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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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菀之和戴泽杰赶到寺下村时,寺下村排水渠的工程已经步入正轨了。
寺下村南低北高,兴庆寺就修在村北。因为今夜的事故,兴庆寺的僧众也出寺来一同劳作。钱盎正在雨中指挥工众,赵学明则站在念寺桥的桥头,沉着脸望着漆黑的河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杨菀之和戴泽杰二人匆匆下马:“大人。”
“来了?”赵学明看了二人一眼,杨菀之从怀里取出裹着图纸和契书的油纸包,递给赵学明。
赵学明刚过不惑之年,往日挺拔的身姿此时透着浓浓的疲倦。他是个瘦削的中年人,黝黑的脸颊微微凹陷,眼角的皱纹让他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苍老,深邃的双眼里是沉重的忧虑与不安。他平日里并不是个沉闷的人,此刻嘴角却没有一丝笑容。风雨之中,凌乱的发丝和憔悴的面容让他显得摇摇欲坠。
他是去年从大兴城调来的,自六品的冬官左工下大夫变成了从六品工曹。一个京官被贬官外调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犯了不该犯的错,要么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无论是哪种,他的仕途都与一帆风顺无缘了。但他心下忧虑的倒不是自己的仕途,而是眼下的这条河,和这河里被吞噬的十三条人命。
“大人,县丞他们可有为难您?”戴泽杰开口问道。
“为难还轮不到他为难。”赵学明冷哼一声,“我虽然是个工曹,但也是冬官直属的,论品级,他一个小小的县丞还压不到我的头上。”
按辛周官制,县丞为七品,杨冰这种未经科考而凭巧技被提拔的工曹也是七品;而赵学明是通过了殿试、从中央外调的工曹,品级比杨冰要高一阶,是从六品。因此按照道理来说,闻至焕是无权处置赵学明的。但他作为县丞,倒是有权力问责营造司的诸人。
闻县丞此人并非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为人刻薄、严肃,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若是从一个县丞的角度来讲,也算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维扬县当这么久的县丞。辛周朝的地方行政官员每隔三年会进行一次调动,但闻至焕在维扬县已经做了十一年县丞了。因为他政绩斐然,长生十一年时朝廷曾想将他调任到安阳郡做郡守,但坏就坏在闻至焕还是个不太高明的官场小人,曾经有一任户曹因为一句话得罪了闻至焕,被闻至焕处处穿小鞋。后来这个户曹被调到了天水县,后来又得了青眼,一路高升,等到长生十年竟然做到了地官司徒(户部尚书)。在辛周朝,天官和地官二官的地位是凌驾于春夏秋冬四官之上的,天官冢宰和地官司徒作为这二官的顶头上司,可谓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一个掌管文武百官,一个掌管天下财政,自是有很大的话语权。结果闻至焕因为这旧恨,升官不成,险些被调往岭南做县丞,要不是因为闻至焕有一表兄在京中做官,替闻至焕打点了关系,估摸着闻亭静这会儿也没有机会找杨菀之耀武扬威了。
即便是如此,得罪了闻至焕的人依旧是没有好下场。
当然,平头百姓见着县丞大人肯定不会莽撞得罪,但赵学明这个工曹可就未必了。赵学明没有被调来之前,县内的大小营造都要过闻至焕的眼,闻至焕说可以就可以,闻至焕说不行便万万不可能造。但赵学明素来不讲究这些(若是真讲究,也轮不到他贬官外调了),大小营造他都一手把控,往往是上下全都安排妥当(营造司有些大型营造需要上报给郡内,但是不需要经过县丞),户曹出纳那边款项拨下来了,营造司才会递给县衙一个通知,大致意思是“某年某月某日起营造司要于维扬县辖区内某某地营造某某,望县内配合工作”。虽说从流程上没什么毛病,但是对于惯常摆官架子且自认爱民如子的小心眼闻县丞来说,营造司这种高高在上的工作态度,可谓是奇耻大辱。
雪上加霜的是,闻亭静把杨菀之“逼走”柳梓唐的事传得满城皆知,闻至焕作为县丞肯定是知道营造司有这号人物的。这下好了,老的小的,两双小鞋怕是要一并穿起来。
这不,大半夜把营造司抓来问责,就是闻至焕给营造司穿小鞋的第一步。
杨菀之在心里默默为营造司和自己点了一根蜡烛。
果不其然,杨菀之一到,闻县丞闻风而来,把营造司几人叫道寺下村的祠堂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当然,赵学明他是骂不得,却也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这个闻至焕,在给同僚穿小鞋这件事情上似乎有十万分的精神头,给营造司开检讨会开了三个时辰,说了很多的废话,一句都不在重点上。杨菀之站在堂前听得昏昏欲睡,而本该过来和营造司对峙的郑世成却没来。郑家的下人说郑老爷不年轻了,早有心疾,今夜听说念寺桥塌了,直接被急晕过去了,大夫说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再度劳累惊吓。
杨菀之在心里暗暗唾弃,她有理由怀疑郑世成和闻至焕是合伙来折腾营造司的,但没有证据。
结果闻至焕这三个时辰的训话结束,天已经快亮了。他差人赶着大早去郡上汇报郡守,要让郡守来处置这件事情,自己去休息了,营造司的诸位还要拖着疲倦的身子去看排水渠修得如何、寺下村村南的民居损坏情况如何、念寺桥是怎么塌方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
王逢失踪了。
“我觉得闻县丞这样,说是在折磨犯人也不为过。”杨菀之顶着两个黑眼圈唉声叹气,睡不了觉着实让人丧气。
“你别说,我听说他们刑曹有一种审讯方法就是让犯人三天三夜不睡觉。”钱盎接茬倒。
“唉,小点儿声。这周围可不全是自己人,把那位得罪死了,咱营造司的小鞋怕是要从这维扬县一直穿到大兴城。”戴泽杰说道。
“比起这个。”赵学明垂着眼思索道,“王逢究竟去哪了?”
