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手
蓦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翻腕抓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灵活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惊喜和亲近同时泛上心头。
“昨天。”九微将手上拎的东西掷过来,“给你带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做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地比画,“那些箭嗖嗖地擦着我飞过去,差点屁股上就要多几个洞。”
想象朋友狼狈逃窜的场面,殊影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风吹过掠起了发,九微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这样笑。”
“什么?”他没听明白。
九微一味摇头,好一会儿才道:“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斜瞟着眼上下扫视,他的语气十分暧昧,“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九微哼了两句,嘴里不知在叽咕什么,“那家伙太小了,大概不懂,要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他终于约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一时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吞吐了半天,九微还是说出来,“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真格的,教里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
“什么样的事?”
“大事。”九微扬起眉,神色有种兴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他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莎车国。”
九微低低地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你。”九微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友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掠过一抹狠色,“生死有命,只要成功了,我将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多大把握。”他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看运气。”瞥见朋友的神情,九微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况且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得更——”打住了话头,九微平平躺在地上,“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九微叹了口气:“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默然良久,他缓缓回答。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中原人的身份注定会被提防钳制,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如此难测的困境,他该如何自处,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选择了什么?
怔怔地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他强迫自己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
长日无事可做,闲得有点发闷时,偶尔他会来这里策马。
如人一般,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司驷监他并不陌生,对天山最初的印象就是这里,从令人窒息的马车中被拖出来,死狗一般扔在地上,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一种幸运。
随意打量着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满脸横肉的下役在他身侧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管事熟知他的习惯,主动为他牵来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
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已将屋宇抛至身后。
山间极大,成片的青碧原野在日影下散发着草叶清香,奔近一条清澈的小溪,他缓下缰绳,马儿在全力驰骋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平复了活动后的燥热。
忽然感到某种气息,他蓦然抬头,数丈外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无声地打量,眼神十分奇异。他按住惊疑回视,无由地生出警惕,眼光扫到男子的襟口绣着一双黑翼,翼上隐约可见三点金光,瞬时脊背冒汗,立刻低头。
“见过长老,请恕属下失礼。”
“你是——”
“属下是七杀中迦夜的影卫。”
“那个影卫?我听说过。”男子略略一怔,仿佛在思考什么。
“属下有事待办,先行告退,尚请长老见谅。”他恭敬地后退。
“你知道我是谁?”
“恕属下愚昧。”见对方似要趋近,他咬咬牙,“请长老恕罪,属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回答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三大长老的徽记,唯一不曾见过的,只有九微警告过的那一位。
心在狂跳,抛掉魔影纵回司驷监,他强自镇定交还健马,偕办完事务的仆役一同走出,祈盼能好运地躲过魔头。
“站住。”
梦魇般声音钉住他的脚,好整以暇拦在前方的,正是以为已经躲过的人。
身边的仆役已经躬下身,他定定神,随之见礼:“参见枭长老。”
“原来你清楚我是谁。”男子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猫戏老鼠的得意。
“属下眼拙,刚刚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话和他说。”男子随意挥退下仆。
“还是不必了,迦夜正等属下回去复命,改日再聆长老教诲。”不必张望他也知道对方挑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堵截,又是刻意而来,脱身希望渺茫。
“什么时候一个下役连本长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枭长老阴阴地笑了笑,蓦然断喝,“滚!”一旁的仆役脸如土色,恐惧已极,慌乱地牵马逃去。
事已至此,他镇定下来:“敢问枭长老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我。”男子踱至他身边。
“属下不懂长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风。”奇异的目光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跟着我,会比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属下为迦夜影卫。”
“教王也会改变主意,迦夜又如何,我去要人,她敢不给?”轻飘飘的话断绝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请长老上禀,待教王示下,我才好跟随。”他垂下眼,咬牙挤出话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子趋近身侧,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过。”
一横心他猝然弹起身,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
枭长老似乎并不意外,随手拆解攻击,他不顾两败俱伤,只求能夺开一线逃走,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打心里越凉。一只手穿破了防卫狠狠击在腹部,他疼得痉挛起来,一错神已被制住要穴,动弹不得。
“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替他擦去冷汗,语气仿佛十分遗憾,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偶尔我也喜欢用强的,更刺激,特别是在野外。”衣襟一声裂响,他的衣服被生生撕为两半,随着一只淫亵的手抚过,肌肤爆起了无数颗粒。
被一个男人——他的牙龈已经咬出血,直恨不得自己瞬时死了才好。
“迦夜见过枭长老。”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淡淡的一如平时。
正在游移的手离开了他的身躯。
“迦夜。”枭长老干笑一声,“我以为你懂进退。”
“迦夜不敢,殊影办事迟迟未归,是以过来看看。”女孩垂着头,像不曾看见发生的一切。
“那你尽可放心,稍后我自然会放他回去。”
“不敢有劳长老。”
“你不听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带回下属,何来抗命之说。”
“我命你立刻离开。”
“只要长老放开殊影。”
“迦夜!”枭长老终于起身,厉声呵斥,“你该清楚得罪我的后果!”
