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妖狐7
说话间,门已经被人踢开了,四五个官差走了进来。
杨震远服侍我躺下,拢上被子,又放下床帏,这才转过身挡在床前。我从朦朦胧胧的青纱看出去,那四五个挺胸凸肚官差进来后就站成两列。两列中间,一个黑衣人背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
服过时间草后,小青反而是二人中看起来较大的那个,自然是由他出面打点,只见他拱拱手说:“不知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黑衣人回了一礼说:“指教不敢当,兄弟欧阳冶,在九王手下当差,前几天有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从府里拿了点东西,因此领九王的命令要将他找出来,打扰之处还请原谅。”面上一派不胜抱歉之色,强将手下无弱兵,能在王族手下当差的自然也有几分本事,一番鬼话说得漂亮之极,任谁也不好说出一句“仗势欺人”。
小青陪笑道:“九王的命令,天下哪个敢说个不字,只是我三人不过是来汉口赶那乞巧节,万万和这是扯不上关系的。”
黑衣人笑道:“当然,只是这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说完,又回身说:“端上来。”有个官差走出去,不一刻又进来,手里多了一盆清水。黑衣人说:“那小贼狡猾得很,又擅长易容之术,几次围攻都被他逃脱。因此,下在就想出了这个法子,调了这药,只要扑些在脸上,再牢固的易容药也会脱落,兄台这就请吧。”
小青走上前扑了些水在脸上,杨震远也照做,黑衣人在他们脸上一扫,说:“打扰了,只是这又是哪位?”说着,眼光如电便射向床上。
我伸出一只手,牵住杨震远衣摆,娇滴滴地说:“公子!”
杨震远浑身一颤两腿一软便坐到床上。我暗自得意,这一声柔媚入骨,是我从江南第一名妓兰心身上学到的。初下山一时好奇,去妓院开开眼界,发现这兰心相貌平常,才艺也并不如何傲人,如何便称得起江南第一名妓?盯梢半月才恍然,原来全凭她一把嗓子,只要她金口一开,娇滴滴地唤声“官人”,听的人没有能站得直的,金银珠宝自是大把大把地掏出来。羡慕之下,很下了一点苦功,将她的声调模仿了个十足十,打算囊中羞涩时便也找上两个人唤上这么一唤,衣食无忧。
腿软的何止杨震远一人,那些官差个个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地看向这边。欧阳冶皱皱眉说:“还请将帘子打开。”举步上前,杨震远一侧身,挡在他面前,欧阳冶人影一闪已绕过他,动作如行云流水,伸手将床帏掀了起来。
待床帏掀起,我向他咧嘴一笑。只见他脸一僵,刷地放下床帏话也不说转身出去了,那些官差不敢怠慢,狠狠盯了这边两眼也纷纷跟着出去,片刻间风流云散。
杨震远将脑袋探进来,看我一眼,忽然咚一声坐到了地上。小青也好奇地探进头,也是咚地一声坐到地上,然后开始拼命捶地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震远比较矜持,抿着嘴,胸口不住上下起伏。
“有这么好笑吗?”我下了床,拿起镜子,镜中映出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皮肤细腻,只是小眼如豆,两颗长长的门牙将上唇支起来,配着两撇焦黄的胡须。我嘟嘴:“在山里,小兔子变成人形就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可爱啊。”
这一夜,共有三拨人在搜索,一拨是九王的人,另两拨属于德王,军队在明,影煞在暗,将汉口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我们却舒舒服服地蜷在被子,一觉到天亮。
离开汉口城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出城门时,被人询问一番,这次是德王的军队,时间草已经失效,因此又帮他们改了张新面孔,自是有惊无险。
纵然休息了三天,我仍是觉得倦怠,于是便和杨震远共乘一骑,江南九月份仍是夏季的天气,但太阳却是烈而不热。驶出二十余里后,便发觉有人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一打眼色,转过个山峦,我们下了马,立在路边。
山那边蹄声得得,不一会便来到我们面前,正是欧阳冶。他似是没想到我们会察觉,稍微一愣,便打马来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说:“你们便是九王要找的人吧?”
