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一年过去，新年伊始。

  这天，神荼来找元夕述职。

  “人间的鬼越来越少了。”神荼如是说道，他的头发是正常人的黑色，只是眼瞳变成了蓝色，“我问过鬼差，单是最近一年来，有转世的鬼的数量减少了至少百分之三十……”

  元夕埋头签了一份文件，而后打开文档开始写文稿，“我知道。”

  神荼沉默，“一切都如江水滔滔，不可挽回，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这一年来，还是不肯宣布陛下已经陨落了呢。”

  “早点告知阴间众鬼地府即将崩塌的消息，也好过他们现在胡乱猜测，一些有心之鬼一动摇民心，我听说民间有不少反对你的声音……”

  元夕头也没抬，“没必要，那些声音不足为惧，都只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历年以来，只要是陛下陷入沉睡之中，总是少不了想要篡位的声音。”

  那些对于元夕来说不过是乌合之众，不能成大事，且不成气候。

  他们也只敢私下说说而已，都知道元夕如今继承了酆都大帝的阴气，只要微微诣太守，就能把他们全都碾为灰尘。

  神荼攥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忍住，“这一年来，这种声音不绝于耳，陛下陨落已经是事实，若是公布出去，也好让大家都有个准备……”

  最先是庭衍，之后便是郁垒，神荼……实力最强的，总是最先感知到什么东西，也是最先会陨落的。

  元夕笔尖停顿，咔哒一声放下了那只笔，抬起头来，“陛下没有陨落，只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神荼被噎了一下，一口气悬在喉间，像是一口想吐出的血，“沉睡，这个词只不过一个委婉的说法……你为什么一直自欺欺人！”

  自从那日庭衍沉睡，便被放置在了，酆都大殿之中，元夕设下了阵法，每隔几天就要过去加固一下，并且徒劳地想用阴气唤醒他。一年过去，庭衍就像是睡美人一样，从未醒来过，神荼他们都劝她不要再做无用之功，前前后后已经有一年，元夕从来都没有松过口。

  她坚称他只是陷入了沉睡。

  但是神荼他们都知道这只是陨落的前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要让我宣布，是想让我知道庭衍已经陨落了。”元夕闭了闭眼睛，全年无休，日日努力工作，导致她近日来时不时有些头疼，“我不相信。”

  两个人僵持着，神荼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今天又要不了了之了。

  “第一个是陛下，我哥，我哥最近身上的力量也驳杂，不似以往……”神荼的话说到一半，眼睛先红了，“接下来还不知道是谁，我们都会死的，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们最终都会消失的。”

  他们的死和凡人的死不一样，是彻底消散于世间。

  元夕咬着牙，“我知道。”

  她这一年来，一直在寻找能够拯救地府的办法，但是至今没有找到什么办法。

  “郁垒那边，我会给他治疗的，”元夕平复了一下心情，“好在他不像陛下那样突然，也许是上次随你去处理人间厉鬼之时受了伤而已……”

  神荼也想是这样自欺欺人，可他分明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站起身来就要走，元夕却突然说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初，说我是地府能够存活下去的一线生机，明明我就在努力挽救地府，可是地府的鬼的数量仍旧在逐月递减，你和郁垒的力量也一直在减弱，其他人也有要消失的意思，好像我字是自始至终根本就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神荼转过身来看着她。

  才刚刚过去了一年而已，元夕就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她还是刚来地府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干什么都是开开心心的，然而如今，却像是一盏安静的烛火，她这一年半载之中，除了工作上的话，几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过。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元夕是因为太过悲伤一世间缓不过神来，可是已经过去一整年了，神荼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手底下的鬼不敢提及庭衍，只有神荼他们敢说两句。

  那次神荼回地府述职，没有找到元夕，无意识地走到了酆都大殿，他看到元夕坐在地上，抱着庭衍没有温度的身体，就像是陪着他一起陷入了沉睡一样，眼角上是未曾消去痕迹的血泪。

  他差点忘记了，元夕本来就是一个爱哭的人，却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哭过，原来只有面对庭衍之时，她才会卸去满身疲惫与伪装，变成以前那个会迷茫会哭的元夕。

  距离庭衍昏睡已经过去了十多个月，那个时候，元夕仍旧还是那副样子，神荼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他逐渐明白当初为何庭衍执意要隐瞒自己喜欢元夕的事实，他那个时候，就已经猜到，等到自己陨落之后，元夕又该如何？所以在一开始，就不要迈出那一步。

  元夕说道，“最近我一直在想，我能够成为天机口中那个一线生机，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最近我突然有个想法。”

  元夕顿了一下，才说道，“按道理来说，按照实力，我是远远比不上你们的，若非陛下将阴气传给我，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我与你们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我有一个直播系统。”

