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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妹妹


永安宫公认第一大煞星,  乃永国公齐邈之是也。其次则是清露公主李云霄和雍南王李世,此二人煞猛程度不分上下,且家中排名皆占一个“二”,  一个二公主,一个二大王,众人私下送“美名”,  称“永安二大煞”。

        永安二大煞的名头虽不如长安第一大煞星齐邈之,  无法吓坏长安各大里坊的小孩,  但在永安宫里,吓坏几个胆怯的贵族小娘子自不在话下。

        只见几个被李世吼走的小娘子脸皮薄,平白无故被人吼叫一通,眼泪瑟瑟,百般委屈。

        一委屈,  气性上头,  又重新围了过去。

        李世眼里哪看得到别人,  他有千言万语要同他的三妹妹说。李世高大壮硕,一膀子撂出去,赶人犹如提小鸡,贵族郎君们纵是畏他,为了表现自己的君子风范,  不得不挺身而出挡在小娘子们身前。

        众郎君:“二大王,你这是作甚?”

        宝鸾也道:“二兄!”

        李世哼一声,满脸不高兴。

        李世封王早,  出宫开府后自有另一副人际往来,  宝鸾交际往来的这些小郎君小娘子,  素日跟他沾不到半点关系,  他若喝酒参宴,  往来的也是这些小郎君小娘子的兄长父亲们。宝鸾的小宴,在他看来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孩子过家家的酒宴,何必当回事?

        李世三大五粗杵在那,郎君娘子们面面相觑。

        宝鸾盛一杯酒,拽住李世袖角,温温软软抬眸一望,明眸流波,水洗晴空。

        李世凶恶的面色稍霁,叉腰的手不自觉垂下。

        他自小就喜欢这个妹妹,粉雕玉琢玲珑可爱,不吵不闹和别的小孩都不一样,得她一句甜甜的“二兄”,心情能欢喜一整天。她懂事乖巧,又生得那般漂亮模样,恨不得叫人捧在手心疼。

        他幼年学武,吃不了苦,妹妹为他落泪为他求情,因他行事鲁莽不知收敛,差点害她被马踩死,她从未怨过他一句。他暗自发誓,定要习得一身好武功保护她,将来不叫任何纨绔子弟伤她心。

        如今晴天霹雳砸到她头上,她不是赵妃亲生的女儿,和他们李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等纨绔子弟伤她心,老天爷的作弄便已令她伤心欲绝。

        满长安城都在讨论她的身世,什么糟乱话都有,他听不得那些话,将人都下了大牢,御史弹劾他的折子满天飞,但他不在乎。

        这就是他的妹妹,是他最喜爱的小妹妹,就算将来永安宫不认她,他也认她。

        宝鸾见他发呆,轻声道:“二兄,你吃酒,我们到旁边聊话,莫要为难旁人,好不好?”

        李世接过酒一饮而尽。

        宝鸾晃晃他胳膊,目光点了点那几个被李世吓坏的小娘子:“二兄,她们皆是我的友人,你将她们吓哭,以后谁还来找我玩?”

        李世一顿,被宝鸾乌灵灵的水眸期盼,面上躁红,高壮的身躯弯下,取过案上一壶酒,形容拘谨,敷衍地向小娘子们敬酒,以作赔罪。

        干戈化玉帛,宴上再次热闹起来。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李世拉着宝鸾去廊下说话时,众人自觉让开,没人再扫兴跟上去。

        兄妹俩悠悠走过雕花栏杆,悠扬的琴乐声越离越远,一座小巧精致的木桥架在庭院中央,桥下湖水结冰,三两株红梅料峭墙头。宝鸾歪头朝红梅的方向望一眼,李世解下大氅,双脚一点纵身跃出栏杆,折下两支梅返回,递给宝鸾。

        “小善,打了你的客人,是我不对,你莫要生我气。”

        宝鸾怀中抱红梅,笑声清亮柔婉:“二兄,你真好,我不生你气,以后我再也不生你气。”

        李世高兴,转身又要飞出去折梅花,早知道一株梅这么好使,他就该将整棵树都抱来。

        宝鸾拦住他:“二兄,折一枝梅是雅兴,折一树梅是败兴,我们坐下赏梅慢慢说话。”

        李世眼睛亮晶晶,道:“小善,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宝鸾问:“哪里不一样?”

        李世笑:“更美丽更温柔,更讨人喜欢啦!”

        宝鸾双颊刷红,掐他手臂:“二兄。”

        李世哈哈大笑。

        他笑声如雷,听在宝鸾耳里,别有一番滋味。她眼角慢慢润红,想到这几天颠覆她人生的事,鼻头越发酸涩。

        李世察觉她的异样,以为自己笑起来太粗犷,吓到了她,连忙敛笑,压低嗓门,哄道:“小善,莫哭,二兄不笑了。”

        宝鸾靠在李世肩头,黑眸水光潋滟:“二兄,你真好,你们都这么好,你们待我的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我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报恩呢?”

        她曾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友人,她不怕自力更生贫苦清寒,她只怕再无人爱她。

        像做梦一样啊,噩梦与美梦两相交织,她真怕梦醒来,她现在重新得到的亲人友人是假的。失去的时候不害怕,重新得到的时候却害怕了。

        宝鸾尚未和人聊过偷龙转凤的事,没人敢在她面前提,怕她伤心怕她介意,他们只贺她得了无双公主的封号,得了食邑四郡的殊荣。大家说得多了,有时候宝鸾生出错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在宫人来禀,六殿下前来探望的时候,宝鸾想到班哥,才会有从梦里回到现实的真实感。

        宝鸾同李世道:“二兄,你掐我一把,狠狠掐。”

        李世哭笑不得:“小善,二兄不疼,你那点力气跟挠痒痒似的,没必要让我掐回来的。”

        宝鸾眼神幽幽:“二兄,你是真的吗?”

