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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无形无声


这一模一样的环境中,明亮灯光下,却躺着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着一袭黄衫,头上松松绾着一个留仙髻,脚上一双素丝履,和失踪那日一模一样。

大明宫,即使已经入了夜,通明的灯火也依然照耀着每一个角落。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亭台殿阁,显得更加宏伟华丽,美轮美奂,仰之弥高。

两辆马车在大明宫东角门停下,他们下车,在手持宫灯的宦官们接引下,一路进内,直往位于宫城角落的雍淳殿。

但雍淳殿墙壁坚厚,又没有在这边开门,他们只能沿着高大的宫墙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墙,转角向北继续走。那里开了一道偏门,可以供人进出。

雍淳殿以前本拟作宫中库房,因此高墙严密,只开了一个西偏门,正门开在北面。谁知因为太过严密阴暗,里面藏的书画绢帛都容易霉烂,所以只能弃了,又在庭中安置了两座低矮假山,以冲淡库房的那种古板,准备住人。

“谁知这宫中最严密的地方,居然也防不住那个传言。唉,真是天意弄人啊。”崔纯湛一边说着,一边引他们三人向内走去,却听得一阵喧哗,里面有数人正在争论。

进门就是外殿,他们站在外殿上,见争执的人赫然是琅邪王家的几个人。黄梓瑕一眼就看见了王蕴,其次是他的父亲,刑部尚书王麟。

只听王蕴说道:“王若是我们王家女,又原是定了夔王妃的,未出阁的姑娘,千娇万贵,怎么可以让仵作剖开身体验尸?此事万万不能!”

王尚书苦闷道:“你也知道,你爹我是刑部尚书,于理于法,暴毙的人都该仔细检查遗体,何况这件事牵连甚广,影响如此巨大,我们要是不加查验,不说难以对朝廷交代,对夔王府又要如何说?”

“难道准王妃被人剖尸检验,搜肠刮肚,夔王爷就面上有光了?此事就算谁都说行,我想皇后肯定是不准的!不信我现在就去找皇后。”

王蕴一点都不给自己的爹面子,正要拂袖而去,一转头却见李舒白和黄梓瑕他们站在外殿游廊上,不由得一怔。

李舒白脸上却难得浮起一丝笑意,向着他们走去,说:“知我者王蕴也,我自然不愿意让仵作碰王若的遗体,所以已经带了一个最佳人选来。”

王蕴一干人赶紧见过了他,他示意周子秦去验看尸体,说:“这位想必大家都是认识的,周庠周侍郎的公子,对于验尸颇有造诣,是以我让他跟我前来,也不用工具,只看一看王若的死因。”

“还是王爷设想周到。”王麟松了一口气,立即应了。

周子秦向各位王氏族人告了罪,然后带着黄梓瑕进入雍淳殿东阁。

东阁内燃起了千支灯火,照得阁内一片通明。

一切都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样,虽然经过了细细搜索,但搜查的人都时刻记得这里是皇宫,竭力在过后恢复原样。

而这一模一样的环境中,明亮灯光下,却躺着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着一袭黄衫,头上松松绾着一个留仙髻,脚上一双素丝履,和失踪那日一模一样。

然而她全身皮肤已经溃烂乌黑,脓血横流,早已看不出那张脸的本来面目,谁也无法从这样的尸体上看出她曾拥有怎样艳若桃李的芳华。

黄梓瑕默然凝视着她,一瞬间脑中闪过她失踪那一日,鬓边一支叶脉凝露簪,珠光玉颜相交映。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她便抿住了嘴唇,走到尸体所躺的床前。

周子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又从身上摸出一双鞣制得极薄极软的皮手套戴在手上,这才俯下身,先捧住她的面容细看。

饶是黄梓瑕这样见惯了尸体的人,也无法卒睹这样脓血横流、肿胀模糊的一张脸。她偏开了头,问:“你不是没带工具吗?这双手套是什么时候带来的?”

