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何妨微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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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里,傅宅。
傅辛阮十二岁起便名闻江南,各歌舞坊园竞相聘她编曲编舞,而且她又没有妈妈嬷嬷克扣,是以来到成都之后,便买下了松花里的一间小院,独自居住。
周子秦到院前撕去门上封条,拿出钥匙准备开锁。
黄梓瑕看见门上另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现在紫竹里云来客栈,务来。”
下面没有落款,只画了一只小小纸鸢。
黄梓瑕还在看着,旁边的一个大娘出来看见了他们,赶紧上来对周子秦说:“年轻人,这可是官府封的,你扯掉了要吃官司的!”
周子秦扯着自己身上的公服,笑道:“大娘,我就是官府的。”
大娘又赶紧问:“这么说……是这个案子有着落了?”
“这倒没有,我们这不是正在查吗?”
“哎呀,赶紧查啊!这院子里出了人命案,还一死死俩,我们旁边人心惶惶,晚上都睡不好觉了呀!”
“行嘞,大娘您就交给我们吧,”周子秦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对了大娘,请教您个事情啊,那位温阳大爷经常过来这边吗?”
“我怎么知道?这个傅姑娘啊,脾气古怪着呢!家里就一个婆子伺候着,每日不出门。我们日常连她的人影儿都见不着,她在这边住了有一年多了,我都只见过四五面,何况什么温大爷呢!但你别说,长得是真叫漂亮,就是一脸薄命相,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就觉得她命不好!”大娘摇着头,又打量着周子秦,“哎,我跟你说啊,大娘我见的人多了,眼光很准的,比如你吧,我一看你就和我娘家一个小侄女有夫妻相,不如这样,你给留个地址,我侄女改天来了我叫你一声,你看好不好呀?”
好容易甩掉这个忽然凑上来做媒的大娘,周子秦开了门锁,一进门就赶紧把门关上了,靠在门上喘了口气:“难怪傅辛阮整日不出门,要是被这邻居逮住了,可不就是一天辰光完蛋了?”
黄梓瑕和李舒白深以为然,安慰了他两句,到屋内查看去了。
前院是一个小天井,种了两丛花果,放了几盆兰花。堂上供桌上,摆着香炉香器,供奉着一个女子。那女子锦衣玉貌,持剑起舞,衣衫绶带迎风飞舞,状若仙人。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持着的剑,是一把颜色暗沉的铁剑,剑身短而小,并不像一把长剑,更不像是拿来舞剑的器具,反倒像是一把不起眼的生锈匕首。
李舒白的注意力也在这把匕首之上,低声说:“你看到那把匕首了吗?”
“嗯,王爷知道它的来历?”
“这就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武后,用来制服‘狮子骢’的匕首,后来赐给公孙大娘,并传给了她的弟子李十二娘。十七年前,云韶六女进京,公孙鸢当时献舞所用的,就是这柄匕首,”李舒白说着,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身上,“这柄匕首本是太宗随身之物,当时是海外送来的寒铁,铸成二十四把,唯有这一把被太宗选中,随身佩带。传说海国寒铁永不生锈,谁知乍离宫廷,竟会变成如今这样锈迹斑斑的模样。”
黄梓瑕说道:“可见传闻不足为信。”
李舒白点头道:“所以当时先皇自公孙鸢手中看到这柄匕首之后,大为叹息,说,当年太宗皇帝挚爱之物,如今竟成这样,时光荏苒,真是半点不饶人。”
黄梓瑕想起先皇曾被人称为“小太宗”,最是仰慕太宗风华,再看看画上女子手中的匕首,想着李舒白父皇的心情,也不禁生出唏嘘来。
身后周子秦上好了门闩,跑过来叫他们:“可以开始查看了吗?”
“先去后面看一看吧。”三人走到后面,见后面小庭中紫薇花正在盛开,一簇簇紫色花朵开得层层叠叠,分外艳丽,掩映着琴阁书房。
他们进入书房一看,里面陈设着几个落地书架,上面多是卷轴。黄梓瑕打开几个看,都是天书般的符号。
李舒白拿去看了,说:“四弦四相燕乐半字谱,这是琵琶曲谱,应该是傅辛阮编舞或者编曲时所用的。另外的那些,想必也是乐谱了。”
黄梓瑕又去看了看,琴谱她还看懂一二,舞谱则一窍不通了,只能先放下。
周子秦在抽屉里找到一叠纸,眼前一亮,赶紧说:“你们看这个!”