既然已被识破了身份,也就没有装的必要了,我说:“不错,我们便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指向我:“线索就在你骑的马上。”
我恍然大悟,一路上不停变换面孔,可是却忘了马也需要伪装一下,这匹赤兔又极为惹人注目,想必在客栈时,欧阳冶就已经注意到这匹马,看见另有人骑着出城,肯定觉得有蹊跷。
那天欧阳冶走后,杨震远曾向我细说过他的来历,九王手下四大总管之一,一手水月刀虚实难测。而最为人称道的,则是他心思如发、目光敏锐,据说被九王收用前,曾是六扇门的名捕,破了不少案子,就连我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都栽在他手里,他果然是名不虚传。
正打算施将他迷昏,就听得一个鹰森森的声音说:“他们是我的!”这声音凉得没有一丝人气,让人听了似乎打心里也冷上来,向声音来处看去,又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在站在不远处,黑巾蒙面,只在眼睛处挖了两个洞,手持长剑,剑身狭长,顶端开刃。
这可热闹了,九王和德王的人碰到了一起。
“当然是你的!”我抢着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向他扔去,“给你,九王找的就是这个,带回去给堂主。”
两条黑影腾空而起,电光火石般交换了三掌,落下地来,那小包就落在两人中间,却是谁也不敢先动手去捡。
欧阳冶说:“听说影煞向来只接杀人的生意,怎么也干起保镖来了?”
黑衣人说:“这也是你管得了的么?”
欧阳冶冷冷地道:“不管你找他们想干什么,都请稍候,你应该知道得罪了九王有什么下场。”
黑衣人桀桀怪笑:“老子又不靠他吃饭,怕他个鸟!不像你,跪到九王门下摇着尾巴求他封官,自然得抱着他的脚巴结。”
“骂得好!”我在一边大力鼓掌。
欧阳冶面色更冷:“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我撇嘴,有什么不敢?我也敢,这欧阳冶在官场混久了,也开始打起官腔来了。
两人一对视,同时伸手又对了二掌,黑衣人挺剑便刺,欧阳冶也拨出一柄刀,叮叮当当地对打起来。
我心时一动,悄声对小青说:“你也上去,只用三分力,帮助那后来的黑衣人。”小青听了我的话,提气加入战团,我又对杨震远说:“我现在全身无力,你注意点,我一说,你就抱着我跳到马上,再将那小包捡回来。”
这一仗打得精彩无比,三个人分了二方,拳来脚往,刀光剑影。只是那黑衣人却像是不高兴小青上来帮手,攻击间隙,也向小青施展上那么一招两招,小青听了我的话,装作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我喊:“就是现在!”搂住杨震远脖子,杨震远反应相当迅速,抱起我直直地落到马上。我又对小青说:“小青,如胶似漆。”
小青下盘一稳,双手挥出,左手托住了黑衣人手肘,右手抓住欧阳冶刀背,力贯于臂,将一个粘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他二人如何用力,小青却是如影随形,刀指向东,他的手便也跟到东,指向西,手便也跟到西。他们二人只觉犹如陷身泥潭,空有一身力气,却是半点使不上,偶尔还被小青似断似续的内力带得歪了方向。
杨震远趁着三人纠缠,捡回了小包,脚尖一点,又飞回来落坐在我身后。
“小青,走了。”
小青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欧阳冶与黑衣人便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几个踉跄,终于抵挡不住那股力道,一个坐倒在地,一个向后一仰,倒在路上,一时间,再没余力追上来。
杨震远评论说:“这一手用得妙,名为帮忙,实为伺机制住他二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tt|||,啊,讨厌,你早就看出来了啊?
疾驰半日,我才将马慢了下来,放开缰绳,任它去啃食路边的野草。看着小青,只见他眉梢眼角有一股藏不住的兴奋,倒底还是个孩子,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武功已经可以和高手一较长短,叫他如何遮掩得住?
“小青,你注意到那欧阳冶的刀法没有?”
“嗯,镜花水月,他的刀法便如这名字一样,虚实难测。”
“那你……”我想了一下措辞,才接着说:“和半年前围攻你的黑衣人相比,你觉得有没有相似之处。”
“什么?”小青一跳,“你是说,围攻我的人用的就是水月刀法?”
“不完全是,水月刀需要一定的内力修为才能施展,围攻你的黑衣人内力不到家,只有形而没有意,所以算是改良过的水月刀法。”
小青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就向来路奔去。
我也不跟上去,只是怜悯地看着他背影,灭门的仇人终于找到了,按理说我是该为他高兴,可是将全部的生命都花在了报仇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震远说:“别担心,欧阳冶一定已经回汉口去搬救兵,小青没危险,找不到欧阳冶他自然就会回来,不会扔下你的。”
我干脆下了马,靠着小山坐了,低头不语,杨震远将我搂在怀里,柔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
“喂,你说,小青为什么一定要报仇?他的家人就算现在不死,再过几十年也会死的啊。自己快快乐乐地活着不好吗?”
他顺着我的头发说:“自己珍爱的东西,被别人打破了,你不生气吗?”
“珍爱的东西?我没什么珍爱的东西。”
“呃,那你有没有弄坏过别人珍爱的东西?”
