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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颜改


五彩天下中央地带的天幕处。

两道剑光从飞升城内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天地之间,那些高高低低的数座云海,被剑气一搅,生出一个个巨大漩涡。

在云壤之间各自拉开一条弧形轨迹的璀璨剑光,来到与天幕大门差不多高度的,只是还隔着数万里之遥,剑光骤然悬停,刹那之间现出两个身形,一个头别玉簪,青衫长褂,一个黄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两位剑修各自再化作十数道剑光,往大门这边掠来,是一模一样的遁法,速度之快,犹胜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只说赶路一事,还是他们剑仙更潇洒些,剑光一闪,风驰电掣,天地无拘,看着就给人一种不拖泥带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点头道:“我当年也就是没有成为剑修的修道资质,不然未必会愿意辛苦治学。”

这两位负责坐镇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一位是礼记学宫的首任大祭酒,一位开创了河上书院。

两位老人,各带了一位自家文脉的儒生,都是年轻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驻守六十年,如今详细记录一座天下各地,在甲子内的天时变迁、山水气运流转。最早是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潜入崭新天下,尤其是盯着与桐叶洲、扶摇洲相通的南北两道大门,不让那些元婴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坏了规矩,那几年中,两位文庙圣贤仍是揪出不少心存侥幸的修行、武夫,如今都在两位老夫子的袖里乾坤的小天地之内,“寒窗苦读圣贤书”呢。

等到见着了那位故地重游再折返此地的年轻隐官,两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陈平安通过桐叶洲那处天幕大门,来到五彩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去势匆匆,着急赶路,双方当时就没有过多客套。

至于年轻隐官身边的那名古怪扈从,变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头,负责看管桐叶洲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已经早早与他们通过气,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平安的师兄茅小冬,如今是礼记学宫的司业,如今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副山长的君子王宰,其恩师便是礼记学宫的当代大祭酒,王宰曾经来过这处天幕,在老人这边,言语之中,对那位年轻隐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认可和推崇。而河上书院与南婆娑洲的山麓书院,都属于亚圣一脉的顶梁柱,而老人跟陈淳安既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双方更是相交莫逆的挚友,早年陈平安曾经带着大剑仙陆芝,联手醇儒陈淳安,在海上围剿了一头隐藏极深的飞升境大妖,陈淳安曾经私底下找到过老人,说不曾想自己还能了却一桩不小的心愿。

有这一层层关系在,两位与陈平安其实没有打过交道的陪祀圣贤,自然而然就会心生亲近了。

临近大门处,小陌再次身形变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头。

读书人要面子。

陈平安与那两位老人作揖行礼,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亦是作揖还礼。

一方是以文圣一脉弟子身份,一方是礼敬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双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况,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通过那道大门重返桐叶洲。

一位腰间悬配“浩然气”的君子,御风赶来,笑着打趣道:“宁剑仙怎么没有同行?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群玉兄闲是真的闲。”

看得出来,双方关系不错,还是相互间能开玩笑的那种。

这位正人君子,名顾旷,字群玉。

同样是文庙儒生,都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但是他跟只是在避暑行宫那边担任督战官的王宰不太一样,因为顾旷除了是儒家弟子,还是一位剑修,所以得以上阵杀敌,跟宁姚、陈三秋这个小山头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厮杀,并肩作战,那些被阿良丢到剑气长城的大骊仿白玉京长剑中,一拨年轻剑修坐地分账,顾旷凭本事分到了这把名为“浩然气”的长剑。

叠嶂与陈三秋选择一起游历浩然天下,既没有跟随飞升城来到五彩天下,也没有像晏胖子、董画符那样跟随倒悬山去往青冥天下,陈熙是希望陈三秋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安心求学,以陈三秋的那把飞剑的神通,说不定将来可以炼出个本命字。而叠嶂便是奔着顾旷而来,但是因为没有料到顾旷会担任五彩天下的记录官,故而双方这么多年,始终未能见面。

