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偶遇
自古以来, 成大事者身上总会伴随着一些奇闻异事。
姚玉娘刚出生不久,司天台就预言她命格富贵,晓事以后, 她又能够预见将来的事,她以为自己和史书中的那些大人物一样,注定拥有不平凡的人生。
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住那种蛊惑。
落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见识到李恒的冰冷无情后,姚玉娘对上辈子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她大受刺激,懊悔不已, 忍不住想, 假如她什么都不做, 远远避开朝堂动荡,那父亲还是从前那个对她有求必应的慈爱父亲, 她还是尊贵的姚家娘子,迟早能嫁入皇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但是, 看着眼前李恒苍白狰狞的面孔, 姚玉娘又觉得无比的快意。
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不管怎么说, 这一世谢十九早夭, 年龄相近、可能被认回谢家的女儿都被姚家杀了, 李恒只得到一捧残缺的白骨, 她不算输得一败涂地。
前世, 她才是李恒的青梅竹马, 椒房殿和凤冠本该属于她, 是谢十九抢了她的命格。
李恒忘了她, 移情于谢十九,全宫上下都说帝后和好如初,父亲劝她收手,安安心心做一个贵妃。
她怎么可能甘心
是她让和好的帝后决裂,短短一年后,谢十九就死了。
李恒纵为帝王又怎样
他跨越不了生死。
所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谢十九和李恒都输了,她姚玉娘才是真正的赢家
姚玉娘冷冷地看着李恒,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怨恨和得意。
李恒一语不发,俯视着她,面沉似水,像在看一个死人。
烛火灭了,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李恒抬起手,把白森森的骨殖贴在脸上。
阴冷冰凉。
这不是他第一次得知谢十九的死讯,抓住姚玉娘后她就在审问下供出一切,派去谢家的人也送回同样的消息,他置若罔闻,派人去安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骨殖送回来了,就在他手上。
要找到她的念头就像一颗种子,与生俱来,深深扎根在心底,等他想起她,种子立刻破土而出,枝繁叶茂,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他记起成亲的那天,她布满红晕的面颊。记起发高烧时,她贴在他额头上微凉的手指。记起受辱时,她挡在自己身前,因为焦急和恐惧而颤抖的肩膀。记起那一夜,他沉默着抱住她,她鼻尖上沁出的汗珠。
也记起她决绝转身而去前,麻木漠然的眼神。
她不想再见他了。
他一次次梦见她,前世的记忆慢慢复苏,一切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
谢家人进宫时,他有种强烈的直觉,那个人不是她。
可是,不管他记得多么清楚,不管感觉多么强烈,他始终记不起她的脸。
他记得她的眼睫,很浓很密,记得她的笑,比春光还要明亮,记得她的唇,娇艳柔软独独想不起她的脸,不管他怎么费力去想,都只有模糊一团的混沌。
李恒闭了闭目。
就像是对他的惩罚,他记得她的点点滴滴,却永远无法想起她。
她还是不想见他。
“我不信。”李恒突然轻声呢喃,“她一定还活着。”
他轮廓深刻的面孔和前世的重合,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阴戾。
平静的语气下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姚玉娘望着他,心底发寒,蓦地从狂躁中冷静下来,前世谢十九死后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恐惧像一只手,狠狠地攥住她的五脏六腑,一把捏碎。
他宁愿对着慢慢腐烂的谢十九,也不想多看她一眼。
她没有赢。
所有怨毒都泄了劲,姚玉娘似一团泥,瘫软在地上。
片刻后,孙宗听见里面传出几声连续的轻响,进屋拖走姚玉娘。
李恒没有杀姚玉娘。
姚家人急于撇清和姚玉娘的关系,已经对外宣称她病重,不久后应该就会传出她的死讯,他试探出姚玉娘知道多少东西,可以毫无顾虑地杀了她,但是杀了她,这世上就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他妻子的存在。
护卫重新点了支蜡烛。
烛火照亮屋子,照在李恒脸上,他微垂的双目依旧沉黑黯淡,没有一丝亮光。
肩上的伤隐隐发疼,谢蝉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索性竖着耳朵听正院那边传来的动静。
离得实在太远了,她只能听见马蹄声和院门开合的咯吱声响。
不知道李恒派去找张鸿求证她身份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想谢嘉琅。
很想很想。
于庄县。
阴雨天气反反复复,土路几乎被泡烂,泥泞难行,头顶时不时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巨响,雨水淋漓下松软的泥石倾泻而下。
又下起了雨。
雨水交织的夜幕下,一支队伍行色匆匆,在山间小道上艰难地跋涉着。
