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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病来如山倒


夏季的皇都多雨。

  江烛染睡眠浅,大清早被雨声吵醒,披了外裳站在门口看雨。

  屋檐的水珠子成串的下坠,揽风苑的小水洼四散在各地。

  拂霜撑着伞从偏房过来,小跑几步到了江烛染面前,“王爷,郎君昨夜发热,病倒了。”

  江烛染听了这话,先是以为沈流烨装病过于逼真,把拂霜骗过去了,但是脑海里闪过沈流烨曾经面无血色病倒的模样。

  这次,怕不是装出来的。

  “去看看”

  江烛染抬脚就要往外走,被拂霜拦住,“主子,好歹穿件外衣,您这样过去,容易让人误会。”

  低头瞥一眼自己的衣服,身上只穿了寝衣,外头披着件袍子,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让人以为她是去耍流氓的。

  江烛染回了屋里,重新穿戴好又出来,接过拂霜手里的伞,脚步刚要往外迈,又想起什么,“他喝药了吗?”

  “尚未,府里的医师刚给郎君开了药。”

  江烛染蹙起眉头,“昨夜发热,怎么今天才给他开药?”

  拂霜支支吾吾,“劳您亲自去问郎君吧,郎君不让奴婢说出去,尤其是不让告诉您。”

  江烛染瞅她两眼,看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摆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去看着膳房把药熬好,再让她们备些饴糖,一会儿送来。”

  为了把这出戏演的逼真,沈流烨昨日住在了揽风苑偏房,对外宣称是桓王舍不得郎君生病,所以彻夜照顾。

  彼时江烛染还没料到,仅仅一夜的功夫,沈流烨就病倒了。

  偏房里,江烛染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是香炉里散发的苦香。

  屋里能听到几声轻咳,江烛染在屋内玄关处站了会儿,确保身上的寒气不会带进屋里,这才走过去。

  床榻上躺着的人闭着眼,眉头微蹙,半点儿血色都没有的脸上还带着几滴汗珠子。

  江烛染知道难受成这样,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的。

  “怎的病倒了?”明明昨夜之前还毫无生病的征兆。

  “王爷放心,很快就会好。”

  顾左右而言他。

  “昨夜病的,怎么今早才请了医师?”

  床上的人侧过了身子,表达“我很难受,我不想说话”的意思。

  “心虚了?”

  看着冷冷清清的,实际上敏感又脆弱。

  还有点儿倔脾气。

  “哎,既然这样,本王便只好亲自把医师叫来,给本王说说你的病情了。”

  江烛染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衣袖被人扯住。

  “别去,我说。”嗓音带着些喑哑。

  江烛染坐回床榻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旧病复发了。”

  “什么旧病?”

  “寒症。”沈流烨轻咳了几声,“过几日就会好,不要紧。”

  江烛染觉得,他这副模样,过几日就能进棺材了。

  “因为是旧病复发,所以昨夜也没请医师,就一个人扛着?”

  “有熏香可以缓解。”

  “沈流烨,你可真是……”江烛染很想训他一顿,再看他那副眼睛都不想睁开的憔悴样,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好好休息。”

  拂霜把熬好的药端过来,江烛染看着沈流烨喝了药,回了主房,让拂霜叫来了医师。

  “叫你来是为了问问郎君的寒症。”

  “郎君的寒症,是积年累月留下的病根子,老朽自上一次为郎君诊脉,就察觉了郎君的症状。这是自幼落下的,只能好好调理,要做到根除,很难。”

  “需要注意什么事项?”

  “平时多保暖,少熬夜,少思虑,多修养。”

  沈流烨管理整个王府后宅的事,不思虑不操劳根本不可能。

  江烛染沉思片刻,决定给沈流烨寻一个能替他管事的帮手。

  她总不能看着沈流烨自己把自己病死。

  ……

  擎远街有个专门的坊市,是牙侩经过官府核验后专门建的,不卖房不卖地,也不卖东西物件儿,只卖从各贫瘠之地收来的人。

  雨一直下着,江烛染只带了拂霜给她驾马车,两人去了坊市。

  江烛染是乘着普通马车来的坊市,但王府的马车再普通,在用料做工上也讲究。经验老道的牙侩眼光毒辣,轻易就能识别出来的人是个大主顾还是个闲杂人等。

  刚进坊市,牙侩们就三五成群的聚过来。

  “今儿小侍们降价,都是教好规矩的。”