顾旷摘下腰间那把“浩然气”,问道:“这把剑,能不能劳烦隐官交给飞升城,哪怕是归还大骊宋氏也行,我留着不像话。”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帮忙跑这个腿,还是群玉兄自己留着吧。欠飞升城的这个人情,哪有这么容易偿还的?至于大骊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经用不着这把‘浩然气’长剑了。”

顾旷只得重新悬佩好那把长剑。

如果不出意外,顾旷离开此地后,多半会担任某座书院的副山长。

当年醇儒陈淳安亲自带队,领着一拨儒家门生赶赴剑气长城。

与刘羡阳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那拨儒家子弟,其中有身为醇儒陈氏子弟的贤人陈是,以及婆娑洲山麓书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与顾旷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已经身在扶摇洲,跟五溪书院的王宰、天目书院的温煜差不多,已经担任一处儒家书院的副山长,由此可见,这些年轻有为的儒家君子,因为在战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在大战落幕后,都一一走出书斋,凭借战功和自身学识,得以身居要职,成为文庙真正的中坚力量。

为陈平安打开那道大门后,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从里边摔出十数人,纷纷站定后,都有些晕头转向,这些年被拘押在袖里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场,类似书斋,屋子里除了书就是书,再无别物。

都是当年想要去往崭新天下避难的桐叶洲人氏,有三位元婴境修士,七个金身境武夫,两位远游境宗师。

老夫子笑着解释道:“是礼圣的意思,劳烦隐官带回他们家乡。”

陈平安点点头,“小事一桩,半点不麻烦。”

在陈平安这边和颜悦色,等到老夫子望向那些犯禁的十二人,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这些年闭门读书,翻了不少圣贤书,你们就算是半个读书人了,我们文庙刚好是个管读书人的地方,返乡以后,好好做人,将功补过。”

“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其实他们能够与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当年未能做到青山养老度危时,那就皓首穷经通文义,历来只有投笔从戎、弃学修道的励志典故,少有弃道学文或是弃武治学的先例,万一被他们做成了,说不定还是一桩美谈。”

姜夫子爽朗大笑,咱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桐叶洲众人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间叠刀、双手笼袖的青衫客,年轻相貌,身份不明。

这帮桐叶洲的大爷,关起门来作威作福惯了,哪怕老夫子方才说了“隐官”二字,也还是一头雾水。

只是再拎不清,也听出了点苗头,浩然修士里边,竟然有人能够让礼圣亲自发话?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姜老夫子方才还用了“劳烦”一语?

不知是哪位驻颜有术、术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着那群呆头鹅,提醒道:“要不是刚好隐官路过此地,又凑巧是去往桐叶洲,有人顺路捎带一程,不然你们估计还要多翻七八年的圣贤书。愣着做什么,你们不得与隐官道声谢?”

众人闻言立即照做,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想要抱拳也好,行礼也罢,竟是低不下头弯不下腰,一时间尴尬万分。

陈平安看着这帮最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师们无需客气,不敢当不敢当,道谢就免了吧,怕折寿。”

另外一位老夫子说道:“喜烛道友,不妨现身。这拨人想要通过两道大门,还需你护道一程。”

等到陈平安点点头。

小陌这才恢复真身,将那十数人一并收入袖中。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沿着那条七彩琉璃色的光阴长河,走出桐叶洲天幕处的大门。

等到两位剑修步入大门后,姜老夫子喟叹一声,“梧桐半死清霜后,烂摊子,就是个烂摊子。”

另外那位陪祀圣贤想起一事,以心声言语道:“关于桐叶洲,早年邹子有一番谶语,作何解?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是邹子算错了?”

