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唐钺其人,多年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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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钺的住处,在离盛墨居所不远的九字街中段,背靠着一家书店,安静优雅。唐钺回到住处已近天明,搬了一把藤椅坐在露台的角落,品着一杯酸枣叶茶,唐钺面对着寂静无声的晨曦,仔细复盘着这两天的情形。这种酸枣叶茶味道苦涩,经泡之后才会品出一种回味无穷的甘甜。几年前唐钺喝过,如今自己再也泡不出那种绵柔质感,尤其是撞击在舌苔上的那种清凉和舒适。
说实话,唐钺这两天的心情复杂程度并不逊于盛墨。盛墨的背景军方仔细调查过,唐钺知道的情况不比军情部门少,甚至比盛墨本人知道的还要多。盛墨与盛家的关系,不止于东家与仆人,也不止于盛婉真和盛墨的姐弟情深。盛墨质朴单纯、豪侠仗义,基本可以相信他和日本人不会走的太近,是否可以从他这打开局面,接触一下这个盛婉真呢。
这个盛婉真的出现,确实让唐钺吃惊不已,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盛墨失散多年的阿姐。码头上第一眼,唐钺就知道这个女子有问题,她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应该是个外勤或是临时调派。她出现在码头应该是个障眼法,但她背后的人,又不像今天出现的那两个人。今天晚上见到的4个人,除了上海站负责人,其余三人中,另外一个女人昨天也出现在了码头,她当时是与码头被打死的男子一起下的船。码头枪声响起后,这个女子乱中逃脱,应该擅长追踪隐匿,是个行家,至少比盛婉真经验丰富,她会不会是盛婉真背后的人呢。那个被打死的男人与她们是什么关系呢?唐钺在码头上没有点破这些疑点,是与盛墨有点关系,也是想放长线,但更主要的还是猛然而起的担心,这个盛婉真太像几年前那个女医生了,如果是,那局面将会朝着更加复杂的方向发展,现在虽说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但老蒋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唐钺越想越担忧。上海不是世外桃源,唐钺不希望自己周围的人,都要和自己一样身处险境,尤其是女人,还是应该回到后方去。
唐钺偶尔独处时流露出的这种儿女情长,与他自幼的成长经历有关。唐钺生在北京,自幼是一个喜爱吟诗作赋的孤傲少年,成为一名诗人曾是他的理想。怎奈15岁的时候,祖父去世,家道中落,父亲一蹶不振,他被前清有世袭军功加身、留着科尔沁草原雄鹰热血的外祖家,送去德国学习枪械制造、梦想军事救国。唐钺由此接触了枪械,并为了母亲的一展欢颜,在国外对学业投入了由衷的热情。功夫不负韶华,唐钺以那个年级第一的成绩得以提前半年毕业回国。但父亲已经病重过世,后来北京也不太平,母亲随舅舅回了草原,唐钺则奉命去了南京。
也就是孤身一人在南京的那段时光,唐钺认识了盛墨。盛墨不像一般的流浪乞讨少年。行为有范、举止有度,即便饥饿难耐,得到的食物也是细嚼慢咽;即便衣不蔽体,也是隔三差五地穿着洗过的衣服来见唐钺;即便露宿咖啡馆廊下,早上离开时也将那里整理干净。这个有意思的少年让唐钺起了好奇之心,而盛墨对盛家小姐的感情也让唐钺唏嘘,自己不也是居于外祖家屋檐之下嘛,自己现在于感情上不也只有母亲聊以相依吗,帮助这个孤单的少年进入军营,是唐钺凭借自己实力办的第一件大事,也让唐钺收获了一份信心和真诚的友谊。