他们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叠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字迹与温阳书房内那半部,一模一样。
周子秦赶紧翻看这叠经书,发现最后一页果然写到“须菩提,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须菩”。
与下文的“提”字刚好接上,又是一样的字迹。当下周子秦拍了拍手中的经书,说道:“两人既然在一起,傅辛阮这边必定会有温阳留下的东西,这不就是了。”
黄梓瑕点头,说:“这经书,应该确定是温阳的无疑。”
“不过一部经书对我们查案也没用啊。”周子秦沮丧地把经书丢到满是灰尘的桌上,说,“还要找找其他证据,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殉情。”
李舒白则看着那叠纸张,问黄梓瑕:“你可看出其中不一样的地方了?”
黄梓瑕知道桌上都是灰尘,他是不会去拿的,所以自己动手翻了翻,点头说:“嗯,看来是有用的。”
周子秦赶紧抢过那叠抄写着金刚经的纸,连声问:“哪里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黄梓瑕解释道:“这纸张的四周,留白甚多,我们猜想可能是要拿来装裱为蝴蝶装。”
周子秦莫名其妙:“蝴蝶装怎么了?挺好看的嘛。”
黄梓瑕也只能放弃了,站起来走到她的衣柜箱笼之前,打开来细细地查看了一遍。里面有一两件男人的贴身衣物,她都拿起来交给了周子秦,让他拿去和温阳日常的衣物对比一下。再翻了翻傅辛阮日常的衣服,见如今夏日,她大都是颜色明艳质地轻柔的纱衣,鹅黄浅碧月白桃红,说不出的活泼盎然。
她站在这一柜衣服之前,不禁动容,忍不住伸手在各种纱绢绫罗上缓缓拂过,看着它们轻飘飘的颜色艳丽地在眼前洇成一整个春夏的色彩。
正在翻着男人衣服的周子秦转头看着她,不由得笑了出来:“崇古,你长得像女人也就算了,还喜欢女人的衣服啊?”
黄梓瑕无语地将柜门关上,又检查傅辛阮的首饰盒,说:“一看就知道,你不懂女人。”
周子秦嘲笑她:“咦,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
黄梓瑕不再理他,打开面前的首饰盒。盒中有许多花钗首饰,除了寻常的花鸟之外,还有蜻蜓蝈蝈等各色别致簪环,十分可爱。金跳脱玉手环也有好几个,都被压在了簪钗的下面。
在首饰的最下面,放着一个单独的紫檀木盒子。
黄梓瑕将那盒子打开,发现是一只莹润无比的羊脂玉镯子,在窗外射进来的天光之下,整个玉的表面浮着一层微光,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烟般撩人。
她将镯子放在眼前看了许久,那玉的颜色似乎可以随着天光的变幻而流动,里面可以幻化出无数的形状。
这样的稀世珍宝,难怪傅辛阮会将它单独放在小盒子中,妥善保存。
黄梓瑕将镯子又放回盒中,问:“之前,公孙鸢来过这里吗?”
周子秦诧异地说道:“不可能吧?公孙鸢来的时候傅辛阮已经死了,这边在验尸完毕之后就封上了,封条没有动过的痕迹啊。而且院墙也挺高的,难道她还能飞檐走壁进来?”
“嗯……所以她应该是在傅辛阮死后,才买通了守义庄的老人,进去看了傅辛阮一面?”
“应该是的。”周子秦说。
黄梓瑕若有所思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与她自然心意相通,一下子便知道了她在想什么:“那个手镯。”
在傅辛阮死后,公孙鸢还没进义庄之前,傅辛阮的那个手镯已经出现在公孙鸢的身边了。
它如何出现在她的手中,绝对是个值得追究的问题。
李舒白拿过她手中的盒子,取出里面的这个莹润玉镯,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黄梓瑕见他的眉头略微皱了起来,便低声问他:“王爷认得这镯子的来历?”
李舒白转过头看她,那镯子太过莹透,日光折射在上面,又反射到他的面容上,让他唇角的弧度似乎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忧虑而诧异的神情。
他低声说:“这是宫中旧物。”
黄梓瑕顿时愕然。
“而且,是父皇当年去世之前不久,内廷刚刚雕琢出来的。”
他没有说是谁的,但黄梓瑕知道,先皇年迈之时,身边最亲近的人,唯有鄂王李润的母亲,后来疯癫的陈太妃。
李舒白知道她必定是想到了,便也微微点头,说:“宫中之物,却出现在一个殉情自杀的歌伎身边,其中原委,必定曲折。”
黄梓瑕点头,又问:“你确定……是那个人的?”