他们都穿着避雨的棕榈皮蓑衣,头上戴斗笠,但是一直在雨中赶路,还是被淋湿了。
没有人停下脚步,一侧是光秃秃的,随时会被雨水冲刷下来的陡峭山坡,一侧是水流湍急,水位不断上涨,不时溅起丈高浪花,浪声震耳欲聋的北河支流,黑暗中,只有脚底下一条崎岖泥泞的羊肠小道,踏错一步就可能滚入波涛葬身鱼腹,他们不敢分心。
天亮前,队伍终于翻过高山峻岭,抵达于庄县。
所有人冲下山坡,有人靠在路边大口喘气,有人跪倒在地,狂吐不止,其他人没那么狼狈,但是腿肚都在打颤。
主簿吐出几口酸水,浑身散架,每一块骨头都移了位,没有不疼的地方,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旁边的人小声提醒他“谢大人也和我们一样。”
主簿的骂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朝远处望去。
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从雨幕中走来,阴沉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锋利如刀的浓烈眉眼,连着几天爬山涉水,蓑衣下的袍子和其他人一样滚满泥水,神色略显憔悴,不过气度仍然沉稳。
老成之风,千里之驹。
主簿看着年轻人,把抱怨的话咽进肚子里,谢大人是他们的上官,和他们吃一样的干粮,冒着同样的风险一起翻山越岭,上官都没叫苦,他还是省点口水吧。
谢嘉琅看了眼山下伫立在雨中的于庄县,吩咐“找个避雨的地方,吃点干粮,休息半个时辰,接着赶路。”
众人恭敬地答应,纷纷起身。
他们之中,有的是朝廷拨给谢嘉琅的随从,有的是应付差事的杂吏。不知道为什么,汪侍郎似乎不待见谢嘉琅,刚离京就找了个苦差把他支开,一开始,他们心里轻视这位初出茅庐的谢大人,但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谢大人和他们同吃同住,不辞劳苦,真心为灾情操劳,他们大为惊奇,早已收起轻视之心,开始由衷地敬佩谢大人。
继续赶路,很快找到一处避雨的地方,众人生起火煮热水,脱下湿衣烘烤。
吕鹏脱得溜光,一回头,看谢嘉琅凝望着雨丝,眉头紧紧皱着,几步走过来,“咱们都全须全尾地翻过山了,没有人掉河里,你怎么还发愁是不是担心姓汪的”
离京之前,吕鹏知道庞禄那伙人阴险,离京之后,吕鹏发现他们比他想的还要阴险。
庞禄撺掇同窗为谢嘉琅制造声势,谢嘉琅风头大盛,完全盖过了汪侍郎,仿佛他才是钦差大臣,而不是副手。
汪侍郎年纪大了,被一个年轻人抢走风头,又听了些挑拨的话,脸面过不去,喝了送行酒后立即大发官威,给谢嘉琅派了趟苦差。
“姓汪的心眼太小了。”
吕鹏掏出酒壶,拔开塞子,心里腹诽,姓汪的那里肯定也小。
谢嘉琅摇头。
“不是担心姓汪的那是在担心灾情”吕鹏仰头喝口酒,“别愁了,天要下雨,愁也没用。你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有你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的幸事。”
谢嘉琅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山峦,神色不见缓和。
汪侍郎的为难不算什么,他本是为灾情而来,当尽他所能。
他马不停蹄,安置流离失所的灾民,督促加筑堤坝,平抑粮价,检查粮仓,精神一直紧紧绷着,松弛的间隙,思绪起伏,他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想,不知道谢蝉在做什么。
赴京前他考虑过可能会被派去其他地方,交代了文宇他们,也嘱咐了谢蝉,接到圣旨后又写信叮嘱了一遍,谢蝉那么乖,一定待在平州城。
平州城雨水不多。
他问“有平州城的信吗”
吕鹏愣了一下,摇头,“在京里我们还能收到信,离京以后都在赶路,居无定所的,有信送过来我们也收不到,而且现在乱成这样,没人敢往这里送信。”
谢嘉琅也知道这些,外面的信送不进来,里面的送不出去。
他怕谢蝉担心。
沉思中,雨声里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七八个骑马的身影朝着这边来了,为首的人指着他们歇脚的破庙道“前面有躲雨的地方”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他们在残破的土墙外面停下,下马,簇拥着一个锦衣男子大步踏进屋中。
锦衣男子摘下斗笠,环视一圈,看出火堆旁的人以谢嘉琅为首,含笑朝他看过来,视线和他对上,惊讶万分,呆了一呆,哈哈大笑“这么巧”
谢嘉琅认出来人,起身。
吕鹏送上刚热的酒。
张鸿冷得直抖,走近几步,接过酒一饮而尽,舒口气,道了声谢,带着自己的人在火堆旁坐下。
“我去晋王府传旨,差事办完了,想去探望几个戍边的老友,路过此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传胪”张鸿脱下湿透的袍子,拧干水,笑着说,“我要是写信把这事告诉九娘,她一定不信,说我哄她。”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桃花眼笑眯眯的。
“我回去就给九娘写信”
谢嘉琅看一眼张鸿。
他和张鸿几乎没有交集,因为谢蝉才认识。长公主的事,张鸿跑前跑后帮了很多忙,谢蝉很感激他。
谢蝉很少在谢嘉琅面前提起张鸿,他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和张鸿一直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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