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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变故(一)


  “所以……你现在不打算走了?”

  韩冈走到圆桌旁。提起茶壶,翻过两个空茶杯,注满了碧绿茶水。

  回头将一杯递给身后的王舜臣,自己拿了一杯在手。看着这位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的脸,韩冈挑了挑眉毛,带出了一丝笑意,“要养伤?”

  “俺倒是想养伤,也不知破皮的伤朝廷给不给休。”王舜臣笑说着。韩冈把话题给绕开,他也只能陪下去。

  韩冈的性子一贯如此,向来喜欢掌控话题,在对话时掌握主动。王舜臣早也习惯了韩冈的做派,他摸了摸犹敷在左脸上的纱布,心有余悸,“这也是运气了,偏个半寸这条老命说不定就没了。”

  “还好意思说?”韩冈不豫的瞥了他一眼。

  王舜臣已内定为河东副帅,正在京师为明年开春后的攻势做准备。昨日他抽空去了一趟军器监靶场,想看一看实验型号的开花弹,结果被弹片擦伤了脸,破了相。

  要这是意外,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但王舜臣这一回受伤完全是他作死的结果,而且差一点就给他作死成功了

  “没炸的臭弹也敢随便上前去看?幸好还没到近前就炸了,要是在身边炸了,你还有命在?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安全!安全!把这两个字给我刻在脑门上!”

  一回想起二十多步外猛烈绽开的火焰,嗖嗖飞过的弹片,王舜臣就不禁一身冷汗。

  尽管身经百战,但猝不及防间生死一线的经历,对早就贵为太尉的王舜臣来说已经十分遥远,遥远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王舜臣尴尬一笑,年纪老大,地位尊崇,被人训诫的感觉并不好。点头应承了几声,忙说道,“这一回算是死里逃生,也算是知道开花弹的好处了。落地后,两三丈内没人能活。”他说着咧开嘴,笑得狰狞,“辽狗如今学得一手好阵列,我倒要看看他们遇上开花弹,会被炸成什么样。还有……攻城也更方便了。”

  试验场上,一道以东京新城的标准修起的坚固墙体,被开花弹掀起的硝烟火光笼罩了半个时辰之后,就成了一道足以让战马奔驰而上的土坡,新式火药的威力,以及开花弹的效果,王舜臣在近距离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棱堡,其实墙体的坚实程度,也很少能与东京城墙相比。赫赫有名的天门寨,夏日战后,经过维修加固的城墙厚度,也只比东京新城城墙的平均厚度,多了一尺而已。让王舜臣来说,也就是新式开花弹一个时辰的时间罢了。

  “不过这么一来,阵仗上又得要有变化。”王舜臣斟酌着说,此刻的他,终于像一名老于战阵的将领了,“战术要变,军事工程学的课本也要改了。如果辽狗手上有足够多的开花弹,再阵列而战,就是自寻死路。但反过来,只要有了开花弹……”

  王舜臣飞快的瞥了韩冈一言,壮声道,“只要军器监能够供给足量的开花弹,半年之内打不到辽阳府,哥哥你把我的脑袋砍下来都没问题。”

  王舜臣自信满满。使用开花弹后,炮弹的杀伤范围,从一条直线,转换成了一个面,杀伤力更大,但如何恰当地使用这种新式弹药,军中已经做了相应研究的将领并不多,而王舜臣正是其中之一。

  每一件革命性的新式武器的发明,带来的都是战术上的巨大变化。或者说,战术本就是为了引导出武器的最大战斗力而存在。拥有了新式武器,而不去寻求战术上的改变,比买椟还珠还要愚蠢。在历史上,墨守成规的势力总是会被更加具有革命性眼光、敢于引领潮流的对手给击败。

  二十多年来,王舜臣亲眼见证了军中武器和战术的巨大改变,也见证了大宋官军战斗力飞跃性的提升,当然不会是不喜欢变化的保守派,相反的,他对新式武器的喜爱,在军中也是颇为有名的。

  早年就见证过霹雳砲、神臂弓如何克敌制胜,板甲、陌刀更是让官军一举成为能与辽人精锐相抗衡的强兵。

  而在西北边陲镇守的那些年,手边只有被中原腹地淘汰下来的床子弩,充斥耳中的都是对火枪火炮夸赞,每一封来自军中友人的信笺,也都在诉说对火器的惊喜。这让王舜臣对新式的火器开始极度渴求。

