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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退步原来是向前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李泌下了马,走至水田边,眼前的景致倒很是出人意料。他与刘一手并不算陌生,明州城里数次相见都不寻常,他也未曾把她视为寻常女子,饶是如此,已经有了心里预期,但亲眼所见,还是出乎意外。

  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又生了一场重病,他原以为,再见时,她会收敛禀性,意气低迷,就算并非如此,也该多少有些意兴阑珊,愁容郁郁。

  可惜,到底还是让他意外了。

  如镜的水田倒映着晴朗的蓝天和层层叠叠的白云,身穿一袭素色短衣,随意挽了一个堆髻的刘一手正手把青苗在水中退行插秧。明明是一件很辛苦的劳作,明明可以看到她额上的汗水不时滴落在水面,明明看到烈日下她那被晒的通红的脸上前些日子的疹印还未完全消退……但在他的眼中,却是一幅美丽而生动的山水画。

  她不像是在插秧劳作,分明是在作画。

  这幅画,广袤、生动,而令人又无比舒适。

  或许,是因为她的专注,她比其他人快了很多,所以,不止下棋,只要她愿意,什么事,她都可以做的很好。

  在她身上,有一种单纯的执着。这种状态仿佛是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禅定与笃定,是一种心无旁骛的在世修行。

  所以,他仿佛有些失态,目光追寻着她,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田边,直到她插完了这一行,转身反过头重新开启新的一列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就那样意料之外又命中注定般地对上了。

  他,愣了片刻,回身从马鞍袋里取出一个羊皮囊水袋,朝她示意,让她上岸休息一会儿,喝口水。

  她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接他的好意,仿佛不认识一样,便又从新开始新一列的插秧。

  李泌愣了,这人什么意思呢,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才一打听到你的消息后便大老远赶过来看你,正好饭点,却连翰林院里的会食都没吃,不仅是翰林院里的会食啊,今日可还有宣政院圣上特赐的廊下食,我都没吃呢,到现在饥肠辘辘的,这可是非常不宜养生。唉,真是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

  “那人,你见过了。”忽地,她问。

  终究,还是在意的。

  我就说吗,谁人能真正免俗。

  李泌就着这个话头接语:“棋力虽不甚出众,却也是个人才。”

  哼,毫不掩饰的冷哼,刘一手气不打一处来:“那人,能留在棋院吗?”

  李泌暗笑,又想逗她:“自然啊,悬赏棋里最精彩的一盘,下到最后,以神之一手赢的,自然可留下。”

  真想抬抬手,甩他一脸泥,早上才吃过清火的药汤,韦姐姐之前特意叮嘱了,服药期间不能动怒,否则会有气滞血淤,对自己不利的事不能做,好,我忍。

  “这棋院的掌院莫不是傻子!”刘一手此时虽还不知道李泌便是棋院的掌院,但也知道他与棋院关系密切,因为那盘棋,她分明觉得出自他的手笔。

  果然,李泌面色沉了:“好好的,为何恶语伤人?”

  “哼,伤人?我自己都是遍体鳞伤了,还不能问候一下始作俑者?“刘一手越发不快:”他若不是傻子,对一个假冒他人之功的小人,想辨识出真实棋力,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李泌心想,不是我没辨出来,而是——唉,算了,我也没必要跟你解释,重要的是,现在还不想跟她挑明自己棋院一把手的身份,于是他另外调开话题:“他人是慧是愚暂且不论,你倒说说看,两兔傍地走,雌雄莫辨,本也寻常。可是,与人朝夕相对、同室而居,却连其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这是不是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刘一手的后牙都要咬碎了,还未想出回嘴的话,那人却又开口了。

  “也对啊,当初那人自己也是装神弄鬼、雌雄莫辨的,这叫什么,小巫见大,拔茂而弃?”李泌又补上一刀。

  “你,今天很闲吗?“刘一手很不高兴,想直接顶回去,但又想着,自己现在的状态,面前这个人,还是不能得罪,非但不能得罪,最好还要有所用,得想法子拉近一下距离,于是她再开口,神色稍缓:”不如你下来,我教你插秧。“

