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故夏国风波
“参见父王。”
“参见王上。”
故夏国国主两鬓如霜,双眼浑浊,脸面上如同曲曲折折的深壑,干瘦得不成样子,眼眶深深的凹陷了进去,仿佛垂垂老矣、随时会崩逝。发丝散乱,已经无法梳得整齐光亮,王冠甚至斜了一些,他抬起手,努力想用像以前那样洪亮的声音威严的叫声:“众卿请起——”
但很明显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因为他刚鼓足干劲喊了第一个字,就忍不住咳嗽,接着,只能断断续续的挤出后面三个字,虚弱无力。
众臣心里嘀咕着,这王上想来是快不行了,得赶紧站队了。
看着昂首挺胸、一脸春风得意的二王子夏无恙和同样自信含笑的三王子,看到一脸冷漠的夏无寒时,心里嘁了一声,一个不受宠的克亲王子,有什么资格摆脸色!
一个深受宠爱、权势滔天,其母是高高在上的王后;一个人尽可欺、孤立无援、一个低贱宫婢所生的不受宠王子,这该怎么站队,根本不用思量。他们思量的,是二王子和三王子之间该如何抉择,虽然三王子之前被夏无寒扳倒,可毕竟其母是受宠多年的丽妃、在朝中又有好几个位高权重的心腹,早已无事。虽然夏无寒根本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但这三王子却千万不能遗忘。所以站队之事还是要好好考虑考虑的。
“众卿可有事启奏?”
“臣有本启奏,这是臣多年来搜集的一些东西,是时候呈给王上一阅了。”说话的是年轻的司寇。
三本厚厚的奏折被呈了上去,故夏王看完之后,脸色阴沉,却按捺下心思,轻轻的将奏折放下,目光探究的审视着夏无恙。
在夏无寒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
犯了这样大的错,还是不舍得处罚他,他这个父亲,做的真好。
不过不是对他。
故夏王示意宫监将奏折呈给夏无恙,待他看完之后,问道:“奏折上所述,可是真的?”
夏无恙一脸惊慌失措,脸上有委屈、质问、害怕,唯独没有心虚。
“父王明鉴,这些事情,都是罪恶滔天,儿臣岂敢!司寇,你为何要污蔑本殿下?三弟,是你!司寇是你的人,是你故意陷害我?”
那恼羞成怒恶狠狠质问的模样,却没有吓住三王子。
“二王兄,你怎么能这样说弟弟?臣弟虽偶与您有矛盾,但咱们是亲兄弟,哪有隔夜仇!而且后来臣弟也道歉了!臣弟都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怎么会陷害你!你是被揭穿了真面目急于脱罪,所以才污蔑臣弟陷害你的吧!”
夏无恙气极,撩袍跪下,一脸的忠诚老实:“父王,这信上都不是真的,请父王信儿臣!儿臣若做了这些强抢民女、搜刮民财、意图谋反之事,天打五雷轰!”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惊天动地的雷鸣,毫无征兆,不少大臣被吓了一跳,随后窃窃私语。夏无恙的脸一瞬间变成了猪肝色,故夏王的脸色则是青红惨白。
夏无寒悄悄的勾起一抹笑,真是有趣,狗咬狗的戏码果然好看。
夏无恙喜欢把“若做了某某事,就天打五雷轰”这句话挂在嘴边不是一天两天了,老三倒是聪明,居然猜出他会这样说,还制造出惊天动地的雷鸣声来为难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且任他们争斗,待赢的那一方兴高采烈之时,他再一脚将他们踩在脚底,借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高位。在此之前,他越要降低存在感。
他悄悄的向朝臣中间瞟了一眼,随即有几颗头低了低。
看着他们兄弟俩互相暴露对方的丑事和罪错,看着王位上那个双手已经开始颤抖、满脸不可置信、几乎要坐不稳了的父王,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激动和兴奋过。
到最后,竟然还是夏无恙赢了,虽然承认了强抢民女和搜刮民财的罪过,但意图谋反的罪名却被他安在了老三头上。
他敬爱的父王,震怒,一边用手帕掩嘴咳嗽,一边颤颤巍巍的指着老三,下令将他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王城半步。
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老三,将脸埋在地面,偷偷得意的笑着的老二,还有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他,是整个殿上最安静的人。
故夏王虚弱不堪的道:“本王宣布,今日要册封少主,来日继承王位,本王要册封的王子是……”
就在夏无恙觉得自己必赢之时,御史中丞又进言了。
“王上,微臣有事启奏,立少主之事,还望王上三思。”
当御史把医官署本来旧疾复发去世了的老医丞带上殿时,夏无恙和几个朝臣的脸瞬间变了色。
“老臣参见王上。老臣该死。”
“李医丞,你不是旧疾复发死了吗?”