“有,有。”我叫道,“族长有一个花瓶,睡觉都要搂在怀里,还经常用脸在上面蹭来蹭去的,有一次,我也试试用脸去蹭,可是一不小心就掉在了地上碎了。族长让我去面壁思过,我叫他去死,他又打不过我,追也追不上,于是就让族人三年不准跟我讲话,谁跟我讲话,就要受罚。”
“小青也是这样,家人就是他珍爱的东西,被别人打破了,当然要报仇,这样心里才不会难受。”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低笑一声说:“你啊,麻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白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到底从九王府拿了什么出来?”
我把小包掏出来,一层层地打开,翻开最里面的红绸布,赫然一个拇指大小、浑身血红的婴儿出现在掌心,五官俱全,两只小手拳在胸口,双眼紧闭,似是正在沉沉睡去,“血婴!天下三宝之一,你看看,他还有眼睛鼻子呢。”
杨震远将血婴拿过去仔细看了,说:“天下三宝:失魂引,凤凰珠,血婴,得之者可得天下,我还以为不过是附会,原来竟是真的,但只凭这三样东西便能得到天下么?”
“你看,失魂引可控制人心,天下人尽可为我所用。凤凰珠里有藏宝图,钱也有了,而这个血婴,”我托高了,“断气不超过七天的,只要服下血婴,就可起死回生。能让人活两次,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它,不过,一般人得到它也没用,因为服下血婴需一样东西做引子。”
“是什么?”
我正要回答,眼角瞥见有黑影一闪,拉住杨震远就地一滚,只听得两声沉闷之极的声响,回首看去,两块一丈方圆的石头端端正正地砸在地上,入地半尺有余,我出了一身冷汗,真的被砸实了,我们此刻已成肉饼。如果脑袋不见了,血婴还有没有用?想到这,我咕地一声笑出来。
杨震远冷哼一声,飘身上了小山,四下了望,又飘下来。我问:“是谁?”
“我只看到黑影一闪,应该是刚才那个黑衣人。”
杨震远将我扶上马,策马而行。
“喂,姓杨的,我饿了!”
杨震远放在我腰间的手蓦然一紧:“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家客栈,里面做的素菜天下一绝,叫我的名字,我带你去。”
“好啊,”我从善如流,“小白。”
“小白?!”
“是啊,你看,我的徒弟叫小青,我的哥哥叫小花,你是我在人间第三个认识的人,就叫你小白好了。”
“不许叫我小白,你还有个哥哥?我是说……”杨震远的一张嘴已经不够用了。
“我去九王府就是受他所托,别说这个了,我叫你小白,然后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你会弹琴?”他声音里多了一些期待,“嗯,以你的聪明才智我不应该吃惊的。”
“我不聪明啦,只不过是比你们多了点时间而已,人类花十年时间学琴,我可以花一百年啊。”
“你学画用了多久?”
“大概五年吧,有一天长老说我可以出师了,就再也没学过。”
“弹琴呢?”
“这个可就长了,你不知道,臭规矩多得很,什么六忌、七不弹、八绝,什么抚到尽善尽美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我看是乱七八糟才对。”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正巧到了汉口与咸宁交界之地,登高望去,群峰起伏,层峦叠嶂,江南灵秀尽集于此。半年前,未遇到小青之时,我曾在此山中盘恒三日,认识了不少朋友,不知他们现下如何?
“就在这里吧,我以前也曾为这里的动物奏过一曲。”
“他们听过你弹琴。”完全不是平常温厚的嗓音,蕴含着我所不明白的奇怪情绪。
“是啊,他们都很有灵性的。”我找了林木茂盛之处盘膝坐下,不一会,大大小小的动物从各处跳出来,小至兔子田鼠,大至老虎,围在我身边,树上也百鸟齐集,叽叽喳喳,更有几只落在我肩头,轻啄着我的脸。
尚未打过招呼,杨震远已经将行囊中的瑶琴捧过来,我接过放于膝上,手指高举,准备抚上一曲,却见那些动物如见了洪水一般,拔腿就跑。老虎一跃三丈,跳到树丛后,几次以后就消失无踪了。田鼠胖胖的身子一扭,钻到了地下。有一只小兔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树桩,四脚朝天晕过去。树上栖着的鸟也纷纷展翅高飞,一时间铺天盖地,犹如乌云蔽日。
我手指还未落下,面前就已经空无一物,但见空山寂寂,日光匝地,花落无声,惟有我和杨震远面面相觑,还有一只昏过去的小兔子。
他转过头咳嗽几声,又回过头看着我说:“先别弹了,我们来烤兔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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