“早上出门时。听说兴庆宫旁出命案,好像是被毒死的,我就赶紧带上了,没想到当时没用上,现在却用上了。”周子秦一脸严肃地解释,俯身细看尸体的七窍,又掰开嘴巴查看里面的舌头牙齿,“验中毒的尸体时,尤其是这种剧毒,万一你在检查时勾破一点皮肤,毒血渗进来,马上就要糟糕,所以非戴着手套不可。”

黄梓瑕不想听他说这些,只问:“死者既然穿着王若的衣服,那么年龄身材什么的,都对得上吗?”

“死者是年轻女子,身材纤细高挑,五尺七寸左右。这样的身高在女子中比较少见,基本上还算是符合。不知道王若的身上有没有什么黑痣、痦子、胎记之类的?”

“我想想看……”她努力回忆着自己之前与王若的接触,“痦子和胎记什么的倒是没有,好像右手腕处有小小一点雀斑,你看看有吗?”

周子秦将她的右边衣袖挽起,看了看,丧气地说:“我怀疑毒是从右手蔓延全身的,你看,这里中毒程度最深,皮肤黑得完全看不出来了,别说雀斑,就算黑痣估计都看不出来。”

“嗯。”黄梓瑕看着肿胀黑紫的那一双手,有点黯然地想起她第一次和王若见面时,在马车内,从她的衣袖中露出的那一双纤细美丽的玉手,而眼前这双令人不忍直视的手掌,让她胸口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个手……怎么会肿胀成这样?她以前的手,纤细柔美得让所有人都会羡慕的。”

“纤细吗?”周子秦握起尸体那一只巨掌,从手掌一直到各个手指都摸了一遍,说,“不可能吧,她的手掌骨骼,在我检验过的女尸中,算是比较大的,就算在之前也不能算是纤细之类的吧?”

黄梓瑕诧异地“咦”了一声,向着那双肿胀不堪的乌紫色的手看了看,然后用手肘撞了撞周子秦的肩,说:“把手套给我。”

周子秦疑惑地看着她,问:“干吗?”

她不说话,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周子秦立即乖乖地把手套摘下来给她了。

虽然是双软皮的紧贴手套,但男人的手套毕竟比较大,黄梓瑕戴上去略微有点松垮。她也顾不得这个了,隔着手套捏住那具女尸的手,又隔着手套和女尸的手比了比——肿胀只能横向胀大,但毕竟手指不会变长太多,而对方的手指,却比她这双曾被陈念娘称为适合弹琴的大手还要长一些。

周子秦在旁边说:“你看,虽然你是个男人,但我猜你肯定是很小时候就净身了,所以手比她的还要小点。”

“净身跟手掌大小有什么关系?”黄梓瑕在心里暗道,隔着手套捏了捏自己的骨头,再捏了捏对方的骨骼。

虽然因为皮肉肿胀所以很难摸到骨头,但她用力地一寸一寸试探着捏下去,终究还是摸到了一点硬东西,证实了周子秦的说法——这双手的骨骼,绝对不纤细。

周子秦在旁边紧张地说:“崇古,别太用力了,本来皮就溃烂了,再被你捏烂了就不好了……”

黄梓瑕赶紧放松了手指,一边转过来看女尸的掌心有没有被自己捏破捏烂。幸好,只在下掌沿破了一点儿,而那里恰好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浮皮,虽然被她捏破,却并没有出血。

“这个,应该是一层薄茧,所以就算破了也没关系。而且她全身的皮肤本来就溃烂了,破一点茧皮也没人在意的,”周子秦说着,又仔细端详着她茧子所在的地方,见是在小指下面的掌沿,不由得微微皱起眉,“真奇怪,这么多年来,茧子长在这里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嗯,按道理来说,人的手掌用力的地方在虎口,外掌沿这边应该是最不可能长茧子的地方。”黄梓瑕再仔细观察,见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也一样有略硬的皮肤,思忖良久,比画着写字、绣花、浆洗、捣衣等各种姿势,却没能得出任何一个结论。

