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从Omega医务部大楼出来，踩着自己的影子，失魂落魄地走向宿舍。

  清冷苍白的光线自头顶倾泻而下，映在他荒芜的脸上，好似要融为一体。他的骨头是僵的，心脏是冷的，整个人像是一架年老失修的机器，苟延残喘地运作着，动一动恨不能耗尽全部力气，好似下一秒就要溃散在地。

  临近下班的时间，一个吹毛求疵的长官揪着某个Alpha让他测试了三遍，导致他被迫加班，紧赶慢赶到Omega医务楼的时候已经超过医生的下班时间，307的门冷冰冰闭合着。

  他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

  其实上楼的时候已经有不安的预感，但他安慰自己，只要约定好做治疗的时间，池遥每次都会等他。有时候他来得比较晚，就算耽误按时下班，她也会尽心尽力地给他手动排瘀。

  每每这种情况，他在愧疚的同时，也会自私地窃喜，觉得他对池遥来说不只是普通的病患。

  可现实告诉他那只是他的妄想，不是池遥的偏爱。

  他早该离开的，明知道她不会回来，却还是死皮赖脸地在那里守了两个小时，一次次点开光脑，用将嘴唇咬破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给她发信息。

  真不要脸啊，人家凭什么为了你加班。

  灯光刺得眼睛生疼，解意轻轻眨了眨，想忍下那股泪意，却一不小心从眼尾滑落下来。

  他一点都不想要她加班。他只是……想知道她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他。

  他是贪婪的，在韦枫拥有阳光就满足的时候，他想拥有太阳，可现在他好像连她的阳光都失去了。

  浑浑噩噩挪到宿舍楼下，在踏上阶梯前，余光里映入一道仓皇的身影，正踉踉跄跄朝他所在方向跑过来。

  解意停下脚步，迟缓地转过头，眼睛跟随着她的身影移动，眼见对方走近，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略过他往乘梯走，他开口叫人，嗓音带着长时间没说话的沙哑。

  “云凌。”

  云凌如惊弓之鸟般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惊得浑身一抖，猛地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转过来时表情惊惶，脸色苍白如纸。

  “解……解意。”她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说话的声音也在抖。

  解意清了清嗓，压下脸上情绪，问：“你怎么了？”

  她的状态很不对劲，整个人紧绷得像拉到极致的弓弦，下一刻就要崩断。细看之下，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马尾松散，额角掉落了几缕碎发，手腕和脖颈上泛着手指形状的红痕。

  他心里有了猜测，眉头立刻皱起来：“他找你了？”

  解意是除温蕴以外，目前在军区资历最深的Omega之一，又是最高的3S级，对于很多后来的、年纪更小的Omega来说，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他就像一个可以依赖的哥哥。

  云凌勉强支撑的面具在他的话问出口时顷刻支离破碎，她的肩背坍塌般佝偻起来，眼泪直直掉落:“解意哥，他威胁我，怎么办……”

  解意紧紧抿着唇，眼里浸入寒冰，下颏绷出凌厉的轮廓。

  半晌，他轻嗤一声，冷冷道：“咬死不认，他又没有证据。军区十几万Alpha，四十几个Omega，军事部不会为了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损失一个测试员；况且，他们的人是什么德性，他们自己清楚。”

  解意的话让六神无主的云凌微微安定，她抹去脸上的泪，心有余悸道：“可他一直缠着我……他知道我的工作间，一有时间就在必经之路蹲我，好像摆脱不掉。”

  “再有下次就当面联系他的直系长官，投诉他骚扰。”

  云凌畏畏缩缩垂下头，紧紧攥着手没接话，半天才点头：“……好。”

  解意在心里冷笑一声，第一军区把这里的Omega测试员都逼成了疯子，连这样性格怯懦的人都被折磨得敢去偷.情找刺激。

  他递过去一方纸巾，顺势将手插在口袋里，一副松松垮垮、混不在乎的模样，鼓励道：“硬气点，别害怕，他就是赌你不敢反抗才敢死缠烂打。他再敢纠缠就勇敢找他长官说明情况，把问题抛给他们Alpha内部解决。”

  “我记住了。”云凌擦干眼泪，收敛好情绪后又问：“解意哥，你昨天帮我去看池医生，她还好吗？是不是因为我被严厉批评了？”

  解意脸上一僵，在后辈面前撑起来的从容老练一瞬间土崩瓦解，周身笼上一股颓气。

  他垂下眼睛，淡淡“嗯”一声：“她被他们Omega医务组组长找去谈话了，但她说不需要你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

