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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血湖


五十多年不生活物?

        那可真是好久了,要知道他谢曲这辈子才只做了二十来年的人,平时又鲜少离开春山城,对凡间各大仙门之内的阴私旧事,知之甚少。

        这样说来,他不记得洛花宗里那位影兰长老,曾经收过一名唤庄永年的亲传弟子,其实也很情有可原。

        “谢曲,我现在怀疑这两枚茧在融合……”

        还不等谢范二人把信息交换完全,忽然天旋地转,头顶蓝到透亮的天塌下来,变成被谢曲踩在脚底下的粼粼湖面。

        是谢曲方才脱身的那个无名湖,一脚踩下去,便有冷冰冰的湖水溅湿袍角,却沉不下去,只是让人在湖面上左晃右晃的浮着,被寒冷刺骨的水流浸没过脚踝,极难保持平衡。

        至于现下头顶的天,则像是被人硬生生挖出来一个大黑窟窿,那破洞边缘参差不齐,许多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如星子细碎,簌簌落到谢曲身旁,每个碎片都是此间主人生前的一点记忆,有些是被萤白色光晕包裹,有些则染着很重的血煞气。

        范昱和马面就是从这个大黑窟窿里掉下来的,因为事发突然,范昱在落下时完全没准备,一下就砸在水里,身上月牙白的薄衫被浸透,可怜巴巴裹在身上,更显得他瘦弱。

        马面比范昱的情况稍微好点,因为对应着一个小仆,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此刻沾了水,看起来反倒没有范昱狼狈。

        不远处,刚被谢曲用魂锁拆掉的那个青鸟小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茶铺——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间小茶铺,也不知道是开了多少年,桌椅摆设都很破旧了。

        看来这里就是庄永年和柳云仙死后都记着的地方了。

        料想此时此刻,柳庄二人一定就蛰伏在这里,只是不知他们藏在何处。

        真相似乎就近在眼前了,但谢曲却没注意这些。

        谢曲在观察范昱的反应。

        其实仔细说起来,许是过去几百年里收拾的恶煞太多了,导致范昱现在不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眼里都挺古井无波的,仿佛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真心感慨一句的东西了。

        倒也不是完全没情绪,只是绝没有范昱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

        说白了,其实打从第一眼见到范昱那会,范昱给他的感觉就有些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范昱现在对外表现出来的一切喜怒哀乐,其实都是被刻意伪装放大了之后再做出来的。

        虽然在地府众鬼的口耳相传中,范昱脾气火爆,像个双响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嘴巴也得理不饶人,但总归还是有点不对劲的。

        就说上回在李章那里,范昱虽然受他连累,被一群长相奇形怪状的鬼魂追到满城乱跑,看起来像是气得恨不能把牙齿都咬碎了,可那其实愤怒根本没过心,谢曲能看出来。

        生气时不像真生气,心软时不像真心软,反而更像是在下意识地对外表现,告诉别人说:看,我生气了。

        看,我现在生气了。

        看,我讨厌这个。

        看,其实我就是嘴硬心软,我有慈悲心。

        …

        如此循环往复,原本只有三分的情绪被放大到十分,最后再被十二分地刻意表现出来,直到把所有人都骗过去。

        可若细看呢,细看就会发现范昱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眸子里,其实什么都没装下。

        似乎,范昱的每一次皱眉和摇头,与其说是因为心中生气、害怕、或者欢喜,倒不如说是范昱认为他自己此时应该生气或高兴,于是便也跟着旁人扯起脸皮来,在脸上敷衍的呲一呲牙,挂一点笑,然后又因为装得太久,技巧娴熟到能到让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是在模仿。

        哦,或许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范昱在刚提他的魂魄回去,梗着脖子阴阳怪气他和胡娘那时候,眼里确实是真憋着股火,很想立刻就把他摁着揍一顿的。

        除此之外,范昱其他时候的各种情绪,都像是被故意假装出来的。

        其实谢曲也知道自己这种猜想没根据,因为范昱表现得实在没破绽,就连崔钰也看不出来,可他就是直觉如此。他直觉范昱只有在面对着他的时候,眼里才没那么空洞——虽然这么说挺不要脸的,有太把自己当回事的嫌疑。

        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谢曲觉得以范昱这性子,应该会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意。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发现范昱竟然在害怕。

        不是怕恶鬼,而是怕他们脚底下这水,怕到要靠咬紧牙关才没有发抖,怕到额角都爆出青筋来了。

        这么害怕却不说,是因为有牛头马面这两个外人在,所以才勉强忍着吗?

