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叶子
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梁清波所受的煎熬犹如炼狱烈火。
许多年之后,当他回忆起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时。他想,如果上天再给自己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
在逃亡的路上,他完全避开了城市和乡村,远离一切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山沟,野地,荆棘丛林,哪儿荒僻他就往哪儿去,靠着太阳和星辰辨别方向,他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一路向西,这是因为他曾经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起过,很多妄图逃离法网的犯罪分子总是选择从西南边陲出境。而一旦出了国境,似乎也就相对安全了。
心里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让他整张脸都变了形,有时候,草丛中突然蹿起的一只麻雀都能吓得他心惊肉跳。即使是在困得睁不开眼的夜里,他也难以得到片刻的安宁,一闭上眼睛,噩梦就会袭来,他总是看见小时候枪毙黄三他爹黄一刀的那个臭水塘,半人高的野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他看见自己战战兢兢地跪倒在草地上,全身彻骨的冰凉,忍不住想尿,他大张着嘴求他们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大声地哭喊着饶命啊我不想死啊!可是那些行刑的警察一脸的冷漠,完全不为所动,他们冷酷无情地用枪指着他的后脑勺,一阵寒意瞬间漫过头皮,砰的一声,他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已经浸湿了的全身兀自抖个不停。
寒冬腊月,冷风如刀,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冷,他拼命地逃拼命地逃,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就一条饿狼一样手足并用地往前爬行。
渴了的时候,什么样的脏水他都敢喝,至于饥饿,那种胃里的烧灼感,那一阵一阵的肠胃痉挛几乎从来没有中断过,他嚼过草根,扒过鸟窝,也啃过树叶树皮,在小水沟里捕捉鱼虾,他甚至曾经将一条不停扭动死死挣扎的蚯蚓直接塞进嗓子眼里。
只有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农家的菜地,青菜叶,冬萝卜,马铃薯都是他最好的食物,谈不上什么胃口,他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味觉,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为了给自己留一口气,留一口气继续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
每一天都如同世界末日,心头的愧悔,沉重的罪恶感如同一座大山死死地压在心头,不给他任何一个喘息的机会。
天空似乎永远阴郁,再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缕阳光。
天知道那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也许连他自己都常常感到不可思议,自己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只是眼前的他已经肮脏如乞丐,飘零如鬼魅,连心智也一天天麻木迟钝。
来到龙头山这一带已经有些日子了,他在这里暂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一带山高林密,人烟稀少,他觉得短时间内应该是比较安全的。
漫山遍野的刺梨,野刺莓,野酸枣,吃到他反胃。至少暂时是饿不着了。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确实是走不动了,全身上下都浮肿得厉害,脚板踩在地上,完全是麻木无知觉的,这几天又开始发烧,干呕,有时还会一阵阵地打摆子,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之灯已经快要燃尽,既然怎么着都是个死,何必另往他处,这里山清水秀,云雾缭绕,犹如仙境,倒是个不错的葬身之地。
要不是抱定这种必死的心态,他又怎么会有心情有胆量跟那对玉米地里纠缠不清的男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几天之后,就在那人迹罕至的后山梁子上,他甚至见到了那对男女口中的小叶子本人。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根小辫,圆圆的脸蛋上脏兮兮的,圆圆的眼睛又黑又亮,这小鬼头真的是野得很,为了一丛茂密的结满了乌黑饱满果实的野草莓,她独自一人爬到一处陡峭的岩石上,为了摘到那最茂盛最饱满的果实,她拼命踮起脚尖,使劲地伸长自己的手,眼看着就快够着的时候,冷不丁脚下一滑,她哎呀了一声,小小的身子已经悬空掉了下去。
梁清波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家伙。
实际上,他就在她脚底下。
一个在岩石顶上,一个在岩石根儿下。
那块巨大的岩石,起码也有三四米高。
梁清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个自觉得奄奄一息游离在死亡边缘的人,不知哪儿来的这股子速度和爆发力。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一下向前扑出,居然准确地抱住了急速下坠的那个小小的身体。
两个人在巨大惯性的作用下猛地摔倒在地。
梁清波这一抱用力过猛,小叶子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撇了撇嘴,有点想哭,但突然看见梁清波的模样,似乎又吓得不敢出声了。
长发落肩,枯瘦如柴,形同野人的梁清波却摔得不轻,半天也缓不过劲来,危急时刻,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用自己的身体和双臂护住了小叶子小小的躯体,而自己的后背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一块山石上面,疼得他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半晌,梁清波才能开口说话。
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气息微弱地对着眼睛里露出惊恐之色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小姑娘说:
别怕,我不是坏人。
小姑娘登登登地后退了几步。
眼睛还是死死地顶着梁清波,就好像梁清波是头怪兽似的。
梁清波却被她此时的模样逗笑了。
对他挥了挥手道:我还是走吧,免得吓着你。
他强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慢慢离开。
走了几步,他突然又转回头来。
看了看依然楞在那里的小姑娘:
我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让我先猜一下,你是不是叫小叶子。
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我才不叫小叶子呢。
说完这句,扭头急走,小辫儿在背后一跳一跳的,像两只活泼的小松鼠。
小叶子这个名字,是那天梁清波躲在玉米地旁的草丛中偷听到的,当时那一男一女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很久没听到人的对话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人的语言原来是这样生动有趣,这样的温暖亲切。
梁清波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可那小姑娘明明说:她不叫小叶子。
“她肯定没说实话”,梁清波心里暗想道。
再回头时,静悄悄的林荫下却早已人迹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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