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顾乐康(四)
顾怀瑾出殡,顾景云只带了宝璐去,这人一下葬他跟忠勇侯府的关系便削去了一大层。
顾乐康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送走前来送葬的人后便回过头看他。
顾苏氏自觉的走在黎宝璐身侧,让他们兄弟走在前面,两对人慢慢拉开距离。当年的事丈夫虽未细说,但她却能察觉到丈夫对顾景云的歉疚。
所以她对黎宝璐也很谦让,见她看过来便温柔的笑笑。
顾乐康看到前面顾府标志的马车,不由停下脚步,他拳头紧了又松,还是干涩的道了一声“对不起”。
顾景云也停下脚步,微微歪头看他道:“不用你来道歉,而该道歉的人便是道歉了也无用。”
顾乐康苦笑,“我知道,但总也忍不住……”
“说到底,当年的事与你并无干系。”顾景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顾乐康眼睛不由一热,哽咽的应了一声。他转身面对顾景云一揖到底,起身后看向后面的妻子。
顾苏氏连忙和黎宝璐行了一礼走向他。
黎宝璐回了一礼,也走到顾景云身边。
顾乐康看到黎宝璐,突然忆起当年黎宝璐的点拨之恩,他同样向黎宝璐行了一礼,这才拉着顾苏氏离开。
黎宝璐和顾景云目送他们夫妻二人离开,等人上了马车走远了顾景云才回身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道:“走吧。”
顾乐康看着窗外慢慢后退的绿树,缓缓的将胸中积郁多年的气突出,感觉五内轻松,他不由愉悦的翘起嘴角,忍不住和妻子道:“你知道我少年时有多狂妄和愚蠢吗?”
顾苏氏忍不住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相公内敛持重,哪里狂妄了?更不要说愚蠢了。你年纪轻轻便是四品知府,放眼整个朝廷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你,何来愚蠢一说?”
“我说的蠢是心蠢,”顾乐康顿了顿失笑道:“或许也有脑子蠢吧。”
他带着些回忆的神色感叹道:“当时年少轻狂,我父亲是探花,我又从小聪明,我身边所有人,甚至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夸我是神童,在别人还在寻找良师益友时,我已经拜得顾大儒为师,师兄们比我年长十几二十岁的,见了我这个几岁的小娃娃也会礼让三分,每个人都说我将来会有大造化,我也这样认为。”
“所以当年我可是很飞扬跋扈呢,三大书院以松山书院为首,但我入的是长枫书院,那几年每次书院比试我都能拔得头筹,让长枫书院紧逼松山清溪两大书院。同龄人中别的方面且另说,在功课上却是我最强的,可惜学业再好有什么用?人蠢眼瞎的,看不清繁华下的龌蹉。”
“相公,”顾苏氏忍不住轻声道:“你是很聪明啊,我祖父和父亲都说您很厉害的。”
“那不过是表象罢了,等三哥一进京,表象就毁了,”顾乐康轻声道:“我一直生活在大家构建的虚幻中而不自知,而三哥出现后直接捅破了我的幻想,先是我的师长,朋友同窗,然后是我的父母,我的整个家族,甚至整个京城。”
顾乐康鼻头微酸,却微笑道:“不过我很感谢他,虽然真实会很苦,但总比一直生活在虚妄之中要好。人只有一生一世,难道我到这世间来走一遭,便只能活在虚假中?”
顾苏氏愣愣的看着他。
“我对他心怀愧疚,却也心怀感激,至于嫂子,”顾乐康轻笑道:“当年还是她点拨了我几句,不然我也没时间做准备,后面肯定会更心苦。”
顾苏氏伸手握住他的手,“现在都好了。”
“是啊,现在都好了,我有了你,还有了儿子,一切都好了。”顾乐康握住她的手轻声笑道:“他不怪我,我心安了许多。”
顾乐康心情放松下来,倒是觉得日子比以前还要好过许多,方氏的精神依然不好,偶尔会自言自语,说些疯癫的话,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安静的。
顾乐康和妻子每天都抽出时间来陪她,让她到花园里散散心,看看孙子,她的情况虽没有好转,却也没有再恶化,最要紧的是她不会再提起顾怀瑾。
但顾老侯爷却不行了,他本来就是在熬日子,一直撑着不敢死,生怕他一死顾乐康就要守孝,因此断了前程。
但现在他儿子死了,顾乐康已经要守三年孝,伤心失望加之放松的心态一来,他便熬不住了。
顾怀瑾出殡一个多月后,顾老侯爷也去世了。
顾老侯爷算喜丧,大家并不多伤心,但连着办两场丧事,侯府里低落不少,有一种日暮西山的感觉。
这一次,顾景云都不带家人了,仅自己来上三炷香,虽有些责怪的声音出来,但大多数人是沉默。
那些杂音存在了一段时间也就慢慢消失了。
忠勇侯府由顾怀德降爵继承,侯府变成了伯府,顾怀德忍不住和儿子顾乐庄感叹道:“果然如你祖父所说,我们府上要没落了。”
“父亲,都是儿子无能,没能建功立业……”
顾怀德摇头感叹,“怎么能怪你,现在是太平盛世,武将难有出路,而我们家的人除了你三叔那一房在读书上都没有天赋,想要出头太难了。”
提起这事他就不由想到顾景云,忍不住叹息,“要是顾景云不分宗也好了,有他和康儿在总能把侯府撑起来……”
顾乐庄抿嘴不说话,心中暗道:那还不是你们当年做得太狠,把人休了也就算了,还派人去追杀。
顾怀德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不太光彩的事,轻咳一声道:“你祖父丧期未过,承爵就不用大半了,我们自家吃个团圆饭,把匾额换了就行了。”
“是。”
等顾怀德承爵,祖父的热孝也过,顾乐康就开始计划着回老家守孝。
顾怀德有些不赞同道:“守完孝你还得谋官,何必回乡?虽说守孝期间不宜饮酒作乐,但一些交际往来还是可以的,你总得为孝后考虑。”
顾乐康却道:“大伯,我在京城并没有几个朋友,还不如回乡安心读书。”
“在京城不也能读书吗?”
