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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


范天澜看向天空,午后的阳光笔直照入他的眼中,他没有眨眼。

        高悬于天的辉煌星体在他看来只是一个燃烧的碳球,晴空阴暗犹如月夜。旁边有人和他说话,他侧过头,集中了一会精神,才从对方隐隐约约的动作得出判断,他们的猎物来了。

        他开了口,虽然他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对面的人应该是点了头,然后转身离去,周边的暗影里有些更深的影子在移动。范天澜闭上眼睛,用记忆和直觉对他们的埋伏进行调整。

        毒素深入骨髓,他的感官几乎都已丧失,力量百不存一,已经站在死亡的深渊边缘,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那熟悉的静默,静默从他开始,向四周弥漫而去,与山林融为一体。勇士们安静地,专注地,忍耐地等待着,像一群饥饿而冷酷的林狼。

        等待既漫长又短暂,范天澜睁开眼睛,向旁边伸手,准确地握住了一把长弓,羽箭无声地被抽出皮袋,轻轻搭在弓弦上。

        粗糙的山石砥在他的身后,有东西从他麻木的小腿上轻巧地爬过,一条山林常见的四脚蛇,这种对危险极为敏感的生物从来都是避着其他动物行路,除了死物。范天澜微微侧头,眼前变得越来越暗,他的呼吸轻得简直像停止了,他慢慢抬起手,没有一丝颤抖。

        属于人的身体的直觉都在离他远去,只有在无以名状的感知中,生命的光焰如暗夜微芒,成为唯一的指引。

        他松开手指,箭离弦而去。

        云深侧头避过锐利的草叶,一手紧握登山杖,一手抓着一从草茎,有些艰难地绕过前方的大石,走下这块遍布砾石的陡坡。

        对一个旅行者来说,他身上的装备少得接近于没有,除了冲锋衣和手里的登山杖,他只带了一个水壶和一把刀,背后的包一看就很轻。在他拨开灌木丛,穿过矮林的时候,被他惊动的生物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条蛇从他脚边蜿蜒游过,云深低头看了它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地势渐渐变得缓和,云深拨开挡在眼前的细小树枝,扯掉挂在裤腿和袖子上的荆棘,分开高过人头,叶片细长锋利的草丛,踏到一片石滩上。至此视野才算开阔起来。

        云深环顾了一圈,秋日阳光斜照在这片枯水的河谷上,两岸处处是黄熟的秋景,布满河床的卵石砂砾同样是干得发脆的颜色,但风吹过谷底的时候,有水的味道。潺潺水声中,一道不过两三米宽的细流沿着河道曲折行来,落叶随水打着旋,贴着滑过露出水面的卵石,鱼鳞的银光偶尔一闪而过。

        云深走到水边洗了洗手,解下水壶喝了点水,然后在一块高度差不多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一支笔,还有一卷……手绘的地图。

        把笔记本放在膝上垫着,云深展开地图,拿着笔,借着自己的影子遮挡,在地图的右端延续了新的线条。

        投在河滩上的影子越拉越长,风中的寒意越来越重。

        云深收起身边的东西,重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天空,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以他这几天记录的昼夜时长,再过两小时左右,天色就会完全暗下去,他可以先找一个宿营地。有水的流动就有人的聚居,他在这片山野中只走了三天就找到这样一条天然的道路,已经没有必要太着急。

        只有一颗太阳,也只有一颗月亮,天空是蓝色的,植物的形态和另一颗星球亿万年进化而成的结构几无差异,乔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叶片基本上是绿色的,随季节变化的颜色也不脱红黄紫等基本色调,相比云深这种城市人口通过媒体了解到的形象,动物的外表和行为比另一个世界更显得强悍、荒蛮和肆无忌惮,但目前所见,食肉目主要还是在使用扑抓,撕咬等方式捕杀猎物。云深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就在林中遭遇了狼群,这些肩高在一米二左右的猛兽对他发动了相当猛烈的进攻,但除了折断自己的牙齿之外,它们没能让云深留下任何东西。

        云深沿着水的方向前行,风从他的背后吹来,石滩不太好走,但相比只有兽行小路,甚至连兽道都没有的深林密野,这里算得上平坦大道。在不远的前方,河道被一道山脊挤出了一个明显的折角,他走过这个折角,然后停了下来。

