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雨欲来(2)
就着沸腾开来的清泉水,云婵挽了袖子忙不迭将西湖龙井用果木小勺盛了,然后往玲珑茶具里倒入。她做的极认真仔细,微垂的眼睫毛映了一排羽扇般的可爱疏影。置心一处,心思也就不太容易飘忽出去了。
落座在一旁的八阿哥看着云婵沏茶忙碌,开口的话句却明显透露出他的心思并没有落在这里:“你不需要过分畏惧太子,眼下关头,他更不敢胡来的。”语尽垂目,冠玉眉眼间似乎噙着一缕淡淡惆怅、又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所以一语落后,连带他那声随之漫溯上来的几不可闻的叹息,都变得愈发飘飘渺渺惹人怀疑了。
虽然不是太明白八爷字里行间透露的是什么真味,云婵还是莫能两可的点了点头,应的含含糊糊。
就着斑驳进半开帐帘的夕阳剪影,她侧了眸光微微扫向端坐歇息的八爷。短短一月光景,他的面目依旧清秀温润,只是眼角眉梢拢了一层无法掩饰的疲惫,肤色也略微发黄了一些。许是劳身劳心的处理公务、再加上昼夜不停的往木兰围场这边赶,身子骨一时半会子还没有缓和过来。歇息几日,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才开的清泉水是极滚烫的,按理并不适合用来泡茶,因为会烫失了茶自身的真味。但念在天色入夜、气候极浓极冷,八爷又才歇下脚来,云婵便特地用这沸水沏茶,想着热热的茶汤可以驱散体内寒气。
没有太多思忖,八爷了然了云婵可能解不过他方才那番话里的许多意味,眉心展了一下,就口补充:“京都那边,十八皇弟疾病突发,这几日更是病情加重,怕是撑不过这个秋天。”他顿了顿,“皇父知道以后非常焦虑伤心,过不了几日可能就会下旨回京。太子就是再纵情放荡,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应该也不敢过分的。”
“十八皇子?”云婵正用小勺搅了一下茶汤,闻言后冷不丁接口,“十八皇子时今才满七岁,怎么就……”尾音渐起了嗫嚅,没有继续下去。
虽道是平常人家最宠幺儿、帝王之家素疼长子,但康熙皇帝对于十八那位年幼的老来子,一向都很疼惜顾念。如此疾风暴雨般突发的变故,即便是落在一代帝王身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想必也是极难承受的吧……
“福兮祸兮!”这边八爷轻轻一叹,抬首之时竟是微微笑着,“人既生亦死,祸往者福来。既然注定一些羁绊自打出生之时便逃不过,予其处在这世上不是淘神便是费力,那倒还真不如早早便去。生亦不知何欢、死亦不懂遗憾,娑娑婆婆,不得、亦不失,一瞬即可得了永恒。”他的语气淡淡的,面上也是淡淡的,分明不能单纯的从他的语气亦或眉目间窥出一星半点情态,可也正是因了这样一副无情无态的淡淡样子,把这番话落在耳里,才愈觉此情此景带起了寂寞无边。
一些莫名疼痛抽丝剥茧一般嗜咬在云婵心上,她纤指抚着心脏部位,忽觉得心口揪了一下。不知是为了十八皇子,还是为了眼前这个永远都挂着淡淡微笑、杨柳风杏花雨般让人看不通透,只觉一直一直都是极尽美好的如玉男子……就在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尝试着去靠近他、去走进他的心,去探寻、去感知。她突然觉得,原来她所想要探寻、感知、和了解的那个世界,其实就只是他的世界而已。这种渴望是如此的迫切,如此撩撩拨拨一发不可收拾。
瞬息交错,不过一个灯花碎的间隙,她似乎明白了他一些,又似乎,依旧懵懂如是,什么都不曾明白……
“贝勒爷,你是太难过了。”云婵抿了一下盈唇,垂眸小声,“十八皇子病重,想必皇上是极难过极伤心的,贝勒爷……就莫要过度伤心,若到了头再加重了万岁爷的伤心,就不太好了。”
八爷抬首,伴着一圈浮上枝头的冷月清辉,一并入在眼里的便是云婵这副极隐晦的面目神情;她眉宇之间的颜色分明深浓又多变,却总不好把心底下那通劝慰直接言出来。不过云婵这怀没有言出口的劝慰,八爷识得。
没有再过多执着,他展颜笑开,颔首点头:“放心吧!云婵小丫头。”八阿哥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被感性左右全部理性的人,更何况,他又早已过了那个容易冲动的无知无畏年景。
一句放心已经足够。诚然,云婵是在旁敲侧击的提醒八爷,十八皇子一事皇上定是极其伤心难过,他方才那番“还真不如早早便去”的话,显然是造次了些。处在就要失去爱子的心态下的父亲,不见得可以理解诸多禅宗意味。
十里香风、云烟过往,忽有一种与气候并无关乎的彻骨凉意袭在身上。就着半卷疏帘、半灭烛影、半热茶汤、半缕烟雾、半垂青丝发……百转千端,一个殊途过后,终是全部归于了昨宵梦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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