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忠义提了灯照下去，唐钺才发现地下的暗室竟有花厅大小，里面整齐码放着五十多个一米见方的箱子，就是货行走货的那种箱笼。箱子都裹着雨布，雨布下面都附着一张纸，纸上是箱内所放物品的条陈。唐钺不禁有些难过，唐忠义这类人，是穷死饿死也不会动主家东西的忠仆义仆，他可能比自己更在乎这个家，更在乎老爷的期冀，他把主家的托付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唐钺从进门就发现，这几年忠叔他们过得一定是捉襟见肘，忠叔身上的褂子都洗的没了颜色。三八年前，老陈会定期给他们捎送钱粮，之后的几年就不敢再联系，原来想着，仆人都已遣散安置，忠叔一家在这，变卖些家当，应该不至于如此拮据。去年九月份，唐钺才让老金给这里寄了钱，也才收到了忠叔的信。不过忠叔的信，也是报喜不报忧，只是说家里房子挺好，又收留了青禾娘仨，一直在问唐钺在外是否安全，嘱咐唐钺保重身体，得空回家等等。

  唐忠义指着西墙边的几个箱子说：“这里面是被褥铺盖、那两个箱子里是少爷您的衣物。”说着让唐钺提着马灯，上前挪出箱子，稍稍打开一条缝，一股樟木的味道就飘了出来，唐忠义说：“里面都放了樟木，每年也都晾晒过，拿出来去去味道，就可以铺盖。”

  唐钺让唐忠义提着灯，自己来回搬了被褥到到主间，甄梅也快速将其收拾摆放整齐。三人商议，眼见着天要黑了，明日再收拾，今日先到这，先凑合着住一晚。

  三人来到廊下，这是以前佣人们住的房子，唐忠义和青禾一直按照规矩，住在这片房子里。青禾已经在一张八仙桌上，摆好了三副碗筷。炒了一盘韭菜鸡蛋，还拌了一盘黄瓜，贴的杂和面饼子，还有一盆高粱米稀粥。唐钺、甄梅二人吃的很香，忠叔跟着一起吃了一块饼子。唐钺不见青禾和小荃，忠叔说他们在外面吃。

  直到三人吃完，聊着家常，青禾、小荃才和一个半大小子进来，原来是青禾的儿子石头，石头腼腆地向唐钺、甄梅二人行了礼，然后三人才在地下一个小矮桌上坐下吃饭。青禾只给石头拿了了一快饼子，然后三人就着一盘萝卜腌制的咸菜，喝着稀粥，听着唐钺和唐忠义聊天，却显得很高兴，不时看向唐钺，点头附和唐钺、忠叔他们的谈话。

  晚上就寝时，甄梅说起，吃饭时青禾和小荃，都没吃饼子，只喝了稀粥，只吃了咸菜。

  唐钺躺在床上，随意应和道：“可能是嫌饼子不好吃吧，哪像你，还吃了三块，你是真好养活，一直担心你吃不下去。”

  甄梅给逗乐了，问他：“鸡蛋和咸菜，哪个好吃？”

  唐钺闭着眼说：“鸡蛋。”

  甄梅嗔怪说：“我以为你会说咸菜，那他们也是嫌鸡蛋不好吃吗？”

  唐钺拍着身边的甄梅说：“知道了，明天我来解决。”

  甄梅闭着眼睛说：“我带了些钱，你需要了就言语一声。”

  唐越闭着眼嘀咕道：“一共就52块钱，自己留着着，藏好了当体己，你那把枪可能更值些钱。”

  甄梅不禁嗔怒起来：“你又偷看我的东西！”

  屋内有潮气，外间的门窗都开着，一阵凉风吹进来，唐钺已然有了轻轻的鼾声，显然是睡着了。看着这个平时睡觉像猫一样安静的男人，他是真累了，甄梅也慢慢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五点多，唐钺就被轻柔的、断断续续的鸟鸣声、各种与上海不一样的响动唤醒。唐钺慢慢意识到，这是躺在自己久违的家里，这些声音来自微风的轻拂、树枝的不经意摇曳，唐钺暗笑，自己昨晚竟睡得如此踏实，都忘了身在何处。旁边的甄梅睡得还很沉，她的脖子和腿上有被蚊子咬过的红疙瘩，这个傻女人，终于被自己骗回了北平，唐钺心情异常明朗起来，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唐钺第一次觉得不再空旷、不再无聊、不再想逃离。