医丞泪眼婆娑,哭着说道:“微臣哪有什么旧疾啊,这一切都是二王子的阴谋啊!是他给王上下毒以致王上药石无灵,被微臣发现后又要杀人灭口,幸得大王子相救,微臣才能活命呐!”
“你说什么?咳咳咳……”故夏王刚说完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面部通红,总算看上去没那么苍白。
“李医丞你胡说八道!夏无寒!你竟然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陷害我!一个贱婢之子!你焉敢!”夏无恙仿佛被人踩到了尾巴一样,反应剧烈,情绪激动。
许是从小就被别人这样骂,夏无寒早已习惯“贱婢之子”这样的侮辱,他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就连那双眸子,也没有丝毫的恨意或难过,依旧端站在殿中,神色自若。
李医丞啐了夏无恙一口:“老臣今天,就是死,也要把你这张假皮扒下来!就是你和王后密谋,在王上寝殿的熏炉悄悄的添了能使人头痛的熏香,然后又令医官署开药方煎药,在药里偷偷的放入附子。附子本来有强心、镇痛的功效,是良药,药方里也有此药,但附子若剂量太多,则会引起头晕、身体发麻等症状,严重时可致命!”
“医丞们虽有日日检查药渣,但都是仔细检查有没有被人添了药进去,多出来的一点附子药渣,光凭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但药里的剂量是确确实实多了的。所以王上突然头痛卧榻,喝了药之后身体不但没有好,还越来越严重。”
李医丞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的继续说道:“另外,附子也不能和花椒同食,两者相克,老臣意外得知在王上卧榻养病时,王后派宫婢经常端来清蒸鳜鱼,里面有不少花椒。王上的病本不是老臣主医,是医官署的刘医丞,刘医丞早已被收买。但老臣从医四十余年,意外看了一眼药渣,便觉得有异常,后来又看见王后的宫婢在宫膳署偷偷摸摸拿了许多花椒,心下生疑,没想到刚查出来,就被二殿下身边的侍卫暗杀。幸而当时大王子去医官署找老臣,欲问老臣如何被王上缓解疼痛,见到奄奄一息的老臣,便立马将老臣带出宫外,到城中医馆治疗。”
“夏无恙!你怎么解释!”故夏王抄起一本奏折就往他身上砸了下来。于他而言,夏无恙确实是他最看好最宠爱的儿子,强抢民女这些罪他可以不计较,但如果威胁到了自己的王位和自己的性命,那他的宠儿就会立即变成他的弃儿。
夏无寒对于这一点很清楚,他的父王最在意的永远是自己,不是任何一个他宠爱的人。
“父王!你可别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啊,一面之词怎可当真?!这定是大王兄为了争夺王位,故意污蔑我,三弟已经被除了,他再对付我,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父王,您信我!”夏无恙跪在地上,他磕得咚咚响。
这时,朝臣中一个女臣走出列,面色沉稳的道:“王上,是花言巧语还是砌词污蔑,只需要去搜查一下王后的寝殿有没有花椒、宣医官署的刘医丞前来质问、去大殿下带李医丞治疗的医馆宣召证人、派另外的医丞检查一下王上的身体,到底是中毒还是生病即可水落石出。”
话音未落,夏无恙的脸色就唰的白了下来,眼睛里呈现出绝望。
故夏王一挥手,他身边的宫监立即带着禁卫出去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故夏王眼神深邃,盯着淡定自若的夏无寒,问道:“老大,既然你早知道此事,为什么不告诉本王?!”
语气里满是责备和训斥,没有丝毫感激和温柔。
夏无寒嗤笑了一声,声线没有半分波动,答道:“父王平心而论,就算当时儿臣说出真相,父王是会选择相信儿臣调查清楚,还是选择以残害兄弟、意图不轨之类的罪名将所谓克亲的儿臣打一顿?”
“你!咳咳咳……你放肆!你是在怨本王吗?”
换做一般人,肯定是立马下跪一脸真诚孝顺的来一句“儿臣不敢对父王有怨恨”之类的乖巧话,但夏无寒,却怎么也不想对着他露出这副乖巧顺服的嘴脸,说着令人作呕的违心话。
“难道不该吗?”
这句话,不但让殿上的朝臣议论纷纷,还气得故夏王差点从王位上跌下来,他不断的咳着,咳得肺都是疼的,咳到喘不过气来,不少大臣暗地里嘲笑夏无寒的脑子笨,连好话都不会说,还有人在想如果王上被气死,他们应该怎么选。
待宫监身后的禁卫押着王后身边的宫婢和医丞署为故夏王治病的刘医丞上殿时,殿上就立马安静了下来。
暴风雨欲来之前的宁静。
宫监抖开手上的布袋包,露出里面红黑色的东西:“王上,这是搜查王后寝宫寻出来的剩下不多的花椒。”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啊!”宫婢和医丞一上殿就面如土色,舌头也僵了,跪在地上畏缩着,想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看着高高在上、瘦骨嶙峋的王上,一个激灵就磕头如捣,什么都没否认。
“所以,你们竟然真敢对本王下毒手,谋害本王?!”