  神荼微微怔愣，他知道元夕有一个直播，这和地府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前，它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直播一样，能够打赏，挂链接，自从庭衍沉睡之后，它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一开始，出现了一个叫直播回放的功能，最早可以回放到我直播的第一天。”元夕接着说下去，“我试着点过，发现若是点击回放，我也会陷入短暂的昏迷，而实际上，我的意识回到了直播的那一天，将所有经历的事重新经历一遍……”神荼等着她说下去，而这时，郁垒骤然出现在办公室内。

  “你……”

  神荼看向郁垒，郁垒仍旧与从前一样，银发银眸，一身洁白如月光，只是那双眼睛里带着看不清的阴翳，“你早就知道了……”

  神荼疑惑，“知道什么？”

  元夕点了点头，看向郁垒，“还记得，那一天，你们都说有些事情，我不该知道。但是现在，我要知道。”

  郁垒闭了闭眼睛，神荼竟然看到一向不显山漏水的哥哥嘴唇有些颤抖，紧接着，他颤抖地吐出几个字，“何苦呢……”

  “你知道之后又能如何呢……”

  元夕轻笑一声，第一次将直播系统的界面在两个人面前展露，直播回放下面的菜单下，倏然有一个文件。

  -。

  在一片等文件之下，以时间命名的直播回放列表之中尤为醒目。

  赫然是五千年前。

  元夕说道，“系统想要让我知道，这一趟我必须要去。”

  “被撕掉的几页书，你们秘而不宣的事……不管是知道关于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还是那之中有什么生机，我都必须要走一遭……”

  元夕将手边的文件往前一推，不容置疑道，“我已经整理好了这段时间的工作计划，接下来就请郁垒殿下帮忙看着了。”

  郁垒劝说无果，只能由着他去，“希望你知道以后，不会有怨言。”

  元夕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时，她还不知道他为何会说这句话。

  *

  元夕感觉到一阵晕眩。

  耳边似乎听到有一阵阵惨叫声，呼救声，各种声音在耳边回荡，元夕被吵得头疼欲裂，这种感觉和以前看直播回放一点都不一样，倒像是死过一遍一样……

  她睁开眼，发现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事，熟悉的直播系统并没有出现。

  自从死了之后，直播间系统就陪在身边，突然消失不见，元夕感觉到有一丝不适。

  她在一片荒原醒来，广袤的大地上一片惨象，天幕呈现不详的墨色，西边天空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漏出一片火红，有裹扎着陨石的火焰从那黑黢黢的大窟窿里降落，落在大地上，瞬间吞噬了大地上的枯草，各地燃起火焰，有的砸在人身上，那些人有的被烧着，像是火人一样惨叫不止，或是在地上滚着想要把火扑灭。

  那些火随机降落，落在部落建筑上，瞬间毁了整个部落，人们四散奔逃，有的落在森林里，瞬间燃起大火，有的落在湖泊海洋之中，在水面上短暂地燃烧然后被熄灭……惨象环生，人间宛若炼狱。

  元夕看过去，就看到许多横亘的尸体。

  这里……是哪里……

  ——万年前，公共怒触不周山，天柱崩塌，天际撕裂，人间宛若炼狱……

  元夕骤然瞳孔紧缩，这是——上古时期。

  她是穿越了吗？

  忽然，身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元夕朝着那声音的源头看过去，一个半人半蛇的女人悲悯地看着云下逃窜的人们，脸庞秀丽圣洁，几乎是瞬间，元夕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称呼。

  “女，女娲……”

  女娲娘娘未曾因为元夕的话而惊讶，她的眼神有神明独有的温柔纵容，神性光辉普照大地，“贪嗔痴，人类永远除去的缺陷，终究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元夕本不想说什么，可是身体却好像不受控制地说道，“但你终究还是选择为他们而献身。”

  女娲看过来，清丽的脸庞带着淡淡的笑容，如沐春风，“这是我的使命，万事有因有果，因是我，果是我。”

  人是她创造出来的，所以为了人类，她还是选择献身。

  元夕当然知道这些，这些是早就记载在史书之中的。

  女娲抟土造人，天际崩塌之后，她找寻五色石，炼石补天，而后功成身退，陷入沉睡之中。

  元夕听到自己说，“我听闻，天地之间，鸿蒙未开之地，有盘古大神留下的一股真气，真气化为五色石，居于天涯边。”

  “您要找它吗？”

  女娲道，“元夕，你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神明。”

  元夕心神一震，听到女娲这么说，她想，原来她这副身体竟然也是一个神明？原来上古时期，还有一个神明，也叫元夕？是她的前世吗，还是只是撞名了？

  她满头疑惑，她听到自己说，“我的机缘还未开始……伏羲大神沉睡了，如今您也要沉睡，世间只剩我一个神明……”