她终于抬起头,漆黑的额发下,冷冷的双瞳宛如暗夜:“他是我的影卫,教王所赐,并非可以肆意胡来的对象。”
男子怒极反笑:“你看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锋锐:“长老何出此言,只不过为区区一个影卫伤了和气未免让人笑话,教王面前也不好交代。”
“你拿教王来压我?”
“岂敢,迦夜只是提醒长老莫要为了一时激动不顾大局。”
枭长老静下来,拾起丢在一边的衣服穿上,目光阴限:“好,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只怕到时连你都——”
人消失了,怨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迦夜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行近弯下腰为他解穴,丝丝凉凉的黑发拂过他赤裸的肩头,突然一震,身体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她收手转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衫。
屈辱的感觉铭刻不去,他心里一时恨极,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女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殊影。”她背对着他微微叹息,寂静良久,终于做出决定,“回去交代他们收拾行李,此次莎车之行,你与我同去。”
出发前,天未亮。
他走出门,一个纤影已在门外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一一过目,巨细无遗,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确定无虞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出山果非易事,关卡重重一丝不苟,即使守卫认得迦夜,谦恭如仪,仍是查验了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烈日如熔化一般骄热,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在赶至补给点之前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荒野中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牲畜的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非常人所能想象。
酷厉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着行止的一切。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食水,细细了如指掌。坚韧的耐力超乎想象,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次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当终于抵达莎车国前最后一个小镇,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之所,繁华而热闹,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地将他们迎入。
一间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办。
除去蒙面的布巾,洗掉一路风尘。回到房间时,迦夜又已是往常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无半点威势。
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她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撇开眼打量街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喊,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
“殊影。”
“是。”
“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个高大的胡人蛮横地撕打摊主,粗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直至鲜血从对方鼻腔唇角溢出仍不放松,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纠缠半晌,褫夺到满意的金钱后扬长而去,随之是摊主儿女震天的哭声。
“看清楚了?”她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他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为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她无表情地笑了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猝然睁开眼,一抹淡影自窗口掠入,掷出一颗血污的头颅,滚了几下停在桌缘,未干的鲜血自桌边沥沥而落。暴凸的双眼怒瞪,像是难以置信已身首异处,正是稍早前凶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她又合上双眼,“那张床归你,还可以睡一个时辰。”
少年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良久,拎起头颅穿窗而去,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眼睁睁看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店伙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
迦夜离座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规矩有度,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也毫不逊色,气质甚至犹有过之。可是他没有忘记,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那人名唤沙力克,以强行剥缴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为地方一霸。”迦夜平静的开口,以丝巾拭唇,“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一死家道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她继续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人,也难免终生困厄。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关己地下了结语,他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他握紧手心,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她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地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陌生。
“你杀过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杀过的人,可都是罪有应得?”她又问,语带三分淡嘲。
…………
“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是想说这个?”轻笑一声,她背书般一字字吐出,“生性坚忍,耐力极强,灵活机变,谨慎细密,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但不具侵略进击性。这是夔长老对你的评价,据报告所言,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除非生死关头,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属实?”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她望入他的双眼,完全不似一个稚龄少女,“你还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来的气机逼得呼吸一滞。
“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可能善可能恶。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都有自己的亲人,只因某个指令而被终结掉生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悲痛欲绝,潦倒困顿,终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只会恨刽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远是个杀人者。”女孩的话语冷酷而犀利,像锥子刺入心底,“你无法用被迫来推卸责任,别说什么情非得已,你没资格。结果就是你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杀人,这些罪,你将背负终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伸指轻拂衣袖,淡淡的开口:“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而不是正直意气的君子。魔教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所谓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杀人者,知道自己为何杀人,又能背负起罪愆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怜悯,她道,“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以为你掩饰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天真了。”
雪一般的目光如利刃透彻心底,她接道:“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闯出了淬锋营,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你们所遵行的仁义道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像你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更没资格做影卫,杀一个恶霸都那么难,你能完成什么任务?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踏。”
句句冷嘲毫不留情,掐断了最隐秘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无能。他的脸色一片灰败,颓然松开手,血顺着指尖跌落。
“给你两条路。”过了许久,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要么你就这样在教中过下去,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像楼内的摆设一样活下去;要么做一个称职的杀手,摒弃掉无用的道德正义,依命令行事,承担所有的污秽罪恶,再也回不了头。”
“你可以选择。”她俯首看着他,语气稍缓,“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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