唐钺与盛墨相聚消遣的日子并不多,唐钺也曾利用所有关系帮他打听过书医生一家人的消息,前后只陆陆续续得到一些只言片语,幸好后来寻到了曾经在诊所工作过的一个护士的信息。唐钺在一次外训的时候遇到了盛墨,入伍后的盛墨开始喜欢喝酒了,二人喝了好多酒,盛墨告诉唐钺,找到了那个护士,说书医生一家确实去英国了。盛墨说看到了一张护士与阿姐的合影,阿姐还是那么亲切那么好看。那次盛墨给唐钺说了许多他和阿姐的过往,之后唐钺有几次遇到盛墨,盛墨几乎没再提过盛家,唐钺觉得这小子好像忽然长成了大人,还是军营能逼着人快速成长。
国内时局动荡,日本人的挑衅越来越甚,唐钺作为枪械制造、维修工程师,一直转战在华北、岭南一线部队。唐钺的技术和勇武、还有他不知道的舅舅举荐,唐钺凭借华北、岭南对日作战军中林林总总的军械供需骄人战绩脱颖而出,24岁调至南京卫戍部队授少校军衔,前途可以说一片光明,若不是碰到那次战役的失利。
1938年底,华北华东战场进入全线胶着状态,军需辎重的补给受到空前重创,唐钺奉命支援太行山南部的陆司令机动后卫团。在10月底彪炳史册的陆原战役中,唐钺所在部队鏖战月余终于弹尽粮绝、死伤十之八九。就在先头部队已经撤离、后续突围无望、重伤难以撤退的情况下,后卫团最后剩下包括唐钺在内的13人,与冲上山来的日军进行了殊死一战。唐钺到现在都记得那十三个人的样子:大个子的连长是哈尔滨人,最后一晚躺在战壕中看着星星,他说那颗蓝幽幽的星星是他未过门的媳妇,让日本人杀了。年龄最小的是文书,他入伍前还是燕京大学的学生,阖家被日本灭门,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他们都知道自己已无生还希望,对着浩瀚星河最后一次向在世、不在世的亲人们诉说着想念。唐钺那时最想念的是母亲,最后胸口被击穿时想的也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对不起母亲。
战役结束,没有生的希望,几近全员殒命,大雨倾盆,唐钺倒向泥土,揣着最后一口气进入频死状态,可能是旻旻之中母亲千里之外来救他了:“他还活着,你们救救他,他还活着,你们救救他”,母亲这种呼喊声一直响彻在耳边。唐钺自小就不愿母亲低三下四地求人,母亲每次忍辱求人都会暗自啜泣、几近伤神、缠绵病榻,这是唐钺最害怕的,所以唐钺一直努力、一直希望能护着母亲。长大后的唐钺更听不得母亲的哀求,他必须阻止母亲。当唐钺奋力一搏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原来是个梦啊,自己还在战壕内,暴雨倾盆,自己大半个身子已浸在泥水中。
“他还活着,快来救他,他还活着,快来救他”,确实是一个女子在喊,然后有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上方,脸庞周边雨水低落成帘,雨声风声雷声渐渐褪去,唐钺当时释然了,这风雨交加的战场,不是母亲来了就好,自己也可放心走了,太困了,能一觉睡去真好,那张漂亮的脸,一定是天使,像母亲一样美。
唐钺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有规则的捣药声唤醒的,像清晨的风铃妙曼起舞。唐钺没有睁眼,他以为是在德国周末的某一个清晨,不需要起床。听了一会捣药声,唐钺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泥草屋顶。唐钺踟蹰片刻,忽然想起这是那场战役之后吧,炮火连天、噩梦惊魂之后,自己竟然还没有死。但身体不能动,一阵疼痛袭来,唐钺发出一声浅吟,捣药声戛然而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出现在唐钺眼前,惊喜的笑意挂在眼梢:“你终于醒了,这有感觉了吗?”女医生一只手敲了一下唐钺的脚背。唐钺摇头,自己这是被救了,福大命大造化大,母亲经常这么说他,一定是母亲的祷告灵验了。