姜老夫子摇头道:“现在就说邹子失算,好像为时尚早。”

凤随天风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风花开日,凤死清秋叶落时,朴素传幽真,遂见初古人。

桐叶洲天幕处,陈平安让小陌将那袖中十数人带往别处,省得碍眼,至于他们如何御风返乡,各自的故国家乡是否还在,想必这帮人都不会太过上心。

陈平安与那位老夫子作揖再问道:“能不能帮晚辈找出那条风鸢渡船的踪迹?”

老夫子点点头,很快就为陈平安指明一处,正是赶往仙都山的风鸢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后,双方就化作剑光,去往渡船那边,在风鸢渡船那边飘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轻声道:“公子,米剑仙当下好像在闭关,刘宗主亲自为米剑仙护道。”

刘景龙走出屋子来到观景台,陈平安来到他身边,问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了?”

这位米大剑仙,作为自家避暑行宫的扛把子,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阴影的。

刘景龙点头道:“厚积薄发,早晚的事。”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确实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个‘最早’的预期,都要早上最少十年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帮了大忙?”

刘景龙也不矫情,就大致说了其中缘由,凭借本命飞剑营造出一座太虚天地,先让米裕置身其中,再牵引米裕心神,等于在旁观道一场,看那天地之种种大道显化,最终归于一剑破万法。至于此间真正玄妙,绝不是刘景龙与米裕言说几句道理那么简单,米裕可能是在那场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轻时为何递剑利落,之后又为何不敢递剑,想起了他人的递剑,想起那些家乡剑修们,生死得轰轰烈烈,来去得无声无息……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准备跻身玉璞境之时,你也与我抖搂一手?”

刘景龙摇头道:“只是米裕看了有用,对你没什么用处。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随随便便做到的。”

陈平安重重一拍栏杆,“就知道!”

此举肯定消磨了齐景龙不少年的道行。

刘景龙说道:“你不用太当回事,我其实同样收获不小。”

对于外界而言,在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之后,那座始终云遮雾绕的落魄山,终于掀开一角,虽说山主陈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可能还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米裕,剑术最高,杀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跻身仙人境,对于整个宝瓶洲来说,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毕竟任何一位崭新大剑仙,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对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刘景龙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帮了落魄山和陈山主一个小忙,喝点酒?与我道谢也好,还是提前预祝米裕破境,陈山主好像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陈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刘景龙破例主动喝酒,绝对是有备而来,斩钉截铁道:“不着急,我还有点事,来渡船这边不久留,马上要动身去往别处。”

刘景龙一把拉住陈平安的胳膊,“各自几坛酒而已,就凭咱俩的酒量,耽误不了正事。”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胳膊,不管用,使劲晃了晃手臂,依旧不管用,只得眼神诚挚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帮忙解围道:“刘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着,至多是帮忙开道,事后便无法护道半点了。”

刘景龙松开手,问道:“去往何处?”

陈平安说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树。”

刘景龙微微皱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反正境界高低意义不大,就不拖延了。”

刘景龙只得提醒道:“小心。”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是与某人酒桌为敌,就都还好。”

刘景龙没心情跟这家伙插科打诨,问道:“如此一来,赶得上后天的庆典?”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肯定没问题。如果谈不拢,只会白跑一趟,或者说对方干脆都不想谈,还有可能直接吃个闭门羹。”

刘景龙问道:“马上动身?”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见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帮忙捎话。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刘宗主实在想喝酒,嗯?”

小陌点头道:“懂了。”

刘景龙微笑道:“立春那天,陈平安你给我等着。”

陈平安离开五彩天下时,已经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却是晌午时分。

一个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头船尾兜圈圈,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手持绿竹杖,赶紧抖搂一手疯魔剑法。

陈平安翻越栏杆,来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剑法。”

小米粒赶紧将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丢,立即觉得不妥,又赶紧去捡回来,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轻轻拍了拍绿竹杖,聊表歉意。

陈平安说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见着了吴先生,他让我捎句话,与你问个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劲点头不停,然后咳嗽几声,板着脸道:“吴先生客气哩。”

就像吴先生就在身边一样,然后一大一小的两位老江湖,见着了面,在那儿客套寒暄。

陈平安弯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就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捧在怀中,一只手牵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轻声道:“我回头在落魄山,多备些瓜子、糕点和小鱼干。”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有,还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问道:“好人山主忘啦?”