刘医丞不经意看到夏无恙射过来的凌厉眼神,连忙躲闪,心里强迫自己镇定了一把,看了看身边的夏无寒,一咬牙:
“王上饶命!微臣都招了,微臣确实……确实隐瞒了王上中毒的事情,还在药中每日都加了一些附子,可微臣是被人胁迫的呀,!那个人说,如果微臣不照做,或者敢泄露出去,就……让微臣生不如死啊!那个人就是……就是大殿下夏无寒!”
此话一出,殿中如同炸开了锅,像即将煮沸的锅里的热水在嚣响。
“看来真是大殿下故意陷害啊!等二殿下把三殿下解决了之后,大殿下再来算计二殿下,好深沉的心机!”
“我看不是,大殿下要是有这么深的心机,早就安排好了,刘医丞会一上殿就揭穿大殿下吗?”
“只要我们竭力保住二殿下,来日二殿下上位,我等的日子不会差,你们都警醒着些。”
“老大!你怎么解释!”
夏无寒淡定自若的一拱手,反问道:“父王,如果真是儿臣的阴谋,儿臣会冒这么大的险,让他一上殿就揭发儿臣吗?”
故夏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有一个大臣上奏:“王上,微臣刚才看见二殿下和刘医丞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刘医丞就指认了大殿下,这其中怕是有些猫腻。且就算刘医丞下附子一事是大殿下指使的,那大殿下从来没有住在过宫中,亦没有心腹和可用之人,是如何将使王上头痛的药下在王上寝殿的呢?还有给王上服用相克的花椒的,也是王后宫里的人,这宫婢,可是王后嫁入王室前的贴身侍婢,对王后忠心耿耿,难道会为了大殿下而背叛王后吗?”
夏无恙怒视过去,是一个小小的舍人,曾经被他欺负过,贬至舍人之职,没想到今日他居然敢……
故夏王听完,信服的点点头,确实疑点重重。他一拍桌案,嘶哑的喊道:“来人,将他们拉下去,严刑拷打,务必吐出真话为止!”
两人就这样哭喊连天的被拖了下去,拖到殿门口,不知道谁先起的头,两人都嘶吼着喊道:
“二殿下救我——”
这下,就算不吐真话,谁也猜得到了。但故夏王还是没动夏无恙,或许是还想着给他一个机会。
到最后,所有的口供和人证物证都齐全了的时候,故夏王再也忍不住了,一口血呕在桌案上,血色有些发黑,大臣们纷纷上前围住他,一副着急惊慌担忧的样子。
故夏王撑着最后一口气,虚弱的说:“二王子夏无恙和王……王后,意图弑父,下毒谋反……关入大牢……赐牵机药一碗!死……死后扔出去!”
牵机药可是剧毒,死前还得经受一番痛苦,看来,他的父王果然心狠手辣,几十年的夫妻、父子之情,说杀就杀。呵呵,他应该庆幸他早就对父亲两个字没了念想,不然……
“大王子夏无寒……救驾有功……赏……万两黄金。”
话音刚落,就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他依旧没有得到他父王的信任,只是不痛不痒的赐了些金银财宝,少主之位他还是舍不得给一个他不喜爱的贱婢之子。但没关系,他也就三个儿子,一个贬为了庶人,一个被他赐死,只要在他父王断气之前,不让他们有狗急跳墙、翻盘复位的机会,防住他父王另立少主的心思,就再没有人能挡得住他。
夏无寒无视乱糟糟的场面,对着空荡荡的王位下跪,叩谢道:“儿臣多谢父王赏赐。”
此时,他的父王已经在被宫监送往寝殿的路上了。
殿上只有面色或复杂或惨白或笑而不语的大臣三五成群的低声交谈,还有被禁卫拖走时破口大骂他的亲爱的二弟,他兀自站起来,没有给任何大臣一个眼神,慢慢的跨出了大殿。
因为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即使他再冷漠矜傲,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大臣过来投靠他,对他露出谄媚的笑。
人,从来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人与人之间,从来没有绝对和善或者绝对憎恶的关系,有的都是对生命和生活的种种欲望。
太阳升起来了,还是那么骄燥,往太阳的方向一看,刺眼得很,可今天,他心里却没有半分被阳光刺灼到的不悦,有的只是喜悦,黎明的时候,确实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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