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帝都 太极殿
这个空旷而华丽的地方,自从龙颍进京以后,来往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个个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就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出是非来。
最近几日摄政王龙颖的脸色就没有晴朗过,宫娥太监们更是胆颤心惊,生怕哪里伺候不好了便要遭殃。
尤其是在听到那声尖细阴柔的声音喊了一声:“太后驾到——”
所有伺候的人立马就抖了三抖。
刘长本来端了用桃花花瓣泡好的茶,准备给摄政王大人调节一下心情,可还没奉上去就听到这通传声,额际的冷汗就依稀想要滑落。
他可没忘了自家主子一连将近十天的阴霾脸色到底是为了哪般。
就是当日那么气愤,面上冷若冰霜,拂袖而去的样子大概是准备十年二十年都不愿意再回头看谁一眼,可那桃枝摔进刘长怀里的力道却也是轻柔无比的,连一朵桃花都没有震落。
刘长把那桃花在太极殿里供了好几天,朝臣议政的时候还看着那枝不合时宜的桃花互相用眼色探究了无数次,以为是摄政王大人又在暗示什么。
直到后来才从刘长那里得到消息,那桃花原是太后娘娘所赠,摄政王与太后娘娘之间亲厚不可离间,摄政王之所以这几天一直阴沉着脸,大概是因为颍州战事紧张,可为臣者竟然还有不轨之心。大人一边忧心战事,一边还要烦恼如何处置,所以面色才一直不好。
朝臣们综合一下自己的眼线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觉得这事可大可小。战事紧张,摄政王自然不想在这时候无端生事。
于是满朝文武个个噤若寒蝉,缩手缩脚一时间安分守己了不少,生怕被当做了出头鸟,无辜牺牲。
龙颖倒是得了好几天的清闲。
天知道,摄政王大人只不过是在和故人生闷气而已。
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呐,太后娘娘到今日才来,似乎有些姗姗来迟?
刘长挥手招来司茶的女侍,让她把那桃花茶撤了,换两盏颍州珍眉呈了上来,然后带着一干宫娥太监退到了太极殿外。
杨紫彤看刘长识相的很,人都撤了个干干净净,想来龙颖黑着脸这么多天,刘长身上的压力也不小。
她扬起一抹浅笑走到御案之前站定,咳了一声。
龙颍连头都不抬,奋笔疾书,冷淡的说道:“微臣事物繁忙,请恕微臣失礼。”
的声音严肃认真,可杨紫彤总能从中听到一丝赌气的意味,便低声问道:“禾润,你生气了?”
龙颖回答的一本正经:“娘娘心慈,悲悯天下,微臣若敢生气,岂非是非不明,黑白不辨?”
“禾润……”杨紫彤浅浅的叹了口气,蹙眉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龙颖疾书的笔略有停顿,就听到杨紫彤温言:“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也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
一滴饱蘸的墨汁滴落在奏折之上,龙颖皱眉,把那折子扔到了一边,换了另一份,口中道:“别提当年,是我无能,我谁也不怪。”
当年的旧事,涉及到两代帝王,至今无人敢提。
就算龙颖如今权倾天下,也不愿再揭开旧日伤疤。
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龙颖一直没有抬头,所以也一直没有机会看到杨紫彤的眼神。
若是他看到此刻杨紫彤眼中的悲哀和绝望,又当如何?
可是也许,若是龙颖抬了头,杨紫彤眼中就绝对不会流露出丝毫弱势。
杨紫彤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泪水,低声说道:“禾润,你何必总是这样为难自己。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你得学会妥协。”
龙颖听到这话,终于扔下了手中挺拔尖锐的紫毫笔,忍不住回嘴:“事到如今,不必同情,也不必慷慨!我只要你现在,若是不能给,就不必多言!”
杨紫彤苦笑一声,只是轻轻叹息道:“二十年了……”
龙颍冷笑,眼神像是冷箭一样射向杨紫彤的双眸:“是啊,二十年了。若不是刘长暗中差人去请,娘娘的鸾驾今日还会光临此地吗?”
杨紫彤被龙颖这样直视,依旧站的笔挺,高贵而冷艳,眼神却忍不住游移,唏嘘道:“禾润,你总是太聪明。看的太透彻了,便容易受伤。”
确实,刘长虽然没有亲自去,但的确是有意无意的在两仪殿里放出了风声,说龙颖正在为以枝桃花生气。
她观望了几日,觉得事态确实严重,才姗姗而来。
是她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还是高估了龙颖的定力?
