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我在宫里养病的这些日子,每日除了被李瑾逼着去花园里散散步,剩余大半的时间就是到主殿陪皇后娘娘念经文、抄经书。
说来也神奇,起初以为皇后娘娘喜怒不言于表,还担心过会难以相处,可几日相处下来,我不但不觉得有隔阂,反而觉得格外投缘。
皇后娘娘除了礼佛,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均无一不精通,甚至连道法、儒经、周易之道都有所涉猎,与之交流愈深,愈能发觉自己所学之浅薄。
我看着前面正低头专心抄写经书的皇后,忽然想起先前听父亲提及过,皇后娘娘出身曾经的名门大族卫家,曾祖父是平定匈奴之战的卫老将军,卫家也因此荣耀一时,风头无几。然而皇帝都少不了疑神疑鬼的毛病,卫老将军被天下人当作战神,受尽爱戴,甚至还有传出“卫老在,江山收”的童谣,这儿歌本是用于夸赞卫老的战绩与歌颂其为国捐躯的精神,可传到先主耳中却变了个味道。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块心病。
先主最终随便找了由头,将其削了兵权贬到西北秦地去了,美名静僻养老,实则算得上是流放。
老将军戎马一生,却得了如此下场,最后含恨而终,一代名门也就此陨落了下去。
“你若觉得无聊,倒不必特意来陪我。”皇后娘娘忽然出声道。
我见此敛眉一笑:“臣妾并不觉得无聊,这佛经看似晦涩难读,可读后才觉一阵静心洗尘,很是舒畅。”
皇后娘娘合了经书,有些无奈:“也不知你小小年纪怎对这些青灯古佛的东西入了迷。”
“儿时臣妾也常陪家里老祖宗去佛堂礼佛,一直觉得其中玄妙莫测,分外有意思。娘娘于佛法造诣深厚,还望不吝赐教。”
“罢了。”皇后娘娘这才松了口,无奈摇摇头,“随你去罢。”
这时有一宫女进来跪地请安,将一卷册子托举到头上:“皇后娘娘金安,这是新进留了牌子的各个秀女,陛下说,娘娘若是得空,便过目一下,看看封位名号有没有不合适的。”
皇后娘娘这才点点头,示意身边的宫女过去接了过来,才将那卷册子在书桌上摊开。
我借着抄佛经的空隙,余光不由朝皇后娘娘看去,见她神色平淡地略览了一遍,忽然停住了目光定在纸上,问那宫女:“这许才人,可是汝南许氏出身?”
我一怔,这汝南许氏正是太后娘娘的本家,也就是太傅所在的许家嫡系一派。
那女官低头答道:“回娘娘的话,许才人本家是许家旁系平阳许氏出身。”
皇后娘娘沉思片刻,才略点头不再细问,复又低头看了下去。
我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抄着经书。刚抄写完《金刚经》第五帖,我才发觉皇后娘娘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看我临摹。
她伸手拿起旁边的一张纸:“你的字儿倒是不错。”
“娘娘谬赞了。”我有些受宠若惊。
她放下纸张,走到旁边几上倒了杯茶给我:“太子与你近来相处可好?”