“嗯,父皇去世之前,我常去探病。那时她总是亲自在病床前伺候他,这镯子也是她心爱之物,常戴在她手上。我见过的光泽纹路,便永远不会忘记。”
黄梓瑕点头,将镯子交还给周子秦,见他也拿着手镯翻来覆去研究,便换了话题,问:“对了,子秦,之前不是说傅辛阮在这边有一个仆妇吗?后来因为她要成亲,所以遣她回家了,如今这个仆妇找到了吗?”
“哦,早就已经叫人去找啦,据说是汉州人,很近,不几日就能寻到了。”周子秦说着,又赶紧丢开了手镯,眉开眼笑地凑近她,低声说,“据说这个仆妇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花椒鸡,香得惊动整个松花巷,到时候我们可以叫她烧了吃吃看!”
周子秦终究还是没吃到那个香得惊动整个松花巷的花椒鸡。
当天下午,去汉州打听消息的捕快们都回来了,一脸晦气,怏怏地汇报周子秦:“那个仆妇汤珠娘,在从成都府回汉州的路上,失足坠下山崖,死了。”
周子秦大惊,立即问:“真的死了?尸身找到了吗?”
“找到了呀,我们到了出事的地方往下一看,下面一个大娘趴在河滩上,身下全是血。小的们恪尽职守,一马当先,义不容辞把绳子系在腰上,从山崖上爬下去,检验了那具尸首。”
“确实是她吗?”
“确实是的,她的脸虽然已经摔得稀巴烂,但熟人都说她耳后有个大痦子,我们都看到了,右耳后一寸的地方,绝对没错!”
周子秦回头,与黄梓瑕面面相觑:“死了?”
黄梓瑕皱起眉,下意识地又拔下头上簪子,在桌上轻轻画了几条线。
周子秦赶紧在她面前坐下,问:“你想到了什么?”
她指着那几条交叉在一起的线条,说道:“一是殉情的原因。两个人经过种种波折之后,终于在一起的人,为何要殉情?二是书房中那几页纸,明明该是他写来裱作蝴蝶装诵念的经书,为什么会放一半在傅辛阮那边?”
周子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之前说的经书不对劲是说这个!那这第三第四是什么?”
“汤珠娘之死和鸩毒的来历。”黄梓瑕说着,手中捏着簪子还在思索,旁边有个捕快跑进来,心花怒放:“捕头,捕头,大事不好啦!”
周子秦给他一个白眼:“大事不好了你还这种表情?”
“是啊,有个死者的苦主上门要说法啦!看来今天不好好劝慰她,我们是不可能脱身了!”
周子秦的白眼转成了“原来你是白痴”的同情目光。
捕快赶紧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那苦主是个大美人!”
周子秦顿时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走到门口一看,果然是个绝色美人,一袭青衣站在衙门之前,全身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装饰,但那身影站在平凡无奇的街头,便像是站在阳春三月的花树之中般,无比动人。
她朝着周子秦盈盈施礼,神情忧郁:“不知周捕头今日将我叫来,是不是我小妹的案子有什么发现了?”
“哦,原来是公孙大娘啊!”他赶紧出门,说,“大娘,我们今日查了一天,颇有收获,来来来,刚好要找你问一些事情……”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轻咳一声。
周子秦赶紧转头一看,顿时蔫了,赶紧垂手肃立:“爹。”
周庠恨铁不成钢地给他一个白眼,说:“果真是成都出名的周少捕头,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你倒是交游广阔!”
周子秦耷拉着肩膀,在自己的爹面前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是,爹说得是,孩儿一定不负爹爹的期望,交游广阔,三教九流……”
“嗯?”周庠瞪了他一眼。
周子秦也茫然地看着他,浑然不知自己这句话到底错在哪里。
周庠拂袖而去,说道:“逆子!你是要气死我!”
他身后一人赶紧笑道:“岳父大人请勿生气,子秦天真烂漫,胸怀赤子之心,这是好事。”
周子秦一看见父亲转身走人,立即吐吐舌头,拉住他身后人叫他:“齐大哥,你来啦!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两个朋友!”
周子秦拉着他进去,看见黄梓瑕和李舒白正在与公孙鸢说话,赶紧说:“王兄,杨小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齐腾齐大哥,西川节度使府中判官。齐大哥,这两位是……我暂时请来的帮手,王夔王兄,这位是杨小弟。”
齐腾年约三十岁,长相十分端正,笑起来更显温和,朝他们拱手笑道:“在下齐腾。两位是为松花里那个案子而来吗?”