  “有意挑选伙计的可以来咱们这儿看看,都是聪明机灵的伙计,包您满意。”

  江烛染找了一家牙侩,跟着去了店里。

  瘦小的牙侩指着自己店里几个正在打扫的小侍,“这几个是识字的,手脚也麻利。”

  江烛染瞧着那几个面相不错的小侍,知道这是大多数家里用来做通房的小侍。

  “要读写算极佳、且脑子机灵的,相貌如何不重要。”

  “那便是要平常的小侍了,您且跟我来。”

  牙侩领着江烛染到了后院的屋里,屋里坐着几个穿戴尚且整洁但衣服上打了许多补丁的人,个个瘦的皮包骨头。

  “这几个,是前几个月谦州平芽县大火,家里房子被火势波及到,死了人又没了房产的,家里也没什么能帮衬的亲戚。甘愿来这打长工,都是上过私塾的良家子。”

  牙侩把人叫过来,让江烛染过目,“您瞧瞧,有用得上的吗。”

  “都各自说说自己学过的东西吧。”

  七个人挨个儿说了一遍,江烛染最终选了个脸上带着烫疤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府上给你月银二两,管你吃住,你要做的就是算账,然后跟着你的主子处理点儿府上的家事,还有其他问题吗?”

  “求您,也带走小人弟弟吧。”少年给江烛染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小人可以只要一两月银,求您带走那可怜孩子。”

  牙侩急道,“你个糊涂鬼,你因着你那拖油瓶弟弟,这么久都没人愿意收下你,如今好不容易贵人看上了你,还提你那个弟弟。”

  江烛染倒不是很在意,“去把他弟弟带来吧。”

  王府还是能养的起个小孩儿的。

  牙侩心道这贵人心善,于是去了偏院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带了过来。

  小孩儿枯黄的头发贴在脑袋上,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望着四周,看见自己兄长,慌忙跑了过去,“哥哥。”

  “贵人,这便是小人的弟弟,虽然年纪小些,但手脚麻利,基本的打扫洗衣也都能做。”

  两个皮包骨头的人站在一起,像一长一短两个竹竿。

  “那便都带走吧。”

  牙侩笑着跟在江烛染身边,“这两人,小人只收五两银子。”

  拂霜给了银两,江烛染带着两人上了马车。

  少年僵直着身子坐在车厢一角,小男孩儿干脆缩在了他哥哥的脚边。

  俩人无家可归之前都没坐过马车,更何况马车内焚着熏香,小桌案上还摆着他从未见过的精致茶盏。

  “小人和小人的弟弟身上脏,还是去外面坐着吧。”

  江烛染见他惴惴不安,安抚道,“外头还下着雨,我这车上,就只有驾车的手下有件蓑衣,再没有多余的蓑衣给你们穿。你若是和你弟弟出去,怕只能淋雨了。”

  “小人从小务农,无妨的。”

  “但你弟弟年纪尚小,又瘦弱,淋这一遭雨,怕是要染上风寒的。”

  那少年犹豫不决,看了看弟弟,最终还是留在了车里。

  “小人二环子,弟弟小圆子,谢过主子恩典。”

  “不用谢。”就是这名字随意了点儿。“到了府上,你们就跟着你们真正的主子,只要忠心办事,你和你弟弟都会有月银,府里不会苛待了你们。”

  马车停下,拂霜撑了伞候在一旁,三人下了车。

  那少年瞧见石狮子耸立的大门外,墨底金边的牌匾上上书三个大字。

  “桓王府,是桓王府!”

  少年心惊,睁大了眼睛瞅着江烛染,“那您是?”

  拂霜给江烛染撑着伞,“咱们主子,是这王府的正主,桓王爷。”

  “二环子和弟弟小圆子拜见王爷!”