周子秦收好她脱下的手套,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这女子出身应该不错,头发和牙齿都十分有光泽,身体上似乎没有做过重活的痕迹。如今穿着王若的衣服出现在雍淳殿,又面目难辨,我们要说不是王若,又似乎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黄梓瑕干净利落地说:“为免打草惊蛇,你先在验尸册上记录下来,但不要直接说破,只说死因吧。”

两人打开门,到外殿见过各位等候的人。

周子秦向众人行礼,然后捧着手中的验尸记档,只拣了简略的说:“验讫:死者某女,身长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肤乌黑肿胀,遍体脓血。死者牙齿齐全,头发光泽,发长及膝,全身无外伤,应系中毒身亡。”

王麟连连哀叹,说:“可恨,太可恨!真没想到,我侄女会在重重宫闱之中死于非命!”

身后王若两位从琅邪赶来准备参加大婚的兄弟,也都个个面露惨色。年长的一位问:“不知我妹妹的死因是?”

“死于毒箭木无疑。”周子秦回答道。

“毒箭木……”众人都没听过这名字,唯有王蕴问:“可是南蛮称为‘见血封喉’的那种毒?”

“是啊,京城是很少见的。不过昨晚也有几个人死于这个毒下。”周子秦看了看黄梓瑕,见她没有要对他们说明的样子,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不多久,王皇后也亲自来了。她隔窗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尸,顿时回身,幸好身后的长龄赶紧扶住,她才没有跌倒在地。

王皇后踉跄地掩面离去,连一句话也不曾说。

长庆领着内廷一干人连夜收拾遗体,一群人都是默然无声。王家的马车驮了棺木离开,李舒白伫立在宫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周子秦奔向了崔纯湛的车,黄梓瑕拉过备下的马准备爬上去,坐在马车内的李舒白隔窗一个眼神看过来,她只好把脚从马镫上收回,上了马车,照例坐在那张矮凳上。

车马在暗夜中一路向着永嘉坊夔王府而去。

李舒白一路上并不看她,只用手指轻触着那个养鱼的琉璃瓶,引得里面那条红色小鱼不停地曳着薄纱般的尾巴追逐着他的手指。

“验尸结果我听到了,还有没说出来的呢?”

黄梓瑕坐在矮凳上托腮看着那条小鱼,说:“确是死于毒箭木,死亡时间是昨日。但与那几个乞丐不同的是,她的咽喉处肿胀不如外表,所以她致死的毒并非下在食物中,而应该是外伤——若周子秦可以解剖尸体的话,这一点应该能更明确。”

“如果是外伤,伤在哪里?”

“这又是奇怪的地方。虽然全身溃烂肿胀,但她身上并无利器伤害的痕迹。从肌肤变色的痕迹来看,最大可能断定为毒从右手蔓延而上,然后才遍及全身。”

“右手,”李舒白思忖着,“毒箭木是否沾染肌肤便可以渗进去杀人?”

“不能,所以死者如何中毒,依然是不解之谜。”

李舒白的目光从小鱼的身上转到她的面容上,忽然问:“之前,你父母去世,你男装从蜀地逃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人怀疑你是女子吗?”

托腮望着那条小鱼的黄梓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什么:“没有啊,我自小常男装跟着父亲外出查案,三教九流都看多了,一路上逃亡虽然颠沛流离,却也有惊无险。”

他没回应她疑惑的神情,只凝视着她的模样。穿着绛红宦官服饰的少女,屈膝跪坐在矮凳上,右手支颐望着自己,那一双眼睛,在此时马车内摇曳的灯光下清澈明透,如清晨芙蓉花心的清露。颠簸中,她的睫毛间或一颤,那清露般的眸光就仿佛随着风中芙蕖的轻微摇曳,瞬间流转光华。

他一直紧抿的唇角,在这一瞬间不知不觉微扬。

黄梓瑕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还在迟疑中,他却已经转过头去了,没有纠正她这过于少女的姿势,只问:“除此之外,尸体上还有什么痕迹?比如说——那具尸身,是王若的吗?”