陈平安低头望去,故意一脸疑惑道:“怎么讲?”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没有陈灵均不敢惹的修士。

当然也没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长辈。

飞升城那边,宁姚坐在一间屋内,在为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指点修行。

桌旁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显得极为古怪灵精,正在高高举起手中一枚印章,借着灯光,看那印文。

是她从某个家伙的宅院厢房那边桌上“捡来”的,宁姚倒是没拦着,只说让她记得还回去。

印文不大,印文很多,刻着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语:书生意气剑仙风流神仙眷侣儿女情长。

陈平安离开飞升城之前,给宁府留下了好些春联和福字。

也没忘记给丘垅和刘娥这对夫妻档的新酒铺,写了一块匾额和几副楹联。

一位重新远游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独自御风,闲来无事,便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在空中带出一连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的山脚那边,如今暂任看门人的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书生,穷是真的穷,亏得素未蒙面却佩服不已的大风兄弟,留下了那座书山。故而每天也没闲着,不是看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武夫,沿着山道阶梯来回走桩,就是用心翻阅大风哥的那些珍藏书籍,一些书页间,每当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会夹有一张纸,原来是那位才情惊人的大风哥,自己提笔,写下那数百字不等的精彩内容。

我大风哥真乃神人也!

直教人看得心肠滚烫啊。

绝顶高人,吾辈宗师!

陈灵均来到山脚这边,看着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缩手缩脚窝在椅子上边,所幸还拎着个老厨子亲手打造的手炉,不过仙尉老弟最近瞧着心情很不错啊,每天都跟发了大财差不多。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风寒?”

仙尉叫苦连连,“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冻的,更难熬啊。灵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陈灵均笑呵呵,没说什么。

以前在那黄庭国御江水域,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里,耗费了不少的水府香火,让辖境之内避开了数场旱涝天灾。

仙尉好奇问道:“大风兄弟啥时候回来?”

陈灵均摇头道:“难说啊,回头我问问老爷吧。”

确实十分怀念郑大风在落魄山看大门的那段岁月。

人生两无奈,男人空有才学没背景,女人空有脸蛋没背影。

是郑大风说的。

我要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

也是大风兄弟说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敛今天先后接待过两位客人,吴鸢,上柱国袁氏女婿,国师崔瀺的学生,如今新处州的刺史大人。

还有一位离京就任宝溪郡太守的荆宽。

老厨子再去后山,为那两位曹氏子弟指点了些拳法。

然后朱敛就返回前山,因为莲藕福地那边有人“敲门”,是那沛湘。

如今掌律长命不在山上,这件事就交由朱敛负责了。

朱敛开门后,笑问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

这位狐国之主的一双秋水长眸,好似在问,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没有事,便寻你不得、说不上话了是吧。

愁绪如山,都攒在眉头,情思似水,都流到心头。

朱敛笑了笑,将手中的袖炉递过去,“出来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顶,沛湘说了些莲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势,朱敛言语不多,只是耐心听着。

等到沛湘说得差不多了,朱敛才与她问了一些狐国的近况。

一边聊天一边走,到了山顶白玉栏杆旁,朱敛凭栏而立,眺望远方,山风吹拂,以掌心按住鬓角发丝。

沛湘看着朱敛的那张侧脸,没来由想起一句书上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

一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男子,好不容易从公务中抽身歇口气,坐在河边,嘴唇干裂,取出酒壶,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攒下的满手冻疮,马上要新春了,也没有痊愈。今年是注定无法回京过年了,只是寄了封家书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复国极正。

