虔诚许愿的那一刻开始,命运的齿轮就猝不及防地再次转动。
只是很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如同今天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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