        可是明明脸都被吓白了……虽然本来也挺白的吧。

        顾不上同样从天上掉下来,正咋呼着往茶铺那边跑的马面,谢曲叹声气,忽然快步向范昱走过去,在后者面前转身蹲下,正经道:“上来,背你走。”

        范昱愣一下,没动。

        谢曲偷偷侧过脸去看,发现范昱半抬着手,不知是想把他推开,还是想搂着他的脖子跳上来。

        看不出来还挺好面子的。

        茶铺那边已经渐渐有人影在走动,谢曲摸了摸鼻尖,用轻到只有范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快上来,是我自己想背你走,我力气很大。”

        只说是自己想背,没说看出范昱在害怕。

        谢曲这边话刚说完,范昱那张死死绷着的脸,果然有了一点松动。

        但范昱仍然没动,看样子是在做心理挣扎,想等自己在这里慢慢适应了,再往前迈脚。

        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谢曲虽然耐心好,很识趣地没有追问范昱为什么怕水,但他还是有点受不了对方跟自己别扭,便赶在范昱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迈脚时,一下转过身,作势就要伸手去揽范昱的腰。

        “不让背,那我抱你好不好?”谢曲小声问。

        范昱:“……”当然不好。

        不得不说谢曲这回是真猜对了,范昱确实怕水,而且不是一般的怕,这种害怕是经年累月浸在他三魂七魄里的,让他只要是浸在水里,手脚便都比平时僵硬许多,行动缓慢来不及躲避,差点就被谢曲真摸到后腰上。

        这下,范昱的脸终于不那么白了。

        变成了白里透红。

        “转过去蹲下。”范昱皱眉道:“背我。”

        嗳,计划通!

        能背就挺好,本来也没想真抱,做什么都得循序渐进不是?

        得了允许,谢曲乐颠颠地重新转回身蹲下,伸手一捞范昱膝弯,就把他给背了起来,起身往茶铺那边走。

        另一边,牛头马面已经先一步跑过去,正在前面朝他招手,喊他赶快过去,看样子像是有了些新发现。

        于是谢曲就大步跑起来。

        范昱湿淋淋伏在他背后,被他颠得上下点头,以至于不得不用手使劲抓住他的肩膀。

        但尽管范昱这么怕水,却始终没有用法术蒸干自己身上的水。

        脚底下是软绵绵的触感,像是根本就没踩到实地,又像迈错一步就会陷进去。路本来就不好走,更何况谢曲身后还背着个人,跑起来就难免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不倒翁似的。

        颠得狠了,范昱头顶发冠就松了,散开几缕湿发贴在谢曲脖子上,有几滴水珠便顺着它们往下滑,最后全没进谢曲的层叠衣领里。

        而且因为现下两人正紧贴着,谢曲背后的衣服,也很快就被范昱身上的冷水浸湿一大片。

        好不容易跑进茶铺里,能有个结结实实能落脚的地方了,范昱便即刻从谢曲身上跳下来,想要走得离谢曲远点。

        但左脚刚抬起来,余光瞥见谢曲背后那一大滩水渍,就又折回来了。

        范昱在心里对谢曲道:多谢你,我这身法术一碰到水就不灵。

        得了道谢,谢曲表面不以为意地点头,实则心里美滋滋。

        原来范昱是因为这个才怕水。

        不过也真怪,明明范昱本身就常年携裹着一身湿冷气,竟然还怕水。

        但这样就说得通范昱此刻为何会紧张了,因为他是专门收拾恶煞的,现在我方在明敌方在暗,要是他身上法术不好用,那就太可怕了。

        况且这种事情其实很容易“扰乱军心”,不大方便告诉牛头和马面。

        这么一想,为了让范昱不再害怕,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谢曲在施法烘干自己身上的水后,又顺手帮范昱也把衣服烘干了。

        完事转头再一看,牛头马面那俩货,此时正默契地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个脸上写着“我聋”,另一个脸上画着“我瞎”,真就是离了大谱的有眼力见,懂事到让人心生怜爱,甚至想开口夸句好乖的娃。