唐钺继续在床上躺了五日,手脚才有知觉,才能稍微坐起身。奇怪的是,唐钺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后方医院,可这几日进进出出的却只有这个女医生。再过了几日,唐钺被她扶着走出屋子的时候,才真吓了一跳:只有一间茅屋,这是群山环绕中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只用黄泥混着青草抹了墙,倒是非常隐蔽,唐钺瞬间觉得梦又回来了,还是一个崭新的梦。唐钺家族虽没落,住的也是青瓦连廊的房子,幼时出游也没见过这种山间小屋。自己这是被山民救了,可救助自己的女子分明是一个外科医生。唐钺的纠结,那个女子分明看在眼里,只是莞尔轻笑:“我们是八路军游击队,你是后卫团的吧”。
唐钺有点不知所措,但马上想起雨中那个唤醒自己的声音,是八路军救了自己:“多谢贵军搭救,多谢姑娘这多日的照顾。”唐钺现在还能想起那个女子听到自己道谢后的笑容,有点俏皮又有点揶揄:“都是中国人,不必多礼”,听到这句话唐钺也觉得好笑,“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我们现在是统一战线,好好养伤吧。”那个女医生的话袅袅入耳,余音绕梁。唐钺辗转不能的时候,一直在心里将这句话琢磨了好久。
两人因立场形成的尴尬很短暂,因为这里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唐钺仔细观察过,这意味着安全也不安全,这意味方便也不方便,唐钺更无法保持个人的独立和体面,他几乎在吃喝拉撒、辗转腾挪各个方面都离不开那个女医生,他只能依赖、相信、探究眼前这个时而安静祥和、时而风风火火的小女子。
那个风风火火的小女子告诉唐钺,她姓甄,红楼里甄宝玉的甄,但其他的,如名字、军衔、部队番号、驻地等情况,甄医生告诉唐钺,他们有纪律不能说。在那种情况下,唐钺倒是说了自己叫唐子舆,救命之恩,日后还是要涌泉相报的,不知甄医生当真了没有。此后那个甄医生一直叫他唐先生。
那位甄医生,据唐钺的观察试探,应该是国内医科学校毕业的,她身边外科手术器械齐全,唐钺腹部、小腿做了二次手术,她几乎眼都没眨就将他身上的腐肉切割殆尽,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唐钺想到凌迟也不过如此,但那位女医生面对疼痛濒死的唐钺,却丝毫未露出半点手怯,从这点看,她从医时间应该不短了,但她看起来年龄也不大。她把长发梳成麻花辫又挽成低低的髻,像年长的妇人发型,没有任何修饰,高高的个子,灰灰的粗布衣服,有着少女般健康跳跃的步伐。闲聊有时会有一两句满语夹杂在调侃里,笑起来像是十五六岁的孩子,遇事又异常的沉着冷静。那段时间,她不断出去采一些草药,敷在唐钺的伤口上;也采一些小黄花,放在窗台上,那种黄花干了之后仍保持开放的状态,而且香气十足;她还经常摘一些酸枣叶放在水中煮成茶让唐钺品尝,喝着清新爽口,那是唐钺这辈子喝过的口感最好的茶了,可惜之后唐钺得到过各种各样的酸枣叶茶,却再泡不出山里的那种味道。就比如,唐钺现在手中的这杯,是老金从北京捎给他的,也有一种甘甜,但就是没有那种说不清的香气,唐钺有时真的有点怀念那一段“遭难”的时光。
怀念归怀念,但愧疚也是彻骨的。对于那段时光,唐钺一般愿意回忆的是前半截,至于后面唐钺几乎选择了遗忘,还是因为那可恶的战争。那是唐钺醒来一个月后的一天,山里已经很冷,忽然又枪声大作,然后不断有伤员送过来,甄医生在一位八路军小战士的辅助下做了一个又一个手术,做完手术的伤员陆续被山民抬走,战役却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最后在茅屋中都可见到山上的日本膏药旗,茅草屋也不得不放弃。唐钺腿伤仍不能利落奔行,只能与伤员一起被扶着转移,转移速度踟蹰如蚁行。掩护的战士一个个倒下,伤员也被迫投入战斗,也一个个死去。唐钺的腰间、胸口又中枪,最后是唐钺拼尽了所有力气,才将甄医生塞到一个狭小的石缝中,自己则倒在了石缝的外面,用身体遮住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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