  李泌眉头微动:“还是算了,这,原非我所长,其实,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知其长,而是要知其短。我的意思是,或许是因为你没有好好读过书,为人处事的道理有些缺失,罢了,今儿我便给你补上一课。“

  “凡度权量能,所以征远来近。立势而制事,必先察同异,别是非之语,见内外之辞,知有无之数,决安危之计,定亲疏之事。然后乃权量之。其有隐括,乃可征,乃可求,乃可用。”

  日头太毒了,李泌又从鞍袋里掏出折扇,展开后遮在头顶上方,倒不是对皮肤在意,只是要保护好双目,要知道日头最是伤眼。

  而他对刘一手所说的正是《鬼谷子》的飞箝篇一,是精华中的精华,讲的是操控与钳制的巅峰之技,在他心中,鬼谷子是谋、兵、道三家的杰出代表,最擅长窥探人心、操控人性、洞悉强势转化之势。既然刘一手这一次就是在识人上吃了亏,自己便好心帮她补上这一课。

  见刘一手半晌没说话,他深感欣慰,料她此时定是在细细琢磨自己那番话的道理。

  谁知,刘一手回过身,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说人话。“

  仿佛像吃一块粗栗饼,被噎的即使喝了半袋子水也顺不过来的气,当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面露惋惜之色:“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如何做人。罢了,念在相识一场,我且指点指点。我说小娘子,你光会下棋不行,长安不比明州,人才辈出虎啸龙吟之地,想入翰林棋院,先想想那是什么地方,既是职场又是官场,一点生存技巧都没有,确实是连门都进不来。”

  刘一手闷哼着颇不以为然:“你很了不起是吧。其实,一起手就错了。你定的这个什么悬赏棋,本意倒是想不拘一格招揽人才,可是又没有清晰的机制防范垄断和作弊。你一个职场上位者制定的揽才制度,被人轻易钻了空子,你还得意个啥?”

  李泌被怼,心有不甘:“我哪知道你这般没用,轻意便让人钻了空子,随随便便被人劫杀,若非你……“

  刘一手听的着急,干脆打断:“倒不是我被人劫杀,而是你轻而易举就被做奸之人给糊弄了。这症结便是你起头定的制度不行,唉……”

  李泌不服气:“我这制度怎么了不行了,几轮下来,倒是有好几个棋力不俗的民间棋手脱颖而出,你不能因为自己不行就赖制度……”

  “还嘴硬?除了我们酒楼这盘棋,我是大意失了荆州,其它地方,你可揽到真才了吗?城东升平坊醉兴居的棋都被吴御史包了,从始至终是他一个人下的,然后还冒名给他夫人家的傻侄子了,这便是你说的真才?城西嘉会坊聚龙斋那处棋,是赵、原、周、尉迟四家的公子连手坐局,只他四人轮番对棋,其他人就是有妙招也不敢上前,有个浔阳来的棋痴因为这事生生被打断了腿。这四人都是专供宫中香料瓷器的皇商,正想通过这次机会,由商转官,花了大把银子贿赂花鸟使。他们这四人,可是你要引入的人才吗?还有朱雀大街杏花楼的那处棋,那可是有人直接将整栋杏花楼盘下,又请了新罗高手坐阵,却盗名为儿子所下的——“

  李泌听的心惊,面色越发沉郁,心下也是憋闷。想这小姑娘人才到长安几天啊,哪有什么的资深的人脉,怎么这里面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只是连她都如此清楚,想来朝中那些人便更是心如明镜,想不到自己一番为草根崛起想出的揽才计划,就这么被那些人联手改了章程、变了味道,李泌心中越发烦闷。