  她听出自己语气之中的不舍与孺慕之情。

  女娲回过头，温柔地低头看她，“你也会有你的使命的，你会代替我，守护这方土地的，对吗？”

  元夕点了点头，她看着女娲清丽的脸，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是元夕见到女娲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从那天起，女娲终日寻找五色石，脸上带着愁容，她找到五色石，看到了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旧神陨落，新神伊始。从盘古大神遗落的鸿蒙之气之中，孕育着一阴一阳两个年幼的神明。

  后来，女娲允诺了新神，后来炼化五色石，成功补上天际之后，也陷入了沉睡之中。

  那次灾祸之后，世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世间剩下了最后一个神明。

  元夕终日在荒原之中寻寻觅觅，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找寻什么。

  她穿梭在各个部落之间，看到了人类从降生到死去，死后的灵魂向她一样在阳间飘荡。

  元夕这天，仍旧在荒原之中漫无目的地走。

  日光阴翳，春水映梨花。

  柳荫之下，一个一身黑衣的孩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蝴蝶翩跹，停在他鼻尖。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催促着让她走过去。

  元夕一眼就看到了这孩子身上至纯至真的气息。凡人的灵魂之中总是携带着贪嗔痴的缺陷，气息混乱，而这个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繁杂的气息，纯净良善，身上隐隐约约散发着神性气息。

  元夕走了过去，那孩子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长发随意散在地上，小脸上尚且有一些婴儿肥，让人十分想捏一下。

  元夕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

  她蹲下身来，一身葱绿色衣裙散落在草叶之间，像是林间灵动的精灵。她伸出手来，捏了捏孩子的脸。

  那孩子顿时睁开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瞳带着几分被吵醒的迷茫懵懂，直直地朝着元夕看过来。

  “你是谁？”稚嫩的童音带着几分防备，那孩子坐起身来，朦胧的日光散落，照在那孩子脸上，元夕这才看到有几分眼熟。

  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那孩子本来是带着戒备朝着她看过来，但是看过来的第一眼，就呆住了，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元夕，眼睛都看直了。

  这时，她听到自己轻笑一声，说道，“我叫元夕，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看着看着她，竟然诡异地有些脸红了。

  “我，我不知道。”他有点局促，脸颊红扑扑的，像是不远处的绽放的桃花。

  “不知道？”元夕笑眯眯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就是那个小阴神吧？”

  元夕知道，这个世间，除了她这个神，还有两个幼年神，就是女娲补天的时候，从鸿蒙之气之中出来的，两个幼年神神力不稳，都是小孩子的模样，一个小阳神，一个小阴神，元夕早就耳闻。

  果不其然，小孩点了点头，“对。”

  元夕笑了笑。

  从那天开始，元夕神女后边跟上了一个小尾巴，不管到哪里，尚且只有五六岁大样子的小阴神总是在跟在她身后。

  很多年过去。

  当年的小阴神神力渐渐增长，样子也从五六岁成了十五六岁的样子。

  而这天，元夕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她看过世间苦难，人类在哭啼之中降生，在周围人的痛哭中去世，一生多多少少有罪过，有的人无恶不作，有的人十分良善，他们死后，都化为魂魄，在荒原之中游荡。

  元夕渐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了悲悯。

  看过世间太多苦难，她的眉间，常常带着愁容。

  元夕心中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

  还是那一棵水边柳树下，元夕望着广袤的荒原，忽然喃喃道，“为什么没有一个收留这些魂魄的地方呢？”

  她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一个名叫使命的东西骤然砸在她身上。

  上古神明，出现在人类之前，所有的使命都是在推动历史发展，为了某个使命上下求索，不惜付出生命。元夕终究也会走这条路。

  但她像以前任何一个前辈一样向死而生，当她有这个疑惑，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这个神明存在的意义。

  这个时候，没有三界，只有一个大荒原，在这个荒原之中，神明和人类，以及死去的灵魂一同居住。

  元夕知道，小阳神已经在日夜不休地修炼，有创建神界的远大志向了，只有自己身边这个小尾巴，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小阴神身体渐渐抽条，元夕逐渐在他脸上看到了故人之风。

  她坐在柳树下，葱绿色衣裙与草色融为一体，小阴神悄悄靠近，手中捧着一把刚刚采到的野花。

  五颜六色的，他有些忐忑，不知道神女会不会喜欢。

  小阴神悄悄靠近，终于慢慢地蹭到元夕身后。

  “小阴神。”

  元夕忽然出声，把鬼鬼祟祟的小阴神吓了一跳，直接被一丛草绊住，啪叽一下摔在地上，元夕亲手为他编的小辫子也有些乱了。

  小阴神脸红红地地上爬起来，将那捧花送到元夕面前。

  元夕却说道，“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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