  云凌愧疚地摇头：“我当时要是能再忍忍就好了，池医生善良又心软，都是我给她添了麻烦。”

  她又说：“解意哥，你能遇到池医生这样的负责医生，我很为你高兴。”

  解意提了提唇角，却沉得厉害，他偏开脸，没什么情绪地转开话题：“走吧，早点回去休息。”

  **

  兵荒马乱的断肢再植手术在第二天下午五点多收尾。

  医务部榨干人才资源，甚至拉上只有助手经历的医生充数，总归搜罗出五十六名主刀医生，在过去将近三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处理了一百多名伤员，接了三百多条断肢，其余无法顾及的伤员被运往各地医院救治。

  满地的鲜血已经被清理干净，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背着水箱喷洒消毒液。

  二楼走廊稀稀落落依旧躺着不少人，但这回不是流血哀嚎的重伤战士，而是不久前才结束手术，累得只剩半条命的主刀医生，一个个东倒西歪靠墙瘫坐在地上，更有就地躺下补眠的，连沾着血渍肉沫的手术服都没力气脱。

  池遥和肖韵姣是最后一批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朝走廊里佟桉所在的位置挪过去。

  这类手术不算她们两人的专业领域，并且因为临床经验有限，他们的操作不如佟桉熟练，她早在半个多小时前就结束名下的最后一例手术，眼下也在走廊里抱腿坐着，额头磕在膝盖上补眠，罗骅和苏繁靠在她身边，两个人头抵着头借力睡得正沉。

  她们在佟桉身边的空地坐下，身体落地、靠上墙壁那一刻，疲惫如千军万马倾踏而来，抽干身体里最后的力气。

  “呼——”两人同时长长舒出一口气。

  佟桉听见动静，脑袋小幅动了动，而后缓缓抬起头。

  她额上被压出红印，有些滑稽，镜片之后的眼球上布满红血丝，疲惫到没有力气做表情，反而少了平日的凌厉感，开口时声音喑哑：“你们出来了。”

  池遥后脑抵着墙，偏过头看她：“嗯，做完了。”

  听见她们两人的对话，罗骅和苏繁也悠悠转醒，抹着脸听佟桉的指示。

  “你们做得很好，”佟桉清了清嗓音，缓缓道：“军区过后会为此次参与急救的医生颁发奖励。”

  “老师，考试怎么办？”苏繁问。

  “情况特殊，我会和另外三位老师商量，找时间另行安排。”

  “明白。”

  在封闭的手术室奋战三十个小时，此刻瘫坐在走廊吹风是一件无比舒适的事，连一向严厉的佟桉都变得温和可亲，近距离接触也不让人觉得拘谨。

  只有知晓些许内情的池遥看出来，虽然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但佟桉心情不错，手术室才是她想待的地方，治病救人才是发挥她的价值、让她觉得享受的事情。

  一时间没人说话，几个人闭目养神，在静谧中等待体力慢慢恢复。

  池遥被脚步声吵醒，才发现自己陷入了睡眠，天色没怎么变化，她估计也就睡了十分钟左右。

  佟桉从终端上抬起头发现她醒了，才开口对几位学员说话：“我给你们申请了一天假期，明天不用上班，好好休息。”

  几张疲惫的脸上焕发出惊喜的光彩：

  “哇，谢谢老师！”

  “谢谢佟老师。”

  她点点头，撑着身体站起来，一边解身上的手术服一边说：“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可以自行安排去处，我先回家了。”

  “老师再见。”

  “再见。”

  佟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几个学员还像散架的骨头没拼凑好似的没动。

  苏繁塌着肩膀，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罗骅：“我回宿舍。”

  肖韵姣：“我也回宿舍。”

  “我回家。”苏繁转向池遥：“池医生，你呢？”

  池遥半阖着眼睛，睡眠不足使她头昏脑胀：“我回宿舍。”

  “你宿舍在哪儿？”

  “Omega宿舍楼那一栋。”

  “你和Omega住一块？”罗骅哼哼，“哇哦，羡慕。”

  池遥懒得解释她是单独一层。她轻轻转动手臂关节，打算活动活动筋骨，过会儿就回去。

  “我先回了，坐得腰酸背痛，干脆回去洗洗干净，舒舒服服躺着。”肖韵姣手脚并用地攀着阳台护栏挣扎起身，忽然抻着脖子往护栏外探头，激动地朝几个人招呼：

  “诶诶诶，你们快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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