当日匆匆数语,他竟如此在意?
杨紫彤直到现在与龙颖对视,还是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悲哀。
物是人非,究竟要如何界定?
杨紫彤已经不是当日的绯绯,可龙颖却依然是二十年前的龙颖。
这让面目全非的人,情何以堪?
龙颖看着杨紫彤纷乱的眼神,半眯了眼,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自欺欺人我龙颖不屑为之。痛我也要醒着。娘娘贵人事忙,还是请吧,恕龙颖不能远送。”
“贵人事忙?”杨紫彤略感心酸,面上露出一丝受伤的神色,“其实你想说的是贵人善忘吧?什么时候开始,我以为从来不会伤害我的人,也开始对我冷言冷语了?我们之间……”
龙颖端详着杨紫彤的神情,似乎想要看透眼前女子这面上的神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结果却还是被她脸上露出的酸楚影响,心中越发烦乱,冷声道:“没有我们,也没有之间。这不是娘娘一直想要的吗?”
杨紫彤收起了面上的脆弱之色,凛然道:“我要在所有人面前都装作一副鹣鲽情深恩爱有加的样子,因为我有渊儿,我输不起。”
话音一转,又语带凄苦的说道:“可是我也是女人啊。你知道的。我害怕打雷,喜欢暖阳,讨厌繁琐的东西,口味一直清淡。”
龙颖略有动容,叹息道:“二十年都过了,这些坏毛病,怎么一直不知道要改改呢?”
杨紫彤一笑,灿若春花:“因为有人说要宠坏我啊。我若轻易改了,别人怎么有机会来宠我?”
龙颖挑眉:“我是别人?”
杨紫彤软语道:“不是。你是禾润。”
龙颖的语调也变得轻柔:“你呢?你是谁?”
杨紫彤像是被蛊惑了一样:“我是绯绯啊。禾润的绯绯。”
“是吗?”这是怀疑反问的语气。
“你不信我?”杨紫彤的话里已经有些嗔怒。
龙颖语调虽然亲昵,话却有些冷:“不信任的一直都是你呢。”
杨紫彤无言:“禾润……”
龙颖把话锋一转,问道:“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颍州,你不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你的东西,别人怎么会抢得走?”
“我的东西,被抢走也不是一次了。”龙颍面上淡淡的,好像对这事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愤怒,只是在陈述一件实事。“可是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忘过。”
天下为媒,江山为聘。
杨紫彤突然想到了那句话。
当年,来自异世懵懂茫然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在大弈的皇权之下口出狂言说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有人惊慌失措,以为大祸将至。
有人摇头嘲笑,说她无知浅薄。
有人冷眼旁观,等她灰飞烟灭。
只有一个人,采了灼灼的桃花为她别在发间,郑重其事的对她说:“只要你想要,我便替你取来。我要你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绯绯,天下为媒,江山为聘,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命运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后来的后来,天下为媒,江山为聘,有人做到了。
可是那个人,却不是他。
杨紫彤突然摇晃了下身子,再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一把扶住了御案。
当时的少年少女,如今都已年华不再。
二十年的人世沧桑,她还敢再轻易相信吗?
龙颖看到杨紫彤的动容,从御案之后走了出来,站在了杨紫彤身边。
再开口,话中无悲无喜,只是淡淡的说道:“绯绯,我许诺的,早在我再次站在你面前是就已经兑现。颍州,天下,我都可以不要。事到如今,你应我不应?”
杨紫彤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把脸深深的埋在龙颍的怀里,紧紧的抓住龙颍的衣襟。
沉默了许久,才像是醒了过来一样,在龙颖的胸前嘶哑的叫着:“苗苗,苗苗,苗苗……”
龙颍紧紧的环抱着这二十年后失而复得的娇躯,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他高高的仰起头,看着黑黝黝的宫殿顶,觉得那像是一张贪婪的大嘴,正狰狞凄厉朝着他狂笑。
这吃人的地方啊,他又回来了……
二十年了,他的绯绯到底被吞没了几何?
为什么到了现在,他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她都不能对他说一句“我愿意”?
颍州,到底是收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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