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二 男儿有泪,不洒离别
颍州大营
“喂,你哭什么?”年纪四十左右被人称作老杜的兵士在列阵中奇怪的问道。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门,但是天生一副高腔,依然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
伍长怒目瞪了一眼,那兵士立马做回严肃的标准表情。
旁边身材瘦弱的少年脸上已经涕泪纵横,慌张的抹了抹自己的脸,被熏黑的脸更花了,有人忍不住窃笑了一声,只是迫于伍长的威严,又敛住了笑,也有几个识相的,跟着那少年呜呜呜的捂着脸哭了起来。
伍长本来还想再瞪,想了一想,人家哭也没错啊,是自己下令让大家集合致哀的,于是转而思考,自己到底是要哭呢还是不哭呢?
如果哭了会不会在底下人面前失了自己的威信?
如果不哭的话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冷酷无情?
脑中思绪万千,纠结的忘记自己其实只是管了五个灶台的伍长而已。
过了一会儿,程序走完了,伍长挥了挥手,队伍散了。
这个队伍有一共九个人,加上伍长是十个人。每两个人互相配合负责一个灶台。
以前伍长上边还有人,都是上边来人直接传达,这回难得放权给伍长,于是第一时间集合了队伍默哀。军中有大人物去世了,硕将传令说后军全军致哀。
可其实那大人物和他们几个做饭的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些人要么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久经沙场却伤了手脚又不愿回家的老油条,见惯了生死。要么是刚刚进军营的,一片赤子心,对世事懵懂无知,不晓生死。
所以基本伍长以为上大家只能保持肃静,板着脸,真正的哀伤是没有的。
谁知道这刚进营的少年“哇”的一声就给伍长出了个难题呢?
他只管过灶台,哪懂得这些套路啊?
队伍散了之后几个人该做饭的做饭,该洗菜的洗菜,忙碌声又起。
后军现在的主要职责就是供应全军兵士的所有伙食,虽然上面有人被硕将秘密抽调,但是他们这些小卒子一向是不被人关注也不去关注别人的。
“可别再哭了……”老杜一边洗菜一边悄悄地往花脸少年这边凑了凑,小声地说。“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他声音刻意的压的很低很细,脸部的肌肉拼命拉扯想要绽出一个笑来,可惜那些纵横的刀疤让他的笑更加狰狞。
少年低着头,把被老杜洗过的水灵灵的菜叶拾掇干净,然后说道:“叶将以前去城里,赏过我饭食。我以前家里穷,总是吃不饱,那是第一次吃饱饭。我还想,以后升了兵等,能到叶将面前去侍奉呢。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老杜嘿嘿一笑:“我说你这小子瘦了吧唧的怎么还拼了命托关系进营,原来是为了亲近叶呈轩啊!确实,叶将样貌好,性情好,学识好,武功也好。你们这些小屁孩儿最稀罕做些英雄梦,崇拜他也正常。可惜啊,为了救兄弟,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花脸少年抿了抿嘴,不小心吃到了锅灰,又扭脸呸了出来,吸吸鼻子说:“杜大哥,我出去一下,你帮我看着……”
老杜深明大义的说:“去吧去吧,你朝着西南多磕几个头!好好送送叶将!也不枉受人恩惠相识一场!可惜军中没有香火!”
那少年点点头,感激的看了老杜一眼,匆匆而去。
后军临河扎营,一则是地利,取水方便,一则是要和主营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后军的人有些杂乱。
颍州军也不全是和那些有资格在校场列队的士兵一样令行禁止赤胆忠心的,像后军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只要知根知底,没什么坏心思,残缺的瘦弱的都可以将就。
少年快步到了河边,掬起河里的清水,慢慢的洗掉了脸上的锅灰,露出了一张玉颜。
蹲下身子,趁着月色看着水中的倒影。
影影绰绰的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脸色苍白,身材瘦弱。
一身粗布衣服夹杂着破败的棉絮,堪堪只够避寒,一阵风过,她的身体打了一个战栗。
这个少年,其实就是见过了龙青妤之后,被她设法送进军营的可晴。
龙青妤受人之托要好好“调教”龙潜渊。至于受谁所托,可晴不便问,也不想问,且就算问了答案也未必是真的。
她只是觉得,这样的调教自己必然是不适宜在场的,于是便问龙青妤需不需要回避。
龙青妤毫不客气的点头,然后两人一番商议,她就被送进了后军一个灶台上。
那个灶台之前原来也是个少年,搭档的老杜以前伤了眼睛,视力模糊不清,竟然连搭档换人了都没有发现。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听什么,就听到伍长的集合令。
然后宣布:叶呈轩为国捐躯,壮烈成仁,全军默哀!
骑兵们下马,步兵们倒戟,弓手们松弦……
左中右军都用各自的方式表示哀悼,并行军礼三次。
后军的炊事兵们,就只好放下手里的厨具,排排而战。
她颤颤的伸手,愤然打碎了水里的倒影,小声抬头环视四周,问道:“三师兄,我洗干净了,你认出我了吗?”
没有人回答。
也不可能有人回答。
少女终于双手捂着脸低下了头,那瘦弱的脊背,猛烈地颤抖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从少女的喉咙里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样的呜咽声。
像是受伤的小兽,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迷失了回家的路。
像是折翼的小鸟,抬头仰望,发现自己再也飞不回巢穴。
像是落水的蚊蚋,拼命挣扎,发现自己竟只能选择认命。
那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一丝丝地艰难的执着的流露出来的刻骨哀伤,散布在空气里,凝结了周围的方寸空间,就连那遍洒人间的月光竟然也变得阴凉而伤感。
生命中原来,竟然有这么多措手不及无法挽回的失去和悲哀。
慕可晴太阳穴突突的跳起,脑中一片混乱,像是要爆炸一样再也无法多想。
只是把脸埋在手掌里,
河水从来不懂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一如既往的滚滚而来,欢快而去,来去匆匆没有丝毫留恋。
可是叶呈轩呢?
他还有留恋,还有理想,还有兄弟姐妹,还没有成家立业,还没有香火延续。
他孤零零的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却最终就这样走了。
上天何其不公!
既然想要置黎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必给他们希望!
既然给了他们希望,又为什么要让他们死而报憾!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饮酒?
因为醒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那个!
恍惚中,可晴似乎听到有人飒爽一笑,道:“师妹原谅,师兄先走一步!”
抬头,却只有冷风轻轻的吹,月牙儿无情的挂在半空,冷冷的洒着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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