黄梓瑕微有诧异:“王爷未曾见过遗体,也这样认为?”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原因。会特意用毒箭木将尸体弄得如此不堪入目、面目全非的,定然是要掩饰什么事情。”

“王爷猜得不错,那具尸体并不是王若,因为皮肉虽然难以辨认,但骨骼无法作伪,那具尸体的手掌骨骼比王若的要大上许多。”黄梓瑕说着,举起右手,翻转掌心在自己面前看了看,“还有件事让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女尸手上的茧子分布——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以及右手手掌沿上,这里——”她比画着自己的手,指给李舒白看,“小指下面这一片掌沿,长了一层薄茧,虽然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但这边的皮肤比之其他地方起了一层略硬的皮。”

“常用这里的动作,确实不多见。”李舒白摊开自己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又握拳收拢,比画了一下,若有所思。

黄梓瑕问:“王爷可有什么线索?”

“刚刚似乎觉得有个动作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但仓促间想不起来,”他皱眉说着,索性放开了手,说,“这个案件,目前想来最大的点,应该在于‘无形’两字吧。”

黄梓瑕点头,说道:“仙游寺内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王若在重兵把守下在我们眼前眼睁睁地失踪,甚至那具女尸手上不存在的伤口,都是看不见的、隐形的难解之谜。”

“其实有些时候,就和变戏法一样,只是因为从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下手,明明是简单的一个小把戏,但旁观者因为脑子转不过弯,所以才无从得知真相。而另一种可能……”李舒白说着,又用自己的手执起小几上的琉璃瓶,举到车灯边。

在接近炽烈灯光的那一刻,明净清透的琉璃瓶和清水瞬间消失了形状,恍惚间黄梓瑕只见李舒白的手掌上悬空漂浮着一条静静游曳的小红鱼,在灯光下恍若幻影。

“另一种可能,就是它明明就在我们的面前,但因为角度和感觉,让我们失去了判断力,以为它并不存在。”

黄梓瑕凝视着那尾小红鱼,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迄今为止,所有我见过的案件中,没有比这个头绪更多,线索更杂乱,也更无从下手的了。”

“不止。你继续查下去,还会发现,这个案件的背后,才是更可怕的暗流。”李舒白将手中的琉璃瓶放回小几,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个案件将关系着皇后在后宫和朝廷的力量起落、琅邪王家一族的盛衰荣辱、益王一脉的存亡、反贼庞勋的余孽,甚至是……”

说到这里,他却不再说出口,只看着那条小红鱼,那张脸上的表情明明是惯常的平静无波,却让黄梓瑕隐约觉得胸口一滞,有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她的呼吸都几乎困难了几分。

她望着他淡漠的侧面,在心里想,甚至,是什么呢?还有凌驾在他列举的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反贼余孽之上的东西吗?那样高不可攀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她看着面前这条仿佛两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红鱼,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舒白在她议论小红鱼时所说的话——

你可知道,这件事就连当今皇上都曾明言自己不能过问,你却敢包揽上身,说你能处置此案?

黄梓瑕凝视着这条无知无识的小红鱼。这条李舒白一直带在身边的小红鱼,到底是什么来历,又关系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车上的灯光随着车身的起伏,也在微微波动,照在李舒白的面容上。

他那轮廓极其清晰干净的侧面轮廓,并没有如那个琉璃盏般被光线减弱。他在光芒的背后,那往常清雅高华的面容反而显得异常鲜明夺目,灼眼迫人。

她静静望着李舒白,在微微颠簸的车上,一时之间忽然感觉到天意高难问的茫然。

第二日是晴好天气。

夔王府,语冰阁。

李舒白和黄梓瑕两人面前铺着一张七尺长、一尺八宽的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应该是这个案件几乎所有的线索了。”黄梓瑕说。

李舒白站在案前,一条条看过。

王若身份:世家大族的闺秀,却由云韶苑琴师护送上京,且自小随乐坊女子学过市井艳曲。

冯忆娘之死:她的故人是谁?为何会死在幽州流民中?王若是否知情?