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大崇无论是山上口碑,还是国势底蕴,都不差。

不过相比那个北边邻居的宝瓶洲,大崇王朝在桐叶洲所谓的复国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国作比较,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了。

师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幕僚,当那账房先生,姓章名歇,老人自称来自北边小龙湫的一个藩属山头,在一位并无当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担任末等供奉,在那潢水水府担任账房多年,只因为一桩小事做得不妥当了,那位潢水大王却不念旧情,给了一笔盘缠,几颗雪花钱就打发了,卷铺盖滚蛋。

师毓言转头望向身边那个幕僚,问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虽说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个观海境,赖在我身边,到底图个啥?”

之前老章与自己相熟后,还曾主动登门投贴,跟爹聊了一次,不然身边冒冒然多出一个练气士,爹岂会放心。

师毓言那个当刑部尚书的父亲,私底下费了不少气力,找了几个相熟的仙师,去查过“章歇”的底细了,那小龙湫,在以前的桐叶洲,兴许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个数得着的大山头了,何况在中土神洲还有个上宗大龙湫做靠山,而那小龙湫几个藩属势力里边,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潢水水府,里边有个账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对得上。

而这个山上仙师,确实行事老道,想法奇异,师毓言之前有个才高八斗的穷酸朋友,苦于科举不顺,始终无法扬名,老章一出马,马到功成,师毓言按照老章的那个方案,找了几个大崇以清谈著称的士林雅士、文坛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实没花几个钱,就办了一场贵游蚁聚、绮席喧闹的文人雅集,再请了几个托儿,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贾,在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后让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褴褛,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诗,一路与人讨要酒喝,便有商贾为难乞丐,出题“苍官”、“青十”、“扑握”,让对方必须分别诗词唱和,才可饮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谁不知耶”,之后一步作一诗,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一路过关斩将,到了那拨文豪所在的凉亭,更是即兴赋诗一首,技惊四座,喝过酒便扬长而去,等到亭中有人惊呼其名,众人才知此人姓甚名甚,将其视为“谪仙”,一夜之间便名动朝野……

事后师毓言便问老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老幕僚说自己不过是借法于古书古人古事而已,老章当时还喟叹一声,那位书中人,是真有才学的,不是这般取巧。

如果说这桩事还是务虚,另外一件务实的事,就真让师毓言对老章刮目相看了,原来是有拨关系只算半生不熟的家伙,与师毓言的一个要好朋友合伙做买卖,做了几年,因为包揽了不少地方上土木营造的生意,那个朋友看上去确实挣了个盆满钵盈,当年还想要拉师毓言入伙,只是师毓言对挣钱这种事情打小就不感兴趣,婉拒了,尤其是担任工部官员后,就更不可能了。老章听说过此事后,就立即让师毓言要提醒那个朋友了,师毓言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劝了朋友两次,但是对方没听,结果现在那个朋友果真就焦头烂额了,因为所有账面外的银子,在短短半月之内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给朋友一个空壳子和烂摊子,四处借债,拆东墙补西墙,依旧不济事。

而这个名叫章歇的“老苍头”,自然就是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了。

只是一老一年轻,一个既不像元婴老神仙,另外一个也不像个工部侍郎。

从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还好说,沿途驿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场规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风餐露宿了,其实营造陪都一事,名义上是京城的工部尚书领衔,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师毓言了。

地方城镇与文武庙、城隍庙的重建,山水神祇的祠庙的修缮,还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馆的修缮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没个尽头,凑巧又摊上个真心要做点事情出来的工部侍郎。

一些个原本想要借机名正言顺捞一笔的,其实遇到了这个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也头疼万分,年轻不大,门儿贼清,年轻侍郎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早早修改账簿了,跟朝廷讨要一万两银子的,如今主动减少到了七八千两,一处山神祠庙,更是直接减半。

而这一切,当然归功于师毓言身边的这个老幕僚,不然师毓言哪里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价格?