        一片宽阔的河滩出现在他面前,河床只占了中间那部分,土地向着两边延伸,一侧到一片陡峭的山壁为止,一条小路从山壁中延伸出来,连接了一道陈旧非常,看起来只能承担一两人分量的木桥,桥面跨过浅浅的河水,另一头搭在粗粗垒起的石堆上,石堆背后同样是一条泥土小道,道路掩入叶色斑驳的山林,不知通往何处。

        云深看着眼前的景象。

        骑畜伏地,长矛断折,血迹散落石上土中,尸体遍布河滩。

        过了一会,云深慢慢走了过去,风吹过他的耳畔,除了他的脚步声和依旧轻快温柔的水声,山林的枝叶摩挲声,没有其他声音。这里曾经是一处战场,发生过残酷战斗,此时天色渐晚,战场还未被打扫过,风卷走了大多数让人感到不安的味道,只有走近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息。一种不算陌生的气味随风盘卷过云深身侧,对他来说,这种味道差不多总是和医院白色的灯光,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和医生们遗憾的表情联系在一起,而对这里的人们来说,连遗憾的机会都没有了。

        云深走得有点艰难。

        死去的人们脸上还残存着痛苦和恐惧的神情,许多人死在精准的箭法之下,箭支从他们的眼睛,耳中,咽喉和太阳穴穿过,有些透骨而出,露出箭头染血的形状,材质看起来并不像金属;一部分人死于失血过多,他们的四肢被砍断或者折断,身体有明显穿刺伤;有人几乎被砍成两半;有人身首分离……尸体倒伏的位置呈现出某种规律,并且他们的衣着大多相近,死后遗落身边的武器形制也基本相同,在外貌特征上,高鼻深目,发色偏浅,体毛较多……不,不全是如此,云深在一具尸体旁停了下来。

        死去的男性紧紧闭着眼睛,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黑的,面容和肤色与其他死者有一种来自人种本源的微妙差异,衣着同样与其他死者有区别——麻布的织法不同,也不是罩衫,是左衽的短衫,还有草鞋和绑腿——

        这是云深见到的第一个战斗另一方的死者。

        很快他就见到了第二个和第三个,还有更多个。这时候云深已经走过了大部分战场,接近当初战斗最激烈的中心,山壁小路的出口处。越靠近这里,尸体越多,死去的人身份上的差距也越来越分明,有些西方特征的死者不仅衣着,身上装备也明显好于他人,有人拥有完全铁制的武器,而不仅仅是铁包木,虽然这也不能避免他们的死亡。东方特征的死者倒是看不出地位上的明显分别,以及他们的尸体增加了,但总数比他们的敌人数量仍然少得多,以总数算,几乎达到了一比十的战果,就算有神箭手的支持,在武器劣势——都是骨器和石器情况下,出现这样的局面只能说明他们在力量上的极大优势。他们拼死之时河滩上的卵石都成为武器,云深见到不止一个头骨凹陷,连颈骨都断裂的西方特征的死者。

        这里的重力与另一个世界极其接近,水的沸点在这个区域也差不多是一百度,其他参数受到条件限制,云深还未得出结论,他对这个世界几乎全然陌生,只能一步步地观察现象,整理信息。和原住民的第一次接触是从尸体开始,有他熟悉的生理特征,却呈现如此分明的对立,难说是好是坏。

        云深在一些东方特征的尸体上发现了火烧的痕迹,战斗应当是在白天进行,没有火把,目前也没有见到投掷类武器,哪怕是一张弓……不,是有的。

        唯一的那张弓已经折断了,折断的一半从一名穿着长袍的男性下颌位置穿进去,从留在外面的长度推断,深度可能已经达到枕骨部分,另一半连着一段弓弦,弓弦深深陷入另一个穿着同样长袍的男性脖颈,几乎把脖子勒成两个部分,残余的弓弦缠在一只手上,那只手属于一名黑色短发的青年,他仍然保持着跪地扼杀的姿势,从臂膀到脊背的线条有力得如同雕塑,成为这处修罗场上唯一没有真正倒下的人。

        风越来越冷,云深走过去,半跪到砂石地上。

        山峦的影子完全挡住了夕阳,青蓝的天空之上星辰闪烁,风声渐渐变小了,寂静和暮色一起笼罩着死亡的土地。似乎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青年却在此时缓缓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风停了下来。

        被他注视的一瞬间,云深一怔。

        下一刻,他就倒了下去,云深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接住了这名身材高大瘦削的青年。被扶在他腿上的脸颊冰凉,呼吸几乎感觉不到,云深将手按在他的颈侧,屏息等待了片刻,终于触摸到了生命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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