黄梓瑕赶紧还礼,李舒白则只点了一下头。
黄梓瑕回头,看见公孙鸢的目光低垂,微有闪烁。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齐腾垂下的袖子中,并无异样的左手五指。
见她回头看自己,公孙鸢赶紧问:“我是想来请问,如今……我小妹的案件可有进展吗?”
“大娘,请借一步说话。”黄梓瑕对她示意道。
周子秦赶紧对齐腾抱歉道:“不好意思啊齐大哥,你先坐一坐,我们要问个话。”
齐腾面上笑容略微迟缓,问:“可是前日松花里那个案子吗?不是说温阳与一个姑娘殉情吗?怎么又牵扯上这位大娘了?”
周子秦这才恍然想起,说:“哦,对哦,温阳是不是与齐大哥也认识的?”
齐腾点头道:“嗯,前几年陈伦云牵头成立了一个诗社,我们都在其中,所以时有唱和。不过上月我们因事不愉快,吵了几句,他后来还曾写信给我道歉,没想到居然……就此阴阳两隔了。”
黄梓瑕听着,又着意看了看齐腾。见他始终面带笑意,一派温和气质,但肩膀宽厚,身材高大,看起来十分可靠,也很有男子气概。
节度使府中的判官,也算是地位挺高了,他却还如此年轻,而且一点也没有军队里的那种粗鲁习气,也属难得。
但她转念一想,夔王李舒白当初是真正率兵镇压过反叛的,王蕴也是王家子弟中难得从戎的,但他们都是一身清贵之气,哪有武人做派?
公孙鸢被他们带到隔壁,稍有不安,看着他们模样凝重,赶紧问:“请问各位,可是这案件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我想请问公孙大娘,你是否真的想让傅辛阮的案件及早破案?”
公孙鸢的脸色顿时一变,那出尘的身影也微微一僵,迟疑着反问:“请问诸位何出此言?”
“那么,有些事情,大娘为何不对我们坦诚,偏要对我们隐瞒呢?”
公孙鸢蹙眉,将眼神不安地转向庭外,避开他们的目光。
黄梓瑕又说:“还请大娘坦诚相告,我们初见时你手中那个镯子,从何而来?”
公孙鸢垂下头,默然说:“此事……真是难以启齿。”
黄梓瑕望着她,轻声说道:“还请大娘坦诚相告,否则,恐怕我们有心帮你,也是无从下手。”
公孙鸢欲言又止,黄梓瑕又说道:“大娘难道不想早日查明你小妹殉情的真相吗?若你无法为我们释疑,我们又如何替大娘释疑?”
公孙鸢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小兄弟,你说得是,我不该隐瞒你们。只是此事……与我小妹之死,我想应该是并无关系……其实我想拿的,并不是这个镯子。”
她竟随身带着那个双鱼的玉镯,此时将它取出,放在她们面前的桌上,说:“我要找的,其实是一个羊脂玉手镯,没有花饰,十分简洁。”
黄梓瑕顿时想起在傅辛阮的妆奁中发现的那个堪称稀世珍宝的玉镯,她略一踌躇,试探着问:“不知那个手镯,有什么重要的地方?”
“那手镯,是长安一位显贵送给阿阮的,原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以他对它,十分珍视,”公孙鸢低叹道,“然则阿阮年纪比那人大了许多,她内心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虽因他恳求而收下了玉镯,但却心许他人。此次阿阮要成亲,在给我修书时也曾提到过,让我将那个玉镯代为还给对方,终究是他母亲遗物,不可错付。”
黄梓瑕想起李舒白曾说过的话,不由得抬眼看他,两人心中都是一震。
虽然早猜测这镯子是鄂王李润母妃所有,却未曾想,原来这是李润亲手送给傅辛阮的,而傅辛阮却对他无意。
但仔细想来,李润是当朝王爷,而傅辛阮只是一介乐籍,就算她入了王府,将来毕竟要看着李润迎娶名门世家的王妃。而且她比李润年长许多,青春韶华逝去之后,有多少男人还能记得自己少年时那些心动与眷恋?