仙游寺预言:该男子如何在重重守卫中来去自如?什么身份?他暗示过的王若不为人知的过往是什么?射杀庞勋的箭镞为何出现?

雍淳殿:公然在宫中行刺王若的人是谁?王若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失踪?突然出现在茶杯下那半块银锭的来历和用意?

锦奴:是否与王若在之前认识?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京城乞丐之死:与此案是否有关?为何与出现在雍淳殿的女尸同时死亡并中同样的毒?

假冒女尸:女尸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中毒的伤口和手掌的异状为何会产生?她如何出现在王若失踪的地方?谁要用她假冒王若的尸体?

李舒白看了一遍,将手指点在“锦奴”两字旁,说:“锦奴不见了。”

“什么?失踪了?”黄梓瑕惊讶地看着他。

“昨日你说起锦奴的事情之后,我抽空让人去查探了一下,结果发现她昨日没回教坊,直到今天早上,依然没回来。”

“在这个时刻忽然不见,是与此案有关?”她立即问。

“不知。毕竟近年来教坊的女子颇少管束,夜不归宿也是往往多有。只是连我派去的人都查探不到她的下落,就显得有点隐秘了,”他说着,将这纸放入博山炉内燃化了,然后回身在椅上坐下,说,“先不管锦奴,你理一理有动机和嫌疑的人。”

黄梓瑕踌躇着,说:“若按照表面来看,第一,应该就是岐乐郡主了。她有动机,仰慕你的事情京中人尽皆知;她有时间,王若失踪的那一天就在宫中。”

李舒白一哂置之:“还有呢?”

“第二,鄂王爷。去西市学戏法的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收留陈念娘的动机虽然说得过去,但似乎有点过于凑巧了。”

“其他?”

“第三,乱党庞勋的余孽,为了报复王爷所以借这个机会下手。”

“还有?”

黄梓瑕迟疑许久,才说:“朝廷中与王爷政见不合或者有意打压王家的人。”

“这个说起来,倒是有一大堆人选。”李舒白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漫不经心地问,“没有别的了?”

“还有几个可能性很小的猜测,比如王若在琅邪那边,或者扬州冯忆娘那边的仇人之类的。”

“但此案还是冲着我来的迹象多一些,不是吗?”

“是,”黄梓瑕点头,“所以说她们之前结仇的人追杀到京城可能性很小,更不可能有办法在皇宫之中行事。”

“关于案件真相,还有一个可能性,你没有说。”李舒白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地看着她。

黄梓瑕诧异地把案情又在自己脑中过了一遍,说:“不知……遗漏了什么?”

“就是京中人一致认为的,鬼神作祟。”李舒白抱臂靠在椅上,脸上那种冰凉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不是吗?被我射杀的庞勋,一定要实现那张符咒上对我下的诅咒,所以才先在仙游寺留下了箭镞预警,后在重兵之中夺走了我的准王妃,最后将惨死的王妃遗体又送回原处。”

“不错,只要这样解释,那就动机、手法、过程全都圆满了。”黄梓瑕说。

“如果你真的找不出来,那就让刑部和大理寺这样结案吧。”

黄梓瑕缓缓摇头,说:“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这个凶手,不仅杀害了王若,还牵连了冯忆娘和无辜的几个乞丐。就算为了陈念娘,就算为了没有任何人在意的乞丐们,我也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何况——”

李舒白望着她,见她神情决绝,眼中毫无犹疑之色,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声音中带着疲惫的喑哑和坚决的意念。

“若没能帮你破解这个案件,我怎么能回到蜀地,去洗雪我父母家人的冤仇?”

李舒白自然记得她对自己的承诺,所以也不说话。他凝视着面前的少女,而她的目光投在更远的窗外天际。

仿佛想起什么,她又忽然转头看他,问:“对了,你那张符咒,如今怎么样了?”

