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你想让我死,是吗？”

锦儿娘的眼中没有指责,亦没有怨恨,就连她的口吻都是淡淡的,恍如刚刚成亲的时候,她与他在聊着家常的一般。

他心中生了一丝愧意,可很快,那一点点的愧意就被怨毒所取代。他自认并非那种薄情无义的男人,只不过姜家的人太顽固,她不死,他心爱的女人就只能一直委屈的活着。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心说,要怨的话就怨你自己心胸太窄,容不得旁人。

“你不死,羽儿她就没法进门。”

他咬了咬牙,将这句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锦儿娘笑了,笑容淡淡的,她说:“若是当初你也这么说的话,该有多好。”

“当初？”

苏敬亭愣住了,他依稀想到在书院中遇见锦儿娘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也以为自己是喜欢她的,毕竟她与自己所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而且她还是那个人的女儿。

他想方设法地去吸引她,用尽了办法让她喜欢上自己,并且点头允诺嫁给自己。当时,他都说了什么。他说只此一生,终不负她。

他低了头,“男人的话,是不能全信的。”

锦儿娘湿了双眸,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容:“你还算坦诚,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这一生竟会这么短。把药拿来吧,我喝。”

他看看她,再看看端在手里的药,反而犹豫了。

“离开,兴许是这一生我能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锦儿娘起身,将药丸从他手中端了过来:“这应该不是第一碗,也不是最后一碗吧。我还有多长的时间？”

“多则半年,少则半个月。”

苏敬亭磕磕绊绊的说着,心间竟蔓延出一些疼来。他甚至还有些冲动,想要将药丸从她的手中夺下来。可,也只是想了想,就将头扭到了一旁。

都说糟糠之妻不可弃,他作为一个读圣贤书的人,竟亲自谋害了自己的结发妻。

锦儿娘没有犹豫,眼睛一闭就将全部的药汁吞了下去。之后,面带笑容的将空的药丸送到他的跟前。

“老爷,妾身只有两个要求。”锦儿娘低了身子:“妾身走后,只愿老爷能厚待锦儿。至于绫儿,受妾身所累,生死就由老天爷决定吧。”

她知道,她竟然全都知道。她知道,他给她下的毒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甚至还想过连同绫儿一起杀死。

苏敬亭有些心惊的从房间里逃出去,但到了房间门口,他又停住脚给她了最后一个承诺。

“你放心,他们终究也是我的孩子。”

锦儿娘什么都没有说,只走到门口,将房门轻轻的给关上了。

那晚之后,两个人都没再提过药的事情。苏敬亭也没有再亲自去送过药,但负责送药的丫鬟说,夫人都喝了,而且喝得很欢喜。不到半个月,锦儿娘就去了。她走后不久,姜家就派人将那个病恹恹的儿子给接了回去。锦儿,原本也是该随着姜家人回去的,可春羽说,姜家人不得不防,只要苏如锦在苏家一日,姜家就会有所顾忌。

春羽说对了,因为锦儿的关系,这些年来,姜家无论如何沉浮都没有找过苏家的麻烦。可他们只猜到了开头,没有猜到结果。锦儿终于要为她娘报仇了！

想到这里,苏敬亭深吸了口气,面向牢房外头喊了声:“认罪！臣,苏敬亭认罪！”

死牢门口,停着一顶黑色的轿子。向来目中无人的守门狱卒,此时却十分恭敬的低头站在轿子一旁,手中捧着苏敬亭刚刚写好的认罪书。

“看来,他是想明白了。”

轿子中传出沈衍淡淡的声音。

“苏夫人来过,想来是劝了苏大人一番。”

狱卒低着头,不敢抬起。

“送到宫里去吧,皇上他应该也等急了。”

“是！”

狱卒点点头,将苏敬亭的认罪书交给旁边的人:“送到宫里,不许耽搁。”

“绫儿。”沈衍掀开帘子,看向站在一旁的年轻人:“他虽无情也无义,可到底还是你的生身之父。身为人子,你该去送他最后一程。”

“是,先生！”

年轻人抬起头,那五官竟与苏如锦有些相似。他是苏绫,也是苏如锦的同胞弟弟。

监牢中,苏如锦捧着那些药粉,几次下了决心,却又几次反悔。原来,死,也是需要勇气的。

“砒霜？看来苏夫人一如传闻中那般的小气。”