她舍弃了王府妾侍,选择了年龄相当的平民妻室,除了感情之外,也算是冷静而自然的选择。
只是,估计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即使她不贪妄,不骛远,最后也还是落得了与自己选择的那个人,共赴黄泉。
公孙鸢抬手支着面容,以手掌掩住自己眼中的泪,颤声说:“我来到成都府之后,前往松花里寻找阿阮,却不料未进巷口便听见喧哗声,巷子中站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群。我赶紧打听,原来是傅宅的女子夜间与人死在一室,如今官府的人刚把尸体抬走……我当时震惊悲恸,不知我的小妹为什么忽然会在这最幸福的时刻死去,只能站在那里放声痛哭,完全不知所措……”
即使在此时,公孙鸢说起当日情形,那种悲苦茫然依然令人动容。她气息不稳,喉口噎住停了好久,才勉强又开口说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在我身边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哭。我抬头一看,是个仆妇模样的人,她说自己叫汤珠娘,是这边傅宅的仆妇。我便问她是否能进去看看阿阮住过的地方。她却摇头指着进出的捕快衙役们,说官府正要查封呢,她也是前些日子被阿阮遣回家的,这次是回来拿自己的东西而已。”
周子秦赶紧问:“所以你就请她帮你悄悄取出那个镯子?”
“是……我想,若是阿阮的东西都被查封的话,这镯子的来历万一被追究,恐怕送镯子的那位贵人也会遭受口舌,再者阿阮信中也曾托我将镯子还给那人,于是我便给了那个仆妇一些钱,让她如有机会,帮我去妆奁中悄悄取一个白玉镯子……”
“结果她拿回来,却是这个镯子,而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对吗?”黄梓瑕看着那个双鱼玉镯,轻叹道,“你小妹的妆奁,我们也看到了,其中金银首饰甚多,仆妇又哪里知道你想要的是哪一个镯子呢?”
“是……可当时官府催促那仆妇离开,所以我也没办法让她回去换了,只好拿着镯子离开……好歹,这也是阿阮的遗物,如此莹润光洁,必定也是她日常喜欢戴的,所以仆妇才将这镯子拿给我。”
“大娘,你这样可不行哦,官府查案,你却还擅自买通别人,拿走死者的东西,真是大大不妥。”周子秦摇头道。
公孙鸢点头道:“是,我知道不妥,可……对方能喜欢我小妹,这份情谊已经让我们感怀在心,何苦又横生枝节,让他受人指摘呢?”
黄梓瑕慢慢说道:“子秦,这样没什么,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弟,擅自将传家宝送给了傅辛阮。公孙大娘为人家门风着想,在她去世后归还镯子,虽不妥当,但也不算什么大错。”
听杨崇古的话是周子秦发自身心的习惯,替美人辩护是周子秦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他立即原谅了公孙鸢擅自取走死者东西的行为,说:“这个我知道,而且傅辛阮殉情之时,公孙大娘尚且身在成都府外呢,她第二日才进城的,我相信大娘与傅辛阮之死并无关系!”
得了他的谅解,此事便算揭过了。
黄梓瑕低头看着桌上那个被仆妇偷出来的玉镯子,下意识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玉镯沁凉洁白,雕镂通透。本不太通透的玉石,中间被挖空之后,便显得异常莹透,波光如水。
这极尽心思的雕工,终究造出一对完美的小鱼,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亲亲热热,纠缠不休。
她一时黯然,神情恍惚。
李舒白的目光,从这个双鱼玉镯上缓缓上移,落在黄梓瑕的身上。
却见她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将这个镯子往周子秦那边推了一推,示意他收好,低声说:“这镯子……与此案有关,就交给衙门保管吧。”
只这轻轻一个动作,却让他心口堵塞着的那些东西瞬间冰消瓦解,豁然开朗。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弯的弧度。
周子秦将那个双鱼玉镯拿起来,随随便便地打了一眼,说:“这镯子也挺好看的,而且看起来也是主人的心爱之物,你看,养得这么润——咦,这镯子的里面,还有一行字。”
他将镯子平举到眼前,缓缓转动着查看里面所刻的字,轻声念了出来:“万木之长,何妨微瑕……这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垂下眼,慢慢地喝着杯中茶。茶水已经冷了,一线冰凉直下喉口,刺入胸中,苦涩的一种意味。
李舒白声音平静,说道:“万木之长,便是梓树。”
“哦,梓……瑕……”他又惊又喜,问,“梓瑕?黄梓瑕?这么说,这是黄梓瑕的旧物吗?”
公孙鸢疑惑看着他,不知谁是黄梓瑕。
李舒白与黄梓瑕都当作没听见。
周子秦欣喜若狂,也不管这东西是本案有关物事,直接就将这个镯子揣在了怀中,一边还伸手护着,仰天大笑:“万万没想到啊,黄梓瑕戴过的玉镯如今就在我手上!从今天开始我要夜夜抱着它睡觉,谁也不许碰它一指头!谁敢动它我就和谁拼命!”