  只是,虽然知道她所述情形当是不差,可这人却有些不挂脸了,依旧嘴硬:“道听途说,不以为信。“

  刘一手直起腰,一脸恨其不争的忿忿然:“行了吧,我这次栽了,是我自己失了谨慎,我认。待日后有机会,我再全力相搏便是。可我心里就是这个气啊,李大人。你说一个小小的棋院都能随随便便鱼目混珠,那六部九卿不定糟污成什么样了,我们这些老百姓辛苦种田做营生,我们交赋纳税,养的都是个啥啊?这分明是说——为‘上’者有问题……国家制度有问题……”

  这可不单单是两人赌气拌嘴了,这居然都批评上朝政了,李泌脸一沉:“祸从口中,你且管好自己便是,哪来那么多闲心可操。”

  “这可不是操闲心,我也是这大唐的一份子。”刘一手觉得这事说来话长,又不想耽误干活,便重新弯下腰,一边继续插秧,一边跟李泌分析:  “要说你也是拿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的高官,我是从明州小地方来的,窥斑见豹,连一个小棋院招个新,都会引人这般钻营,便可想而知——那三司六部,朝廷运作,怕是上下内里都有问题。对这些情况,圣上到底知不知晓?若不知,那就是失了言路,要知道‘言路闭塞可丧邦’,这可不是小事;可若是明明知晓却又不能约束官吏修章改制防微杜渐,那便是……”

  心口像是压了巨石,这小丫头是真的成长了,见识和胆量都与在明州时不可同日而语。真不知这两年,长孙今也都教了她什么?自己也只不过是托长孙今也给她看些古谱棋局、指点她一些药理医道、还叮嘱过要她修心坐禅。现在看来,绝非如此,真该去找长孙今也问问清楚。像以前那样只专注自己的衣食生计不好吗,就算有些野心、有些算计,也是为了求生立足。现在,居然动不动就是家国政事,真是让人心惊。

  想来自己也是中了什么邪,明明只是想过来安慰一下骤然失意的她,只因心底的一丝怜惜和不放心,怎么就聊着、聊着就扯到这些惊天动地的话题了,必须要立即止住了。

  这天实在不能再聊下去了,李泌当下便牵马走了,再不走,她不定又说出什么非议朝廷、讥诮圣上的话来。

  刘一手还没发觉,倒觉得两人的这个话题才是刚刚开头,从这次悬赏棋开始,到朝廷的海航与陆运、商引的发放与操作、短番工的雇佣和薪酬、长安房价、甚至是磨坊的分布……刘一手一边插秧一边说,直说的掏心掏肺、口干舌燥,总算是又插完一行,翻回头来一伸手,想让李泌拉自己上去喝口水,这才发现李泌人已经走了。

  这回轮到刘一手纳闷了:“嘿,我话还没说完呢,人咋走了,我后面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完,其实才是刚刚起了个头——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机构已经腐朽到这个地方,便更是需要我这样的新鲜血液,我能帮你啊,我的意思是,我是难得的人才,我对你、对棋院、对朝廷,真的很重要,所以,你得拉我一把啊!”

  刘一手很是后悔,暗暗嗟叹,这男人不是修道的吗,应该有点耐性啊,怎么话没听完就走了。枉费自己铺垫了那么长,不就是想突出一下自己的重要性吗,说明自己并不是只会下棋的棋呆子,自己其实眼光独到、视野开阔、涉猎广泛,是有真才干的人才,是能帮到他的。难道是自己太心急了,劲儿使大了?

  这时,凭空伸出一只手,欲把刘一手拉上来。

  刘一手满脸惊喜,暗想这家伙又拆返回来了,有门,抬头一看却是是悲田院的院长。

  老院长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您是哪路神仙啊,找您来的人,都挺——您要真有路子就使使劲挪个地方,我这个庙小,实在是怕得罪贵人,您要有路子,尽快活动活动,赶紧走吧。”

  刘一手一脸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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