        李世神经大条:“什么真的假的,小善你在说什么?”

        宝鸾摇摇头,笑道:“没什么。”

        这几天她到处往来,到处和人说话,和人玩闹,身边一刻不停歇总是有人陪,可心弦仍是紧绷。像是镜里看花,井中捞月,仿佛现时的花团锦簇与欢声笑语一碰就消失,她连入睡都不敢。

        她明明、明明做好准备孑然一身了呀,胆小鬼,贪心鬼,李宝鸾你真是没出息啊!

        李世的胳膊越来越重,低头一看是宝鸾扔了红梅抱住他胳膊,她越抱越紧,明丽秀美的面妆仿若牡丹花般娇嫩动人,眼下两道隐隐的乌青。李世一怔,来不及细看,宝鸾垂低长颈,喃喃问:“二兄,齐无错哪去了?”

        李世眉头皱紧又舒开,少女长睫似羽,咬着绯红樱唇,似玉水青山不知情,又似月下花眠太多情。

        小善长大了啊。李世忧伤地想。

        “他忙着杀……”李世将话咽下去。他最多是关人进大牢,齐无错却不得了。

        无错无错,永无错处,真是狂到极致。

        拜他所赐,如今长安城再无人敢说小善半句不是。

        李世口风一转,道:“他忙着置办屋宅呢。”

        宝鸾好奇问:“他买新宅子作甚,要搬家?”

        李世道:“谁知道他作甚,他这个人,疯疯癫癫,做事从无章法。”定了定,小心问:“小善,你想见他啊?”

        宝鸾默然,睫毛闪了闪,道:“我不知道,你别告诉他。”

        或许她只是患得患失,想见所有人。

        或许她只是想借齐邈之的灼灼光芒,让自己尽快清醒。

        她这几天,跟喝醉似的,晕晕沉沉,真是不好受。

        小宴从正午到黄昏,乌金坠云,月梢初露。

        宝鸾陪李世喝了几杯,倦意袭来,回寝屋闭眼小憩,睡一觉醒来,才过去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屋外已是浓黑长夜。

        庭院里石柱灯点点似星,婉约的长安小调从前殿饮宴飘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月光薄寒似纱,银色清辉晃叠成影,牙钩悬起床帐,帐随风动,似暮霭尘烟般朦胧缥缈。

        宝鸾自帐内而出,面凝新荔,眉目惺忪,一只绢袜松松垮垮挂在脚上,另一只不知所踪,雪白莲足踉踉跄跄行于花枝毡毯。

        绿色窗棂漏泄几缕月光,墙上清冷山水画若隐若现,宝鸾取下透蓝琉璃灯罩,点亮一盏灯。琉璃灯中看不中用,豆大一点暖黄烛光,只够照亮足下的路。

        宝鸾屋里没留人伺候,她怕被人知道自己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为她的身世,已招出惊天麻烦,她不想再让圣人徒增烦忧,更不想惹人误会。传出去自己因为一如既往的宠爱而寝食难安,多么荒唐。

        宝鸾赤着一只脚提灯找袜,绢袜没找到,找到粉白梅花。

        插在瓶中的红梅,李世特意为她折的那几枝,不知所踪。红梅变粉梅,宝鸾揉眼睛,困惑“咦”一声。

        除花瓶中的粉梅外,案上多出一盏花灯。硕大一盏,六面描仙鹤腾云,中间一面描美人秋千。那美人袅娜飘逸,翩若惊鸿,花藤秋千伴她高飞入云。

        灯芯一点,刹那流光溢彩。美人面庞,如雪如玉。

        美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宝鸾抬眸,银镜映出她的脸,盈幽烛光流转面颊。

        她认出画上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宝鸾不敢确信,提起那盏灯,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欢喜,灯下露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她曾经见过。

        纸上一首诗,两人合力写就。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上面留有公主印章和她自己名字,后面添出新墨迹。

        ——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彼时题诗,宝鸾未觉如何,现今再看,面红耳赤。

        尤其是添上四句后。

        ——常听人提起那天门内的仙女,咫尺天涯无缘得见,可像那秦史般参加盛宴后,竟然能够偷见藏于宫中最美的那朵花。

        宝鸾几乎立刻想到这几日对班哥的躲避以及今日的小宴,脸庞烧红。

        其后又留一行字。

        提灯见月,长夜相待,卿若愿之,不胜欢喜。

        宝鸾抿唇,拿起信又放下,心想:做了皇子,连心性都霸道起来,难道她不去,真要等整夜?

        宝鸾重新看信,看后面新添的字迹,看着看着嘴角扬起弧度。

        他才做皇子多久,已经学会这种文绉绉的话啦。

        宝鸾心里一个声音说:其实她也不是不想见他,她躲着他,完全是她自己的毛病,总不能因为自己的过错,让他等整夜呀。

        心里又一个声音说:难道你不怕见了他,梦就醒了吗?万一现在真是做梦呢,阿耶没有认下你,你也不是什么无双公主。

        宝鸾三翻四复,游移不定,目光定在美人灯。

        这么好看的美人灯,定费了许多心思。

        她要是连声谢谢都不说,多没良心啊。

        少女趿鞋往外,手里一盏美人灯,刚走出檐下,听见头上动响。

        屋顶上,少年宽袍似鹤飞扬,身后一轮月亮,皎洁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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