公孙鸢以帕子按着泪痕未干的眼角,迟疑地问黄梓瑕:“周捕头……他没事吧?”
“哦,没事,”黄梓瑕头也不抬,捧着茶慢慢地说道,“他不抽风的话,就不叫周子秦了。”
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周子秦心情大好的时候,简直是泽被苍生。
“阿卓!把近日查案的几个人都赶紧叫来,大家辛苦了,今晚我请客,大伙儿喝酒去!”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跟着周子秦往衙门旁边街上走,一见到周子秦炫耀的那个玉镯子,更是每个人都惊呼:“对啊,这就是当初黄姑娘戴过的,而且是她最喜欢的!”
后面李舒白、黄梓瑕、公孙鸢实在受不了周子秦兴奋的聒噪,选择了落后他们两丈。
一群人落座,等看见公孙鸢,顿时个个眼都直了,尤其是几个年轻捕快,觉得坐在她身边都是倍儿有面子,为抢座位都差点打起来,酒一上来时,更是忙不迭凑上来敬酒献殷勤。
公孙鸢喝过他们敬的酒,致谢说:“我几个姐妹的孩子和你们差不多大,但你们比他们可乖多了。”
捕快们脸都青了,打量着面前的美人:“大娘贵庚啊?”
“快四十了。”她面不改色地说。
除了黄梓瑕几人,众人纷纷痛苦地捂住脸转向一边。
周子秦苦笑着说道:“其实公孙大娘此来,也是为了她的小妹。各位近日在调查的那个殉情案,那个女方,正是她的小妹。”
成都前捕头郭明,因周少捕头周子秦奉旨过来做捕头,所以他如今转成了马队队长,虽然降了半级,但俸禄给升了一级,还是比较实惠的,所以也十分开心:“哦,那个女方啊!她不是个乐籍家嘛,长得可真漂亮!就算服毒之后全身发青,还是跟玉雕美人似的,那身段,那脸庞……”
说到这里,他看了公孙鸢一眼,才忽然想起,赶紧问:“这么说,她就是大娘您的……小妹?”
公孙鸢点点头,眼中却已经泛起泪痕,她站起来,转而向众捕快敬酒,说:“我小妹阿阮绮年玉貌,却早早香消玉殒,真是可怜。我心知小妹秉性坚强,又苦尽甘来,断然不可能寻死,请诸位大哥小弟怜惜我小妹,替她申冤!”
郭明及一众捕快都忙不迭地应了,郭明这个大胡子最为动情,连说:“大娘请放心,如果你小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我们兄弟一定尽力!如今少捕头还请到王兄、杨小弟两个帮手,我想有他帮助此案告破指日可待了!”
阿卓却在旁边叹了口气,低声说:“要是黄姑娘在的话,这案子绝对没问题。可如今……我看一点头绪都没有……”
黄梓瑕默然低头,悄不作声地吃饭。
正在把玩手镯的周子秦却眼前一亮,赶紧把镯子塞回怀中,问:“你们口中的黄姑娘,应该就是黄梓瑕吧?”
郭明见阿卓不吭声,便替他答道:“当然是了!她可是我们成都人人敬服的女神探哪……”
“赶紧给我说说,黄姑娘是怎么样的?长得怎么样?和那张通缉画像上的像不像?平时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花?喜欢玩什么东西看什么书?”周子秦赶紧揪着众人询问。
“黄姑娘长得很美!虽然没有公孙大娘这样的风姿,但是她那种清丽脱俗的容颜,也是顶出色的美人!”
“那幅通缉画像,还是有点像的,画得很漂亮,”阿卓说到这里,抬头一看黄梓瑕,然后呆了呆,又说,“说起来,黄姑娘和这位杨兄弟……依稀约莫似乎仿佛感觉有点像。”
黄梓瑕明知自己易了容,但听他这样说,还是无语地侧了侧脸,有点尴尬,一言不发。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微微而笑。
郭明抬手给了阿卓头上一个爆栗:“胡说八道!杨兄弟和黄姑娘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是京中来的神探,一个是……是如今九州缉捕的凶犯,哪里会像啊?”