不过一些个不花钱的匾额、楹联,都是年轻侍郎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点了,说断人财路是大忌,总得补偿一二,官场规矩要守,亦是不妨碍人情,何况官场里边,很多时候给面子比给钱更管用。其中一处河伯府的金字榜书,师毓言甚至是私底下请父亲务必帮忙,老尚书这才厚着脸皮与一位大伏书院的君子,求来了一副墨宝,而这处河伯府,也是唯一一个不与工部哭穷、不与户部乱要钱的,故而如今这位以脾气臭、骨鲠清流著称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说师侍郎是个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国势昌盛。

洛京灯谜馆一别,章流注与戴塬,两位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后便开始各有谋划。

身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龙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动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终找到了那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人,用了个化名和假身份,给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开开心心当起了那出谋划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错,禀道毓德,讲艺立言。

刑部尚书是典型的晚来得子,自然将这个独苗给宠上天去,什么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

况且师毓言虽然风流不羁,可如果撇开那桩荒唐事不谈,确实在官宦子弟里边,算是一等一的出息了,凭真本事考中的进士,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当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广大,不可限量。”

师毓言笑道:“老章你说这种话,有没有诚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斩钉截铁道:“我当然信!”

年轻侍郎气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摇摇头,“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给这个年轻侍郎当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老元婴半点不委屈,更谈不上将就,一来是觊觎那至今空悬的国师一位,再者戴塬确实与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年轻侍郎,性情投缘,毕竟师毓言这家伙,在户部担任小小员外郎的时候,就敢私自挪用三百万两银子,为了某位心仪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一股脑儿全部丢给了云窟福地的花神山,差点掉了脑袋,连累他爹擦屁股,砸锅卖铁,四处借钱,也未能全部补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师老尚书劳苦功高的份上,老人又是头等心腹的扶龙之臣,且治政干练,绝非那种只会袖手清谈的文官清官,不然估计儿子早就连累老子一并吃牢饭去了。

事情的转机,还是师毓言因为受不了老爹的长吁短叹,也不打骂,好像心死如灰了,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娘亲时不时就故意在爹那边以泪洗面,一个劲说都怪自己管教不严,其实毓言是不坏的,以后肯定会改过自新,说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担当了,便是一家两尚书的光耀门楣,就凭咱们儿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说京城里边,这些年因为缺了那么多官职,良莠不齐,个个都靠着荫封当上官了,又有几户同僚的子孙,是如咱们毓言那般凭真本事考中二甲进士的清流正途出身……可等到妇人私底下到了儿子这边,可就不是这番措辞了,只说让儿子别怕,你爹还当着刑部尚书,是当今天子的股肱心腹呢,朝廷缺了谁都成,缺了你爹万万不成,如今咱们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对那些山上神仙老爷,为朝廷和陛下说几句大嗓门的硬气话,不然你看那礼部的刘尚书,还有户部的马尚书,他们行吗?放个屁都不敢的,只是记住啊,这些话,就是咱娘俩的悄悄话,莫要外传,不然你爹就要难做人了……

师毓言当时实在受不了那个氛围,爹看不顺眼自己,娘亲也总把自己当孩子,年轻人一气之下,便干脆出门游历,天大地大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结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宝瓶洲人氏,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给师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师毓言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诤友,此外还有三颗神仙钱,回到京城后,师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谷雨钱,所以一下子就补上了户部财库的全部亏空。

在那之后,就是师毓言重返官场,却不是回户部当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还是当员外郎,在京城官场都以为这家伙,准备开始捞偏门钱的时候,师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档案房里边,用心钻研起来了那些颇为枯燥乏味的土木缮葺、营造范式,足足小半年过后,就主动揽了一桩苦差事,年轻员外郎甚至还自己掏腰包,请朋友帮忙找人,捎带上了几位暂时现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说的,没理由能当好一个左右逢源的纨绔子弟,都当不好一个天底下最好当的好官。