  唐钺将屋门虚掩，来到小院内，仰头望着那棵参天的榕树，它的“华盖”遮住了这个小院的半个天空，另一半则在墙外的大院中。唐钺不禁想着，当年，母亲就站在墙外，仰头看着那些粉红的绒花飘下，这一刻，唐钺仿佛看到，母子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母亲还健在还面容那么姣好，自己还年少还那么恣意洒脱。

  唐钺推开小门来到院外榕树下，原来这里并没有这道墙，七八岁时的唐钺，经常带着子路跑到外面玩闹，母亲觉得自己顽劣不好管束，才命人将自己住处四面砌了两米半的高墙，锁了自己在小院中读书习武，小院中只有子路陪着自己。那时的唐钺和子路，还真的逃不出去，老陈也只是告诫自己，好好做功课，好好练习腿脚，练好了自己想办法出去。十岁左右时，唐钺就能踩着子路的肩膀爬上墙、然后再回身把子路拉上墙、随后自己先跳下墙去、在下面用双手接住子路的脚。母亲自然是一直没有发现，老陈发现了也装作不知，唐钺和子路就是这样度过了美好的少年时期。

  宅内主屋处已有了动静，唐钺回到小院、从里面插好院门，然后再翻墙出来，在院内慢慢走着，是忠叔在主宅那边开了门窗、收拾打扫。唐钺不想惊动忠叔，在院内转罢，从一处院墙处翻到宅子外面的柳树胡同。先围着唐宅转了一圈，又到前街上买了油条、焦圈、豆浆，想了想，又多走几步去买了芝麻饼、栗子饼和绿豆粥，估摸着够六七个人吃了，才慢慢往回溜达。北平的街道还是那么安静古朴，但大街上早期的行人，却显得有些沧桑，不像多年前的记忆，人们脸上似乎少了些生气，虽然也客套地吆喝着，但那种落寞之感，从头到脚地抹不去。

  唐宅大门还是关着，唐钺转到小门处，一推竟然开了，里面正是廊下仆人们住的地方，昨晚吃饭时，唐钺从里面看到了墙上开的这道小门。青禾正在将洗过的衣服往晾衣绳上搭，见到唐钺从小门进来吓了一跳，忙叫着：“少爷，您啥时候出去的，您这是买吃食去了，我煮了粥，就等着您和奶奶起呢。”

  唐钺将早点递给青禾，青禾嘴里不住地喊着哎呦、这么多吃食、眉开眼笑起来，小荃也光着脚跑过来，伸手就要抓焦圈，被青禾一巴掌打了回去。

  唐钺吩咐青禾：“请忠爷吃饭，我去叫少奶奶。”

  唐钺回到小院时，甄梅已经在小院外的榕树下面活动着手脚，唐钺笑道：“过两天，我把刀枪剑戟都摆上，甄医生可以好好耍一耍。”看着甄梅挺高兴，唐钺过去抱着她说：“我买了早餐，去尝尝北平的口味。”

  甄梅在唐钺怀里靠了一会儿，示意马桶怎么办，唐钺拉着她边走边说：“青禾会帮着到，快走吧。”

  早餐摆在八仙桌上，青禾、小荃、石头、忠爷坐在小矮桌上，摆着粥和咸菜。唐钺告诉忠爷，早餐买了好多，大家一起吃。忠爷、青禾、石头说着谢谢少爷，大家吃得欢天喜地。

  忠爷今天换了一件半新的长衫、扎了腰带，胡子也刮了，人显得年青了不少，向唐钺说着这两天的打算：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将被褥铺盖晾晒一下，门帘和窗帘都要安上，茶盏用具洗刷摆放等等。忠爷试探性地说，想让石头帮几天忙，先不要出车了。

  唐钺笑道，都随您安排吧，你多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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