“你猜?”他站起身,到后面的柜子中取出一个小方盒。

方盒没有明锁,只有盒盖上九九八十一个格子,排列着八十个字块,上面分别写着散乱的字。

黄梓瑕知道这个是九宫锁,只有那八十个字在准确的地方,才能打开这个盒子,否则的话,只有毁掉盒子才能打开。

她转过头去,自然不去看李舒白那个盒子上的字是怎么排列的。盒子打开,李舒白伸手到里面,又取出一个椭圆形的小球。球呈半圆,稳稳放在桌面上。上面半球有细细的裂痕,就如一个鸡蛋被剖出莲花菡萏的形状,下面底座是圆的,一共三个圈,每一圈上都有细微的凸起。

“这三圈锁匙上,各有二十四个小凸点,全都可以左右旋转,只有在都对准到正确位置之后才能打开这个圆球,否则的话,里面的东西就会在圆球被打开的一刹那,绞成碎片。”李舒白一边调整暗点,一边说。

看来,那张符咒,确实被李舒白藏得非常好。

随着下面三圈旋转到正确的位置,李舒白将圆球放在桌上,抬手按了一下圆顶,那如同菡萏般的圆球,被机括扯动,顿时一片片绽裂开来,就像一朵木雕的莲花,在他们面前瞬间绽放。

在片片莲花的中间,正静静躺着那一张符咒。

符咒的纸张厚实而微黄,两寸宽,八寸长,在诡异的底纹之上,“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依旧鲜明如刚刚写上。

在那“孤”字上,血色的圆圈依旧朱红淋漓。而“鳏”字上面,那原本鲜红的圈,却已经褪去,只剩下淡淡一点红色痕迹,与当初那个“残”字一般,褪去了本已被圈定的血色。

黄梓瑕愕然抬头看着李舒白。

他双手轻拂,绽放的圆球又如起初般,片片花瓣合拢,回归成半个椭圆。

“很显然,随着王若的死,这桩婚事,已经消弭无形了——我似乎又躲过了一次被诅咒的灾祸。”

李舒白似乎毫不在意,将圆球收归方盒中,打乱了上面的九宫锁,依样收在柜子中,神情平淡一如方才。

黄梓瑕默然问:“你这张符咒,一直妥善收藏在这里?”

“不知道是否妥善,至少我从不示人,”他缓缓地抬眼看她,说,“或许可以说,在离开徐州之后,除我之外,你是唯一一个看过的人。”

黄梓瑕的心口,不觉微微涌过一丝异样的血潮。

她抬头看见他的目光,幽邈而深邃。他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不是在看着她。他在看着一些遥远而虚幻的东西,又或许,只是在看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侧过脸,避开他的眼睛,逃避般望向窗外。

语冰阁内只轻轻回荡着两人的呼吸声,窗外的鸟叫声中,夹杂着一两下蝉鸣,让人忽然惊觉,暮春已尽,初夏来临了。

崇仁坊周府前,黄梓瑕去敲门。门房应声开门出来。

“这位大叔,麻烦帮我通报一下你们小少爷,就说我姓杨。”

开门的大叔赶紧回去了,还有其他几人请黄梓瑕坐下,给倒了茶。黄梓瑕就喝着茶,坐着听他们聊天。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好啦,距老爷定下的离京日期只有一个月了,什么东西都得收拾周全了啊。”

“不过小少爷最近好像不太雀跃的样子。”

“是啊,前段时间小少爷被皇帝钦点为成都捕头,他不是一直喜不自胜欢欣鼓舞的吗,怎么忽然间连门都不出,整天闷在房中?”

几个人正说着,他们口中沉寂多时的小少爷周子秦就连蹦带跳出来了:“崇古,你可来了!”

“小少爷!”门房们赶紧个个站起来招呼。

“你们忙去吧,”周子秦随意挥手,只抓着黄梓瑕问,“是不是案情有什么新进展了?是不是是不是?”