我一怔,接了茶过来,没想到她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思索片刻才道:“太子爷对臣妾自是极好的。”
皇后不置可否一笑,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坐到一旁塌上的梅花小几前,低头取了腕上的檀珠,在手里盘着。
我盯着茶杯里的浮末,忽然听她开口:“瑾哥儿其实自小性子就有些别扭,对人事极为挑剔——他既念旧,若是用习惯了什么,直到用坏了都舍不得扔。记得他儿时有个带他许久的宫女得了病,被拖出去后没多久去了,他那会儿把自己锁在屋里关了半个月才出来,后来好长时间都不要别的宫女服侍他。”
她喝了口茶,才继续道:“但这孩子也极重情,若有谁对他好,他虽然面上不显露,但都会牢牢记在心里边儿。”
“有时觉得他这性子让他在储君位置上或许并非是好事……”皇后娘娘低声叹了一口气,又抬头看我微笑道,“本宫知道你这孩子是个良善的,也向来对瑾哥儿是一片赤忱之心不变。”
我只是低头称是,却不知道皇后娘娘为何突然提及这个,就听见她忽然换了个话头:“你应当听说了,许衾下狱的事。”
我点点头,却不明白她的意思。那日中秋晚宴后,圣上大怒,甚至不顾太后求情,当即命人扣押了许家大公子许衾,说是要严查此事。
“许二这几日正是为了此事才来常找太子。“皇后低头吹了吹茶,悠悠道,“那丫头虽是许家的,但精明劲儿倒是没学全,只有些蠢气。”
我依旧垂着头,但心里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顿了顿,看向我,“瑾儿的确与许家丫头自小情谊深厚,旁人也无法轻易取代这一段去,但你需记住与他过后半生的是你,一同走完这条路的也是你——”
“再则——”她抬头看着我微笑道,“你对瑾哥儿的好他都是记着的,此次你不惜拼命替他挡刀昏迷的几日,都是他夜夜在床前守着你,盼你早日醒过来……本宫瞧着他心里不是没有你的。”
我心里一滞,垂下了眼眸只是从善如流地称“是”。
皇后娘娘瞧此,也止了话头,微微笑道:“……你也别嫌我啰嗦,本宫年纪大了,就希望儿孙辈能够平安顺遂、莫要因为一些别的无关紧要的伤了情分……咳咳——”
我听着她忽然侧头捂嘴剧烈咳嗽起来,忙起身问道:“娘娘要不要请太医?”
皇后娘娘摆摆手摇头道:“老毛病了,这一入秋就有些症状。”
这时旁边有宫女快步端了药走了过来,见皇后娘娘朝她招手,她快步上前扶住皇后,将药端到她面前。
皇后娘娘抬头对我道:“算着时间太子也该下朝,本宫便不留你膳了。”
我见状,也知道自己也不便再留,欠身行礼便告退了。
等我从主殿出来时,已然暮色四合了,黑色从四周拢合了起来。
回头看了眼含元殿的主殿,烛火点的并不多,远远瞧去只瞧见窗边的青纱白帏被风吹得来回晃动,时而露出里头的一尊佛龛,以及点着两盏烛台,衬得整个大殿清冷而古素,与这朱墙碧瓦、金碧辉煌的皇宫构造格格不入。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几日,圣上一次都没有来过含元殿,皇后娘娘也没有去找过圣上,两人之间除了公事公办的让宫女、太监传过话,便再无其他的交集。
我虽不了解皇家,但也知就算是寻常夫妻也不该这般冷淡。
我一路走回偏殿,天色也一路暗下来。
宫灯还没有添上,我看着宫殿檐角上雕兽在黑暗里的剪影,好似鬼魂一般伫立着。
这宫里太安静了——一如这里的岁月,静得听不到一点前进的声音。
我慢慢停了脚步,感觉自己整个陷入了周身的黑暗里,忽然生出了些没来由的迷茫与惧怕。
——这一刻,我仿佛照见了我的后半生,在这宫里静默、沉寂直到死去。
或许有些东西从出生开始就是注定的,无论再怎么努力想要去改变,都无法改变前进的齿轮。
我忽然瞧见远处打了一盏灯转了过来,烛火一路照亮了走过来的路,慢慢停在我面前。
灯火映照着来人的脸,好似一块儿暖玉透着莹莹的润意。
我发着愣,还没反应过来。
“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寒风乍起,卷起地上的一层枯叶。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圈火光,在黑夜里照亮了一小片路,也让这一小片光亮显得格外温暖。
“今日父皇留我久了些,所以才过来。”他解释着。
我忽然感觉手上一暖,我回过神看过去,便见李瑾捧起了我的手捂着,皱着眉问道:“怎的这么冰?也不拿个手炉。”
我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暖意,才愣愣回过神,看着眼前的人,几乎像是要溺水而亡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没有再松开。
比起死的痛苦,更让我觉得煎熬的——是生的孤独。
手上传来的温暖,好像给了黑暗里行走的人一个可以继续往下走的理由。
我太渴望有人能拉我一把。
就算我清晰的明了眼前人不过是摆渡口上必须同行一段的陌路人,但也几近迫切地盼望他能将我从深渊里拉一把。
无论这是否是焚屋取暖,抑或饮鸠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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