结果倒好,以前当那京城纨绔班头和不孝子的时候,父亲至多就是语重心长教诲几句,再传授一些官场的讲究和忌讳,等到师毓言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做事后,瘦了三十多斤,手脚满是老茧了,在父亲这边,反而还不落好了,自己几次回京述职,一口一个逆子、孽障。

不过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轻侍郎离京,老尚书都是提醒儿子别忘了吃饱穿暖,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句话了。

师毓言摇摇头,“别当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规矩的,你们这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即便下山步入红尘是非窟里,所谓的历练,无非就是个志怪书上所说的财侣法地,所以第一等选择,是像那虞氏王朝积翠观,当个护国真人,身为羽衣卿相,身份贵不可言。好处嘛,自然是取之不尽了。第二等,是给朝廷当内幕供奉,类似北边那个宝瓶洲,在大骊宋氏手上捞块刑部颁发的无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给类似一州主官或是漕运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当个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远的,一样有诸多好处可捞。”

“要是给京官,哪怕是像我爹这样的六部主官,终究是在天子脚下,至多算是实打实的清客了,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几分光彩,偶尔碰到些事情,兴许还可以帮忙说上话。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财路的豪阀世族。找到我,就是一个没啥油水可挣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说说看,算怎么回事?”

“要说升官,我当然是想的,可要说发财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说实话,我不敢留你在身边的。”

老幕僚感叹一声,“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继续藏掖了。”

“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宝瓶洲一座……小山头的首席供奉,而我刚好是那边的不记名客卿,至于我作为小龙湫的外门谱牒修士,又怎么给宝瓶洲仙府当了客卿,这里边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轻时,我是个逍遥快活的山泽野修,曾经跨洲游历过宝瓶洲,老龙城,神诰宗,云霞山,都是去过的,就与周兄弟认识了,虽说我当时只是个洞府境,可那会儿的桐叶洲修士,在宝瓶洲,呵呵,很风光的,完全可以当个龙门境修士看待。周道友当年与你分别后,游历过云窟福地,北归返乡之时,就专门去潢水水府找过我,劝我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见,每天受闷气,还不如来你这边,说大崇王朝认识了一个叫师毓言的年轻人,志向远大,以后当个一部尚书,不在话下,就让我在大崇京城这边好好经营,就当是养老了。”

师毓言听得一愣一愣,果真曲折,无巧不成书!

关于那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周瘦,师毓言这些年只在父亲那边提起过。

父亲只说此人,绝对不会是一个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练气士,是不是宝瓶洲人氏都两说,极有可能是个世外高人,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位结了金丹的陆地神仙。

而且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个小道消息,说本洲的某处镜花水月,就刚好有个道号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师,出手阔绰,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道号,还喜欢自称“龙州姜尚真”。

不过宝瓶洲北边,好像确实有个龙州。

师毓言当时就纳了闷了,老爹你一个刑部尚书,从哪里知道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山上轶事,老尚书便说刑部有个供奉老仙师,是多年朋友了,来自赤衣山,是个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师,老修士与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对付,每次领了朝廷俸禄,雷打不动的,就赶紧去那镜花水月砸钱,破口大骂姜老贼。

老尚书开始听说此事,就吓了一大跳,于公于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劝过那个为数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门,凭你的小小金丹修为,赤衣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咱们朝廷跟着吃挂落。

不过那个老朋友大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那姜老贼,色胚一个,生平只会钻女子衣裙底下看风景。

还说他们这个帮派,自己虽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骂姜贼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仅次于那个财大气粗的崩了真君。

就连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说是炉火纯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还说自己要不是靠着几个臭钱,凭良心说,怎么都该是你当那二当家的。