  即使黑汗人从辽国那里得到了火炮制造技术,朝廷也只是多送来了更多库存的神臂弓和床子弩。在巴拉萨衮城外的会战中,被两百七十具八牛弩击溃的黑汗人,又把刚刚得到的火炮给抛弃了,开始千方百计的寻求床子弩和神臂弓的制造技术。

  黑汗人被误导,王舜臣则不会。他亲眼见识过了神机营的战斗力,更清楚火炮与床子弩之间的从成本到威力上的巨大差距。可朝廷就是不给他手下配备这些新式武器,只是当成了被淘汰武器的处理站,倾销库存武器的窗口——在中国铁蹄下苟延残喘的黑汗人不需要用到火炮来处理。

  王舜臣对新式武器的饥渴,就是在西域这些年里不断积攒起来的。每次回到京师诣阙,他总喜欢往军器监跑,不顾危险亲手试炮的太尉也就他一个。

  这一回回到京师任职,王舜臣更是紧盯军器监。开花弹的每一次成规模试射他都让军器监转报与他,以便他能够抽出时间去参观。又带着手下的参谋们,一起去研究使用开花弹的新式战术。

  看他现在急切的目光,更是迫切的想要拿着开花弹去战场上试验一下他的战术是否管用?

  王舜臣的脖子都抻过来了,就想能看见韩冈点一点头。韩冈慢慢的喝了一口茶,更悠然的问道,“不是说现在不打算去河东了?”

  王舜臣一愣,失落的反应过来,“哦。对。现在不能去。”

  韩冈笑了起来,“军器监的计划中,是准备将现有的实心弹都改成开花弹。不过……”

  王舜臣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能装备军中的只能是已经定型的乙型开花弹。是球形弹,不是你今天看到的锥形弹。”

  “十发里面只有两三发能爆,也没指望现在就能用上。”王舜臣摇头说。要是臭弹少一点,他也不至于在靶场里面才走几步,就差点卷进爆炸里去。他又问韩冈,“至少再得等两三年吧?”

  “或许不止两三年。”韩冈不无遗憾的说。虽然他也想早点看到火炮现代化的进程更快一步,但依照现在的开发速度,以及工业制造水平,在两三年内,锥形炮弹还无法大规模装备部队,这不仅仅是炮弹的问题,也有火炮的问题。

  “线膛炮,发射锥形弹,利用震动来引发引信,技术上要求还很高,不是几年的时间能够解决的。军器监的实验室里面花大成本做上几百个没问题,只有两三成能用也没问题,但工厂里面还这么高的生产成本,等着关张倒闭吧。朝廷可没那么多钱买。”

  “不能用简易点的?”王舜臣问,“改成个猴版先试试。”

  猴版,这是韩冈给经过精简之后的同型武器起的名字。最近的就是在河北战场上大发光彩的狙击步枪的简易版。用了一般点的钢材,也不是名匠手工打造,子弹和火药,同样不是军器监的精挑细选,而是军工厂的大路货,但威力和射程已经超过了旧式燧发枪。当然,成本也是,只是比原版的狙击枪还是要低些。

  为什么起了个猴版的名字,韩冈没说什么理由,下面的人自己就阐发,猴肖人,却又不是人,智术不如,身量不如,就跟猴版和正版的区别一样。

  “乙型就是。”

  “哥哥这是蒙我呢,”王舜臣笑道,“球弹和锥弹可差得多了。滑膛和线膛也差得多了。”

  “两种炮弹本就不是一路货,要改炮弹,火炮都要改。你弄个猴版,配套的火炮日后还是要改?这要花多少钱去?还不如直接上正版。”

  对韩冈来说,现有的科技发展的路线图是明确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千年经验的他一清二楚。譬如火炮,从滑膛炮到线膛炮,从实心弹到开花弹,一整条开发路线都是韩冈定下来的。如今几个技术节点已经确定,可以直接跨越过去,就没必要节外生枝。

  不过这也是军事上,韩冈才会加以干涉。他现在也只在战争相关科技上会给与明确的方向,至于基础性的研究,尽可能的放手。证明一条路线的错误,也是科学发展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一切按照韩冈的记忆来发展,得到的绝不会是韩冈记忆中的科学昌明、科技发达的时代,只会是一个缺乏根基的怪胎。

  “慢慢来吧,这个不急。”韩冈道。

  “是不急。”王舜臣眨了眨眼睛,就说道。陪着韩冈兜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把话题引回来的机会,“比起如今的事,河北河东都不能算急了。”

  如今的事?