年轻人淡淡的声音,穿过漆黑的甬道,钻入苏敬亭的耳朵里。他抬头,看着灯烛下那张逐渐显出的年轻的脸庞。

“你是谁？”

“比苏夫人略微大气一些的人。”苏绫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此药名为归来兮,只需一滴,就可以魂归故里。苏大人有没有兴趣尝一尝。”

“归来兮……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看不出来吗？”

苏敬亭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却依旧摇了摇头。

“先生说,我与姐姐长得有七分相似。”

“先生？姐姐？你姐姐又是谁？”

“嘁！”年轻人发出一声低笑:“我姐姐叫苏如锦,我叫苏绫。现在,苏大人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绫儿……你是绫儿……”

苏敬亭一下子扑到了门口,用手紧紧握住了栏杆,然后贪婪地看着年轻人的每一寸容颜。是,是绫儿,他的那双眼睛,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让苏大人失望了,这些年,外公将我养的很好,就连苏大人当年下的毒,也都被先生给解了。”

“解了好,解了好。”苏敬亭激动的重复着:“你能活着,你娘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娘她已经死了,是被你亲手害死的,而死了的人是不会有感觉的。”苏绫靠近了一些,将手中的瓷瓶递到苏敬亭的跟前:“至于活着的苏家人,见到我,一定不会开心。”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敬亭摇头,甚至将手探出牢房外,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儿子。

苏绫一下子就闪开了:“苏大人一定很后悔,后悔派去杀苏绫和外公的杀手是那么的没用。”

“杀手？我没有派过杀手！”苏敬亭连连的摇头:“绫儿,你相信爹,爹真的没有派过杀手。这些年,爹虽然没有去看过你,但你的情况,爹都是知道的。爹承认,在你娘还没有把你生下来的时候,爹的确不想要你。可你娘走的时候,爹亲口允诺过她,会让你们好好的。”

苏敬亭见苏绫不信,握着栏杆跌到了地上:“我已经叫你娘失望过一回,我不想,也没有想过让她再失望一回。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你姐姐,这些年,我虽待她一般,但却从未难为过她。”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年你待我姐姐很一般。罢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我娘死了,我姐姐也熬过了在苏家的日子,而我与外公也躲过了杀手的刺杀,好好的活了下来。至于你和你的苏家,从今往后便再也不会有了。”

“可你还是姓苏啊。”

“忘了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天姓苏。我已经决定,自明日起,便改回母姓。以后,我叫姜绫。”

“不！不可以！”苏敬亭大声地叫着:“你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能姓姜呢？”

“我为什么不能姓姜？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苏大人可有想过让我姓苏。”

“有的,有的,你在我苏家的族谱上,你是我苏家的嫡子长孙啊。”

“苏大人受了些打击,这脑子也有些不大好使了。既如此,那我就好心地提醒大人一句。就在不久之前,大人已经将苏绫从苏家的族谱上给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苏显。也就是说,在苏家的族谱上,是没有苏绫这个名字的。嫡子？长孙！苏大人以为这些,我会在意吗？”

“可是显儿……显儿他……”

“苏显死了,死在了边城,所以苏大人,你们苏家从此绝后了。”

苏敬亭一下子扑在了地上。

“绫儿……原谅爹……爹求求你……原谅爹好不好？苏家……不能绝后啊！”

“当你亲手将毒药端到我娘亲的面前时,当你将我姐姐驱赶进苏家那个小院的时候,当你将我送出苏家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会有今日的结果。苏大人,家人不是用来算计的,可惜,直到现在,你都不明白。”

苏绫将药瓶丢进牢房里。

“先生说,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你终究是我的生身之父。所以,今日我特来送你一程。你放心,待你死后,我也会以苏绫的身份帮你收尸,送你入土为安。”

苏绫说着,面朝苏敬亭跪了下来。

“这一跪,是谢你生我却不养我。”

“这一跪,是谢你让我自小就没了娘亲。”

“这一跪,是谢你的冷酷无情,让我与姐姐终究没有长成苏显或者是苏如烟。”

“绫儿,对不起！”

苏敬亭老泪纵横,说不清自个儿此时心里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归来兮,一口饮尽。

“谢谢你,谢谢你能来送我。如果……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我想去见你娘。我要亲口……亲口向她……说对不起。是我,负了她啊。”

“不必了,我娘她一定不想见你！”苏绫起身,看着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苏敬亭,说了最后一句话:“苏大人忘了吗？我娘死后,你并未将她葬在苏家的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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