黄梓瑕摇头,说:“只是找你一起探讨一下。”

“进来进来,”他拉着她的袖子,赶紧往里面跑,“我听说啊,因天气渐热,那具尸体又太过不堪,就算放在冰窖里也镇不住,已经开始腐烂了,所以皇后亲自诏示王家,已经决定头七那日立即发丧,送往琅邪。”

“嗯,”黄梓瑕与他到了屋内坐下,才低声说,“所以我们最好是在头七内查明真相,不然尸体一运走,查案就更麻烦了。”

“这么说,被我害死的那几个乞丐,还是毫无头绪啊……”周子秦沮丧道,“可是,这么错综复杂的案情,怎么可能在这四五日内查明呢?就算我最倾心仰慕的黄梓瑕到来,也不一定能办结此案啊……”

黄梓瑕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干咳了一声说:“不过,夔王说,若仓促间实在无法查明真相,那就只能将这具尸体不是王若这件事先披露出来。只要没有盖棺,就不会定论,我们还能争取时间再查下去。”

“查……怎么查,从哪里下手,线索的一开始是哪里,我毫无头绪啊……”周子秦抓着自己的头发,苦恼地趴在桌上,“啊……这个时候要是黄梓瑕在就好了,她一定能迅速找出一个最有价值的点查下去的……”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嘴角肯定又在抽搐了。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轻拍桌角:“好了,我和夔王已经将案情理了一遍,并且提出了一个我们现在急需查找的方向。”

“什么方向?”周子秦抬起头。

“景煦已经到徐州去调查庞勋那枚箭镞失踪的事情了,到时候若是能清楚当初夔王射杀庞勋的箭镞为什么会出现在仙游寺中,或许也能成为本案的一个重要线索,”她说着,拿出一块银锭,放在面前的桌上,“而这个,就是我这边要追查下去的线索。”

“银锭?还是半块的?”周子秦拿着银锭,翻过来看着上面的字样,问,“你缺钱啊?我借你啊!”

黄梓瑕无语,指着银锭后面的字样:“你看这个。”

“副使梁为栋……内库使臣张均益,铸银二。”他念着,疑惑不解,“没什么问题吧?”

“但是,内库中所有历年铸造的银锭中,都没有这两个人的名字。”

“私铸的?或者是假的?”

“私铸的,当然会铸上主人的名字,干吗要冒充内库?也不是假的,而是绝对的真银子,”黄梓瑕捏着这锭银子,正色看着他,说,“最重要的是,这半个银锭,是在王若失踪时,我和夔王爷在东阁内发现的。当时它被一个倒扣的茶盏罩住,放在桌上,夔王爷喝茶的时候发现了。”

周子秦很开心地说:“夔王爷果然是我辈中人,在那种脓血横流的尸体旁边也能悠闲自在地喝茶,真是见过大场面。”

“那个时候女尸还没出现,王若失踪只有片刻。”黄梓瑕忍不住提醒他。

周子秦根本不在意这些细节,他手中捧着那块银锭,问:“所以,按照你的想法,我们接下来应该是去哪里?”

“当然是去吏部查看历年的官员名档,看这两个人究竟是不是能在记录上查到。”

吏部今日当值的主事捏着黄梓瑕递上的那张条子,看着上面“梁为栋、张均益”两个名字,脸苦得都快滴下黄连汁来:“两位,我建议你们不要等了,十天半月能查到就算运气好。”

“十天半月?”周子秦目瞪口呆,“需要这么久啊?”