阿卓摸着自己额头,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郭明赶紧向黄梓瑕道歉,然后叹了口气,闷声不响地低头喝酒去了。
席间的气氛顿时沉闷下来,无论周子秦怎么让大家多说说黄梓瑕以前的事情,都没有人开口了。
谁都不能不想起,他们的黄姑娘,如今已经是四海缉捕的重犯。她的罪名,是毒杀全家。
李舒白回头看见黄梓瑕低头不语,睫毛覆盖住眼睛,眸光暗淡。他从席上给她夹了一片莲藕放在碗中,对她说:“即使堕于淤泥之中,但人人尽知莲藕其白如雪,其甘如梨。待到被洗尽污泥的那一日,才见分晓——不知你可喜欢吃?”
黄梓瑕抬眼望他,轻声说:“是。我……喜欢的。”
众人听他们说着莲藕,都不解其意,只顾喝着闷酒。只有一个捕快低声嘟囔道:“话说,我昨天还见到禹宣了。”
“那个浑蛋,真是枉费了黄姑娘对他的一片心意!”年纪最轻,对黄梓瑕最为崇拜的阿卓悻悻地骂道,“黄使君一家对他恩重如山,黄姑娘更是和他多年相知,没想到使君一家遭难之后,却是他第一个怀疑黄姑娘,并将她的情书进呈给节度使范将军。范将军之前的子侄犯事,就是黄姑娘揪出来的,你说节度使能不坐实了此事吗!”
“阿卓!”郭明打断了他的话,使了个眼色,“酒没喝多少,你倒先说醉话了!范将军他高瞻远瞩,我们小小捕快懂个屁啊,听话做事就行!”
阿卓只好闭了嘴,却还是一脸愤恨。
周子秦却比阿卓更加愤怒,拍着桌子问:“禹宣是这样的人?这浑蛋还有脸躲在成都这边?”
“他?他春风得意,之前还被举荐到京中国子监,据说当了学正。不过近日又回来了。”
周子秦顿时愣住了,喃喃问:“国子监学正禹宣?”
“对啊,难道捕头在京中见过他?”
“何止见过,简直就是……”周子秦讷讷无语,实在无法把自己仰慕的那个清逸秀挺、温和柔善的禹宣,和这个人品龌龊、背弃黄梓瑕的禹宣连在一起设想。
黄梓瑕却问:“话说回来,黄梓瑕当初出逃时,能顺利逃出天罗地网,想来也是多承好心人救助。否则,你们成都这么多捕快兵马,怎么会让她顺利逃出生天?”
郭明赶紧说道:“绝对没有!我们都很认真地遵命去搜捕了!真的!衙门所有人手白天黑夜搜了好几天!”
“那么,想来也是她命不该绝了,”见他欲盖弥彰,黄梓瑕也便笑着举杯说道,“无论如何,我先敬各位一杯。”
席上气氛别扭,一群人吃着饭,各怀心事。一片沉默中,唯有周子秦偶尔嘟囔一句:“我得去找那个禹宣看看,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明又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齐判官,禹宣当初中举之后,官府分拨给他的宅邸,好像就在您府邸旁边?”
齐腾的笑容有点不自然,手中捏着酒杯说道:“是啊,禹兄弟与我住得颇近。但……他性情孤高,不喜热闹,是以我们平时交往较少,也并不太了解。”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黄梓瑕与禹宣之前那般亲近,但对于这个齐腾也没有任何印象,若是禹宣的熟人,她肯定是见过的。
黄梓瑕笑着向他敬了一杯酒,说:“节度使府中如今没有副使,判官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齐判官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想来必定才干出众,范将军青眼有加。”
“哪里,运气好而已。”齐腾笑道。
周子秦将齐腾的肩膀一搂,说:“齐大哥你别谦虚啦,我爹千挑万选的女婿,能差到哪儿去?要是一般的人,我爹也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
黄梓瑕微有诧异,问:“原来齐大哥即将为使君府娇客?”
“哦哦,忘了跟你们提了,我妹妹紫燕,与齐大哥商定年底成亲。”周子秦说着,又看齐腾一眼,摇头笑道,“哎呀,大哥一下子变成了妹夫,这事儿我到底是占便宜了还是亏了?”
郭明等人又赶紧起哄,一群人争着给他们敬酒,席间总算又热闹起来。
一顿饭吃完,月上中天。
周子秦与各位捕快纷纷安抚了公孙鸢,许诺必会尽早给她一个交代。
众人散了,各自回去。
周子秦送黄梓瑕、李舒白回客栈,三人踏月沿街而行。
黄梓瑕问:“子秦,那个齐腾,年纪多大了?”