顾乐康沉默了一下道:“大伯,我不想留在京城,一是因为我在京城不好受,二是留京对我母亲的病情不好。”
顾怀德闻言叹息一声,顾乐康当年为了离开京城连庶吉士的考试都不愿意参加,出仕后若无必要坚决不回京,每次回来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两月。
他到底不忍强求他,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顾乐康这才退下。
他带着母亲和妻儿回乡,每日都读读书,下下棋,或下地看一下庄稼,每日过得惬意不已。
离开了京城,远离了那熟悉的环境,又没有了顾怀瑾,方氏的病情好转了许多,虽然偶尔还会恍惚激动起来,但情况比以前要好许多。
顾乐康更不愿意回京城了。
要不是孝期将满,京城写信让他回去除服,他几乎要忘记了他的另一重身份。
顾乐康想要留下妻子和母亲,只带儿子回京,这对母亲的病情有好处,免得她回京看到熟悉的地方病情又恶化。
但方氏一看见他们收拾东西没收她的立即紧张起来,每日都亦步亦趋的跟着儿子,不停的问道:“你要去哪里?是不要母亲了吗?”
一天问上十几遍,顾苏氏不由担忧道:“母亲这样,只怕你走了会犯病,那样对她的身体更不好。”
顾乐康沉思片刻,最后叹息道:“算了,我们一家一起吧。”
方氏见她的东西也要收拾了,一颗心这才放松下来,不再追着儿子问,而是又开始逗着孙子玩。
顾乐康和顾苏氏看得一叹气,本以为她的病情已好转,但看来还有的努力啊。
顾乐康出仕以后肯定会出差,到时候总不能也带着母亲吧?
此时正是春季,春光烂漫,绿树抽芽,鲜花盛放之时,可景色虽好,人却昏昏欲睡,顾乐康一行人慢慢的往京城赶,到了城门口就发现排了远远的道儿。
来京的人一向多,但也少有这么多的,顾乐康不由掀开帘子问,“何事这么热闹?”
二喜就下车去打听,半响后回来禀告道:“四爷,万岁节快到了,各国都派了使臣前来朝贺,随使臣来的还有各国的商旅,大楚的商人便也趁机拿着货物上京,就连京郊的百姓都挑了自家的菜蔬进京贩卖。”
万岁节京城本来就抓紧治安,检查要仔细许多,再加上这么多人蜂拥而至,自然排队长些。
顾乐康点头,放下帘子和妻子笑道:“赶路都赶糊涂了,竟然忘了万岁节。”
给孙子切苹果的方氏手一顿,呆呆的道:“万岁节?万岁节到了老爷不能进宫,他肯定又要出去喝酒了,得叫方嬷嬷给他备好醒酒汤才行。”
顾乐康闻言笑容一顿,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刀,拍了拍她的手掌道:“娘,儿子已经不喝酒了。”
方氏呆呆的扭过头来看他,目光聚焦在他脸上看了半响,半天后才露出一个笑容道:“老爷回来了?万岁节到了,您要不要作画,据说当年圣上还夸过您的画艺呢。”
顾乐康笑了一笑,轻声应了一声“好,待回到家吧。”
方氏高兴起来,开始低垂着眼眸悄悄细语,顾苏氏坐得这么近都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她不由看了一眼丈夫,伸手握住他的手,安慰的看着他。
顾乐康拍拍她的手,对她笑了笑,母亲这样他已经满足了,至少她只是陷进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是和父亲一样还会去强逼别人接受他的世界,从而伤害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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