  韩冈想笑一笑,先打个哈哈过去,但看看王舜臣脸上的表情,忽的又想叹气。

  之前沈括和黄裳都来试探过口风,现在就连王舜臣都坐不住了。

  自家派系之中的核心,一个个都坐不安稳,更下面的人还用说吗?外面的飞短流长又会变成什么样,那就更不用提了。

  一直以来,朝廷对外的宣传,都说两位宰相和衷共济,共掌国政,关系一向和睦。但这一回,章惇和韩冈之间的矛盾,随着日本岛上的那一枚火箭,暴露在世人面前。

  不可能不有矛盾的。

  至亲如夫妻父子,都难免口角争执,同为宰相,共事十载,身边各自簇拥着一大批人,利益集团的势力早就扩张到了官军业已控制的每一寸领土,甚至还更多——雍秦商会在辽国国内渗透得很深,而福建商会的开拓队都在天竺打下落脚点了——韩冈和章惇之间,怎么可能没有争执,没有争斗,没有争权夺利?

  一直以来,维系着两人之前互信互谅的关系,使得朝堂上斗而不破,一方面是敌人依然势大,章惇和韩冈都没有给人渔翁得利的打算,还有就是实际强势的韩冈,却谨守着平等的姿态。两人之间虽然有冲突,却还没有到有你无我的境地,相反的,许多时候,两方携手合作得到的利益,远比与争夺的利益要多得多。

  即使是现在,纯粹从利益上来考虑,韩冈和章惇之间根本没有冲突的可能——除非章惇突然间觉得大庆殿中最高的那个位子突然间吸引力大增,同时又觉得自己有实力有机会学一把杨坚。自然,这个可能性是很低的、

  可利益是一回事,人心则是另一回事。

  终究章惇死了儿子,而且是在韩冈让人发表出现火箭的小说之后,而且这篇小说,好巧不巧早一步就因为火箭之事在京师掀起了一番风浪,此刻嫡亲儿子因为火箭而死,理智会告诉章惇,但章惇身边的人会怎么说?不断有人在耳边灌输,最后章惇还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在千年后,还有无数人愿意相信信教能包治百病,其中不乏各种学问渊深的大才。在此时,自是会有更多人相信,由韩冈引发的某种神秘力量,或者是难以明述的气运,弄死了首相的儿子。章惇一贯蔑视鬼神,却也不能完全脱离这个时代。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章惇直到最后都保持了理智。可章惇最终能不能反过来相信韩冈,确信韩冈不会被外界的信息所影响:‘认为章惇他已经暗生嫌隙,正筹划某个针对自己的阴谋?’为此,章惇做出一定的准备,这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

  归根到底,就是维系了多年的信任关系因为这一次的变故而破裂,无法再回到过去。

  即使是韩冈即将要辞官归乡,章惇也不一定会觉得韩冈的威胁减少了,甚至可能会觉得韩冈不论在内在外都让他如芒在背。

  反过来,理智也告诉韩冈,应该相信章惇,至少是在章惇当真做出不该做的事情之前,还是应该相信章惇。

  但韩冈能像过去一般相信章惇吗?韩冈自己都不敢做出保证。

  他都不敢保证,他现在出门去不会跳出来一个枪手,而这个枪手恰好又听命于章惇。

  话说回来,韩冈也从来没有将自身安全。尤其是经过当年宫变时差点殒命殿上的经历,韩冈对自身的安全问题,只相信自己手中控制的力量,绝不会把性命寄托在别人的理智身上。

  几日来的顾虑,闪电般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韩冈摇摇头,“你觉得”

  王舜臣很老实的摇头:“不知?”

  “你听说了什么?”韩冈又问。

  “很多。”王舜臣没有细说,也不必细说。还能会有什么很多?

  韩冈就摇头失笑,“也是,不多你也不会紧巴巴的跑到我这里了。”

  他站起身,“跟我来。”

  信任关系很重要,尤其是在一段信任关系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另一段就必须妥善维护,并尽力加强了。

  王舜臣莫名其妙的应声站起,问:“去哪里?”

  “看些有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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