“将满三十了。”周子秦抓抓头发,颇有点无奈,“真是气死人,我爹初到蜀地,自然要与节度使搞好关系的。齐腾数年前曾娶过亲,但妻子过世已久,范大人知道我妹妹还在闺中,便说齐腾是他左膀右臂,正要寻一门好亲事。你想,节度使这样说,我爹还能怎么样?便叫人拿了生辰八字对一对,没想一下子就合上了,大吉大利!这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低声说道:“太阿倒持,无可奈何。”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是指节度使势力太大,连使君都为之钳制。但周子秦却不解,只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笑道:“不过我妹妹也不吃亏。我妹被人退婚后,在京城那是肯定找不到良配了,所以我爹才千里迢迢带她来这里呢,还不就是为了嫁一个不明底细的人,糊里糊涂娶了她?”
黄梓瑕顿觉其中肯定有无数内幕,赶紧问:“为什么会被退婚?”
周子秦明知道此时街上空无一人,却还是要东张西望一下,看看周围确实没人,才低声凑到她的耳边,说:“她认识了教坊中一个男人,打得一手好羯鼓,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亲手给对方做香囊,结果被人撞见,传了流言……唉,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可千万保密啊!”
黄梓瑕点点头,说:“那也没什么,不过一个香囊而已。”
“总之我爹是差点气死了。我上头的哥哥们啊,如今个个在各大衙门任职,升迁平稳,可家中偏偏出了我和紫燕这样的不孝子女,真是家门不幸啊,哈哈哈……”
告别了周子秦,黄梓瑕和李舒白回到客栈。
天色已深,他们准备各自回房,只站在院子中略略聊了几句。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追查下去?”
“在我们理出的几条线中,那个仆妇汤珠娘已死。殉情案发之后,我们要找她,她便立即死了,想必其中定有问题。明日应遣人立即前往汉州,寻访与她熟悉的相关人等,看看是不是能从她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找出点什么,破解凶手杀害她的原因。”
李舒白点头,又说:“以前在使君府做事的人,基本都还在,但却并无异常,看来没人能从你家血案之中获利。鸩毒的来源与下毒的人,查起来范围必定又要加大,难度不小。”
黄梓瑕点头,抬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斜月当空,银河低垂,一空星子明灿若珠。
这成都府的深夜,与她当初出逃那一夜,一模一样。
家人去世的那一日,她被诬陷为凶手,仓皇逃出成都府。那时长空星月的光华暗淡,她看不见自己的前路,唯有一意北上,希望能在京城抓住一线渺茫的机会,为家人和自己申冤。
但其实,那时她心中,是深埋着绝望的。她并不信自己真能找到愿意帮助自己的人,也曾在幽暗的山路之上茫然流离,以为自己的人生将会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谁知如今,她竟能在身旁这个人的帮助下,再次返回成都,追寻真相。
她的目光转向李舒白,看着他沉默的侧面。微垂的睫毛覆住他的眼睛,轻抿的唇角始终勾勒冷淡的线条,然而只有黄梓瑕知道,在他这冰冷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然,在她狼狈不堪地被他从马车座下拖出后,明明可以将她毫不留情驱逐出去的他,为什么会愿意接受她的交换,带她到成都追寻真相呢?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微微一转,看向她这边。
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了。
黄梓瑕看见他幽深不可见底的目光,只觉得那目光直直撞入自己的胸口最深处,让胸膛中那颗心跳得急剧无比。
“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要寻访的范围,可能会比较大,你可要注意寝食。”李舒白轻声嘱咐她。
“嗯,王爷也是。”她点头。
两人正要各自回房之际,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声音,是有人乱拍外面大门,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几乎惊起了半条街的人。
店小二和衣睡在柜台内,正是睡梦香甜流口水的时候,被门外人打断了好睡,端了一盏油灯就要出去骂娘。谁知灯光一照到外面,他顿时什么声儿都起不来了,只讪笑着问:“客官,您住店?”
那人声音嘶哑,焦急说道:“我这朋友受伤了,你赶紧给开一间房吧!”
黄梓瑕听这声音熟悉,赶紧往外走。李舒白亦陪她走出,说:“张行英怎会带人半夜投宿这边?”
只见外面店堂一灯如豆,照在刚进门口的张行英身上。他紧搂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面色焦急,脸带血瘀。
他身材十分高大,又是这般可怕模样,难怪小二压根儿不敢阻止他,只赔着小心劝他:“这位客官,看你朋友受伤很重啊,我看你还是找医馆去吧。”
“医馆……哪里有医馆?”他问。
小二还没来得及回答,李舒白已经低声叫了出来:“景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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