杨莞之头脑昏昏沉沉的,根本转不动,胡言乱语道:“他既没回家,也不在寺下村,总不能是被大水冲走了吧?”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乌鸦嘴!”钱盎拍了一下杨莞之的后脑勺,“还好王哥没亲眷,不然让听见了指不定怎么骂你!”
但赵学明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王逢作为念寺桥的监工,出了这档子事情,肯定是难辞其咎。可问题是现在王逢不知所踪,不在寺下村,也不再维扬县,那这可就大有说头了。
要知道,王逢不在,这雨夜赶工的责任可就全凭郑世成一张嘴了。而且,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不然这畏罪潜逃的帽子一扣,营造司的黑锅可就大了去了。而赵学明也会背上一个御下不当的罪名,不想脱官帽,就要脱一层皮。
毕竟营造司的人了解王逢,别人不了解。
“此事稍后再议,”赵学明虽然心下慌乱,但面上不显,“趁着雨停,先检查一下村南的民居,然后去看看河堤和桥的问题。”
“是。”
四人卷着图纸前往念寺桥遗址,顺路查看村南的现状。经过一夜的抢险,加之后半夜雨势渐歇,寺下村南的水已经几乎排尽,民居的保留情况良好。维扬县毕竟在江南富庶之地,即便是下属的乡村,居民的生活水平也是很高的。寺下村的民居大部分是砖木结构,或许是因为经历过火灾,寺下村新的民居都修有很高的封火山墙,部分还用石头垫高了基础。有几户看起来经济状况较差的住的是夯土房,夯土房虽然防雨但是并不耐水浸泡,所幸昨夜排水及时,也并未有影响。
如此看来,并不用加派人手来维护民居。
之后就到了念寺桥头。
考虑到菱塘河连通了大运河,河上常有货船、渔船和采菱船,原本设计的念寺桥是一座石拱桥,以便涨水时船只通行。此时只剩下一个堤坝的缺口,被用沙石临时堵上了。
“按照我们的图纸,桥是从河堤后三丈处开始起坡,按理是不需要破坏河堤的。”钱盎蹙了蹙眉。
“这个郑世成,一边又想买名声,一边又不想花钱。”赵学明冷笑道,“怕是觉得直接将桥架在河堤上更省钱,根本没顾着我们的图纸吧?”
“可是,这么大的事,王逢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放过去?他监工素来认真。”钱盎发问。
杨菀之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戴哥,你上次见王哥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月前?”戴泽杰此时脸也沉了下来。
时值春末,运河上藻荇纵生,淤塞河道,营造司这月一直在忙着清理运河,念寺桥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普通营造,一个王逢就绰绰有余,他们没有精力过多关注。在营造司做工,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只因修桥筑屋动辄一两月甚至更久,日夜辛劳之中根本意识不到时间流逝。可如今杨菀之一问,众人顿觉事情不妙。
“不对,上周门房才和我说王逢来营造司点过卯,说念寺桥一切正常。只是那天我们在勘察运河的疏浚,都不在司中。”赵学明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很快,他作出了决定,“你们三人即刻回县城。杨菀之与钱盎去问门房,那日来点卯的到底是不是王逢;戴泽杰去县衙报案,就说营造司有人失踪了。”
“县丞不是已经带着县衙的人来了吗?”杨菀之忍不住问道。
“不一样。他们这次来是因着念寺桥倒塌之事,找不到王逢,很可能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在王逢身上,然后通缉他,最后找不到了就草草定罪结案,我们营造司也会受连带责任。但如果我们在县衙立案之前去报了王逢失踪,司簿就必须把王逢失踪案登记在册,如果他们想草草结案,我们可以上报州府,反咬县衙一口。”钱盎解释道。
“是的。”赵学明点了点头,“戴泽杰和杨菀之二人回去,办完事以后也不用再过来了,回家好好歇一歇,然后去运河那边看顾着。钱盎你歇息一下再回来给我报口信,等郡守来了,我能顶住。”
杨菀之知道赵学明其实是在照顾自己。她进了营造司以后,营造司的人都像她的父亲一样关爱她。她心下感动,领了差事和钱、戴二人一道回县城。
路过老桥桥头时正巧见着县衙的人在下游捞尸体,水边已经摆了五六具浮尸。杨菀之打眼去看,都是工役的模样,看衣服应该是没有王逢的。那些浮尸都被水泡的有些发白,有些恶心,杨菀之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别过了眼去。
“别看了,看了这个你回去该睡不着了。”钱盎道。
“嗯。”杨菀之闷闷地答道。
这一会儿困倦的劲头已经过了,但一想起王逢生死未卜,杨菀之有点想哭。说来这个王逢虽然和她父亲杨冰年岁相差无几,但也算是师徒关系,是杨冰一手将王逢从一个小小的工役提到营造司来的,因此王逢对杨氏姐妹也格外关照。只是碍于他是个独身的鳏夫,才一直和杨氏姐妹保持着些距离。当初杨菀之能进营造司做工,也是王逢同当时的工曹提的。
最开始杨菀之一直管王逢叫“王叔”,后来王逢说杨菀之一直喊戴泽杰和钱盎叫哥,管自己叫叔,显得自己好老,便随着戴泽杰、钱盎一起,一直“王哥”“王哥”地叫了。
钱盎和戴泽杰对视了一眼,都叹了一口气。
王逢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他还活着,也是难逃罪责。作为同事,他们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可,谁也没法说一句不是。无论如何,辛周律法对营造如此重视,也是在重视民生,他们本就该担这个责任的。
三人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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