  眼瞧着就要磕头下跪。

  江烛染摆了摆手,“外头雨大,不必跪拜了,且跟我见过郎君,以后,你们便跟在他身边做事。”

  江烛染把两人安排去洗漱规整自己的仪容,她一人去了揽风苑的偏房,看见倚在床榻上看书的沈流烨。

  往常束着的乌发披散在肩头,一张脸被雪白的寝衣衬得越发白皙,谪仙似的,偏偏体弱多病。

  “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嗓音微哑,但是脸上多少恢复了点血色,“臣侍昏睡了一上午,醒来没见您在府里。”

  “出去找了两个人,给你带回来看看,看合用不合用。”

  江烛染说完这话,就见沈流烨看向她,“王爷要娶通房小侍?”

  江烛染只觉得一道惊雷劈在她脑袋上,给她吓一跳,“这话怎么说?”

  “您都说要带回来让臣侍看看合不合用了,不是要娶来当通房还是要做什么?”

  沈流烨已经没了方才看见江烛染时的笑意。

  他怎么忘了,这些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的,哪个不是三夫四侍的,江烛染呢?她现在也空出手来娶通房了!

  一股子气冲遍了他的五脏六腑,最后冲到了嗓子里,沈流烨止不住地咳嗽。

  江烛染见他咳的厉害,忙要走上前去,把大氅给他披上,却被沈流烨躲了过去。

  “您以后,要常找通房风花雪月了,怕是没时间跟臣侍这个病秧子闲聊了。”

  这语气,说不出来的奇怪。

  江烛染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好气又好笑。

  “难得见你这般伶牙俐齿,你且等那二人来了,自己看吧。”

  江烛染拿过沈流烨之前看的那本书,坐到一边看起书来。

  沈流烨强压下嗓子里的不适,合衣背对着江烛染躺下。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直到拂霜领了二环子和小圆子进来。

  “王爷,郎君,人带来了。”拂霜把人带进屋里,退到了一旁。

  “奴才二环子和弟弟小圆子,拜见王爷、郎君。”两个洗漱规整完毕的人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起来吧,且给你们郎君说说,你们进王府的差事。”

  “奴才和弟弟进王府,是给郎君当辅佐,负责算账一类的事。”

  床榻上侧躺着的人动了动,坐起身来。

  “当辅佐?”

  “是。”

  是江烛染亲自给他找的,料理王府后宅事的帮手。

  不是通房小侍。

  沈流烨眼角余光瞥向江烛染,见她正看着自己,立马扭过了头。

  生个病脑子都糊涂了,沈流烨暗自唾弃自己,语气和缓了许多,“入了府的伙计,不兴用原本的名字称呼,二环子便改称枳夏,小圆子改称枳秋。”

  “谢郎君赐名。”

  两人被拂霜带出去安排吃住事宜,屋里又安静下来。

  沈流烨垂头安静半晌,看向江烛染,见她又在看书,沉吟许久,开口道,“王爷,臣侍知错。”

  “错哪了?”

  “擅自揣度王爷的意思。”

  “还有呢?”

  “态度不好。”

  “还有呢?”

  “臣侍,不知道,请王爷指点。”

  “你把本王和那群脑瓜子只想着风花雪月的混为一谈,认不认错?”

  “认错。”

  “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认不认错?”

  江烛染见他不说话,知道他还没想明白。

  “堂堂桓王府正君,生气就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你方才咳的那么厉害,本王给你披件衣裳,你倒好,还躲过去。沈流烨,你是真想让我给你预备个棺材是不是?”

  沈流烨没想到自己错在这处,他病的久了,死不了但也活不好的半吊着,实在没想到还要在乎自己的身体。

  “臣侍,只是咳嗽,没那么冷。”

  沈流烨,嘴硬的不得了。

  江烛染冷笑着抓住他的手,凉的像个冰块儿。“这叫不冷?”

  沈流烨垂着脑袋不说话。

  “你且看着,倘若再这般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你以后的病我也不会再管。”江烛染感觉到手里握着的冰块儿想要挣脱,顺势松开他的手。

  沈流烨从未感受过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从他手中溜走是什么滋味儿,现在尝到了。

  江烛染怎么能冷冰冰的说出不会再管他这种话呢?

  死一样的沉静。

  过了许久,江烛染看着他抬起头,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

  那个在太女娶亲宴上演戏只是红了眼眶、掉几滴眼泪的人,现在眼睛里不停往外溢着泪珠,鼻尖也哭红了。

  江烛染,“……”

  娘的,我可真不是个人啊,给人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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