        尤其是马面,明明平时那么大嘴巴,此时却绝口不提一句他和范昱刚才是怎么跑过来的,安分得像只缩头鹌鹑,笑到见牙不见眼,打眼一看,真就和年画里那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脸上表情差不多,都是大咧着嘴,让人一眼就能望见嗓子眼。

        ……反正就笑得挺喜庆吧,跟过年了似的,让别人一看就想给他塞压岁钱。

        …

        茶铺里的人影越来越多了,总共八张小方桌,现在已经坐满了六张,估摸着范昱已经和谢曲说完悄悄话,马面这才重新张嘴,几步窜到谢曲身边,指着最中间那张小桌对谢曲炫耀他的新发现。

        马面说:“七爷,你看那个人身上穿的兰色袍子,可不正和你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其实这茶铺里的人影都是虚的,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某些旧日情景的重现,硬说起来有点像海市蜃楼,旁人来了就只能看,不能摸。

        与之相对的,茶铺里的人自然也看不见自己身旁正站着四只鬼,所以马面说话就很没顾忌。

        说到最后,干脆就直接扯住谢曲的衣袖,把他带到最中间那个小方桌旁边,指指这边再指指那边。

        “喏,庄永年。”马面摸着下巴评价道:“原来庄永年是长这个样子的,唔……比我想象中年纪更大些,但仍然很好看。”

        “只是不知道,咱崔判官的生死簿上为啥没有他名字呀。”

        呀,还真是。

        闻言,谢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兰袍,再与眼前这人身上的袍子仔细比对,从衣袍后面绣着的花草纹样中辨认,发现确实如此。

        眼前这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的灵修,正是庄永年。

        当然了,虽说样子是三十岁左右,实际多少岁就不知道了,毕竟他们这些修仙的,表面年纪看着总要比真实年纪更年轻一些。

        更何况这个庄永年修为还不低,想来,实际上怎么也得有个上百岁了吧。

        所以这茶铺中正发生着的事,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真实发生过的?

        五十年前,六十年前,还是百年前?

        ……慢着,若眼前镜像是在百年前,恐怕洛花宗现任的那位影兰长老,还要喊庄永年一声师兄呢。

        而且,说起洛花宗现任的那位影兰长老,咋和庄永年身边坐的这个小娃娃脸长得有点像?

        “师兄,我这还是第一次入世历练,要是碰上了什么特别厉害的妖邪,你得护着我。”

        ……果然如此,这种嫩得像脆瓜一样的嗓音,可不就是如今凡间那位正在世的影兰长老了?

        猜错了,全猜错了,原来这庄永年并非洛花宗现任影兰长老的亲传弟子,而是前一任的。

        那柳云仙今年又有多大岁数了?好像也得七八十了吧?

        是了,他怎就忘了,柳云仙那厮虽看着年轻,实际却也早就是爷爷辈的了。

        而且,他在凡间做人那时候,曾听谢如贺说起过:当初柳云仙是在十二岁时拜入云仙泽,进去后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邪门法子,仅用八年,就修到了别人得要八十年才能修成的小无境,二十二岁就真正掌权了,此后就一直与洛花宗交好,常常单独出入洛花宗的影兰阁,直到五十多年前,新一任影兰长老继位之后,他才不去了。

        大约五十年前就不去了,和这湖里不生活物的时间正好差不多长。

        “我明白了,或许方才那四段回忆之中,确实只有一段是庄永年的,但不论哪段是,至少我在湖底密室中看到的那段肯定不是,因为柳……”

        谢曲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一百年、八十年、五十年……再联想到他曾经从书中看到,当年洛花宗为了斩杀邪祟,折损大半宗内弟子那件事,再再到安舟如今的死,以及左温书收到的求救信,心中已有了些计较。可正当他想把自己这些猜测全说出来,让在场三人帮着给分析分析时,嘴里才刚起了个话头,低头就看见面前的湖水哗啦啦变了色。

        先是有零碎的人骨浮上来,然后就是莫名其妙的沸腾,就像一锅被烧热了的油,噼啪作响间,泛着白沫的血泡连串冒出来,再咕嘟着往周围散开,不消片刻,便把这一湖原本还算干净的水,染成深不见底泛着腥臭味的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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