主事抬手一指面前两层七间的屋子:“喏,那里就是历年官员名册存档,从本朝开国到现在,虽然资料散佚了一些,但存着的档案还有这么多——这只是第一排档案房,因为放不下,后面还扩建了三排一模一样的。”

“……”两人站在那里,觉得此事确实不是办法。

“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能从这么多资料中迅速筛选出我们想要找的人呢?”周子秦问。

黄梓瑕想了想,忽然向着那位主事走去,说:“麻烦您帮我找找看徐州最近十年来的官员档案。”

“徐州?这种地方上的官员资料,估计不太多。”主事说着,叫了个小吏过来,小吏带着他们到了第二排的第四间,打开门说道:“这就是历年来徐州的官员资料。”

周子秦目瞪口呆地看着里面满满一排排的书架,书架和书架之间挤得几乎人都走不进去的距离,喃喃地说:“还是感觉……工程浩大啊……”

“多谢,我先找找看。”黄梓瑕丢下一句,已经抬腿进了房间。

周子秦看到她直奔咸通九年的官员档案,从架子上取下大中初年的那一大摞资料,迅速翻开到庞勋所授伪官及朝廷处置那里。

屋内有点阴暗,弥漫的灰尘在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中轻轻飞舞。周子秦转头看着她,她原本抹了黄粉的面容被阳光淡化,在灰尘中显得玉白无瑕,长而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般覆着那双春露般的眼睛。

他一时之间怔了怔,心想,杨崇古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去势”了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清致,有种从骨骼内部散发出来的柔软。这么些年来,他也曾见过许多娇柔如好女的宦官,但是以他对各种人体骨头的研究来看,总觉得杨崇古的身上,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端详着那圆润的下颌、纤细的脖颈,还有柔削的肩膀想,如果某一天杨崇古只剩下一具骨架的话,自己一定会将他的尸骨当成一个女人的。

难怪京城流言说,杨崇古是夔王身边的新宠,出则同车,入则同屋……

随即,他又赶紧强行制止自己对这个小宦官和夔王进行什么联想,慌忙搬起大中年间的那一摞资料翻着上面的记录。

房间内一时悄然无声,只听到沙沙的翻书声。在一片寂静中,周子秦忍不住又转头看黄梓瑕。只见她的手指一路向着右边滑去,一目十行扫过一个个人名及条例,然后指尖终于停在一处,又将前后看了一遍,轻轻吁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册子递到他面前,说:“你看。”

周子秦探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庞勋所设内库,授伪官:内库主使一人张均益,副使五人鲁遇忻、邓运熙、梁为栋、宋阔、倪楚发等。夔王俱撤之,熔所有私铸金银锭,归于内库。

黄梓瑕抬头看着他,说:“看来,那银锭就是庞勋企图自立为王时,私下铸造的。”

周子秦一拍那本册子,不顾被他拍得飞舞弥漫的灰尘,又惊又喜地大吼:“原来此事又是庞勋余孽搞的鬼!”

“然而就算是庞勋余孽,拿什么东西不好,为什么要留下银锭呢?”

“难道是留下买命钱的意思?”周子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但怎么可能一个王妃只值十两银子?”

黄梓瑕没理会他,去借了纸笔将那段话抄录下来,说:“不管怎么样,总之也是一个线索,先回禀王爷吧。”

周子秦和她一起走出吏部,天色近午,周子秦摸着肚子说:“哎呀好饿,崇古我请你吃饭吧!”

黄梓瑕微有犹豫,说:“王爷那边我还要及早去回话呢……”

“王爷身兼数职,每天这么忙碌,现在还没到散衙时刻,怎么可能在府中等你?”周子秦说着,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往西市走,“来吧来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店,那里的老板做的驴肉太好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切肉时是按照肉的纹理,一丝不苟横切出来的,煮出来就特别入味!说起这个肉啊,我觉得杀禽畜和杀人的时候一样,下刀也是很有讲究的,如果横砍断肌肉纹理的话,伤口绽开来就会像一朵贴梗海棠,而如果顺着纹理竖劈的话,伤口就行云流水,血流起来也就分外流畅,不会喷溅得到处都是……”

“血喷溅不喷溅,主要还是看是否砍到了血管吧。”黄梓瑕打断他的话,补上一句,“要是你再提血肉骨头之类的一个字,我就不吃了。”

“那提内脏之类的呢?”

黄梓瑕立即转身要走,周子秦赶紧将她的肩膀扳回来,说:“好啦好啦,我发誓,绝对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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