听那崩了真君这么一说,老仙师立马就心里舒坦了,第二还是第三,争那虚名作甚,反正大伙儿都是凭本事骂姜尚真……

师毓言对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点不感兴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龙湫那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鱼,师毓言对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没法子,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心仪的那位仙子,争抢名次。

如今对于花月场所和莺莺燕燕,师毓言其实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偶尔在京城那边,朋友邀请,也会去喝几场花酒,只是也就是捧个场而已。

尚未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庙堂高位的年轻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个字。

年轻过。

河上远处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她直起腰,抬手挽发髻。

师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无碍,那份曲线玲珑,就很养眼了。

各自收回视线,老仙师与年轻官员,相视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师毓言没来由感慨道:“跟着我这一路,算是看出来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这样的,确实让我羡慕万分,说不定哪天当官当得不顺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时候你别嫌弃我资质差啊。”

章流注笑着摇头道:“大崇王朝有个当官的师毓言,会比山上多个修道的师毓言,要好很多。”

师毓言转头问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章流注点头道:“当然有信心,而且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他娘的,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来了,什么周瘦,什么周肥,分明就是那个与青衫剑仙一起现身太平山门口的姜尚真!

至于那个来自仙都山、自称崔东山的那个家伙,显然是故意将自己丢到师毓言身边的,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何处,等着看笑话呢。

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结果章流注的后脑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后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使劲勒住老元婴的脖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心里边说我坏话?!”

师毓言转过头,愣愣道:“这位是?”

那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传弟子,下山历练,刚刚云游至此,就来见一见老朋友。当然了,我与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馆。

一处临水小谢,潭水清澈,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

此地是宗门禁地,就连祖师堂嫡传都不可靠近此地。

仙人云杪,身穿一袭雪白长袍,正在翻看两封旧邸报。

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以前是变着法子找借口出门游历,由于在鸳鸯渚那边,挣了个“李水漂”的美誉,估计在甲子之内,是不太愿意外出抛头露面了。

一位年轻女子姗姗而来,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强,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绫绿裙,光彩动人。

她名为魏紫,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侣,她也是一位仙人。

云杪放下山水邸报,抬头问道:“进展如何?”

有些事,有点见不得光,小心起见,道侣双方,都没有用上飞剑传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顺利,要不是文庙规矩在,将咱们那位宗主大人变成傀儡都不难,只需说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九真仙馆祖上阔过,传下来的法统道脉,极为可观,符箓派,丹鼎派,绿章宝诰,龙脉发丘,兵家修士,纯粹武夫,甚至是剑修,都有各自道脉一代代传承下来,而云杪的这位道侣,更是机缘极好,拥有一座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而她也确实凭借秘境里边的几道远古术法,当年从一个原本无望元婴的金丹女修,在转去鬼道修行后,从此破境顺遂,势如破竹。

云杪盯着她,提醒道:“绝对不可如此行事。”

她伸了个懒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语,是她的家乡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门,大半底蕴,都在飞升境的祖师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宝,神仙钱,都是如此。

一众嫡传当中,明明不缺资质不错的弟子,可是到头来,南光照就只扶植起个玉璞境修士,当那绣花枕头的傀儡宗主。

结果即便如此,南光照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其意外。

除了在山门口那边尸首分离的南光照,还有一行剑气凛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灵爽福地,剑修豪素。”

豪素?

当时几乎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谁,又如何能够手刃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位飞升境剑修?又为何如此籍籍无名?

要知道那场架,都死了一个飞升境老修士,竟然就连宗门那边都来不及出手阻拦,一场捉对厮杀就已经落下帷幕。    

而老祖师南光照这么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身上的几件咫尺物,都一并被剑光销毁了。这就意味着宗门的家当,最少一下子就没了大半。

宗门财库,再戒备森严,哪有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随身携带,来得牢靠?

老祖师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个空有修道资质却境界停滞的老元婴,早就满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门,就此人心涣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过飞剑传信,与宗门撇清关系了。就连一些个祖师堂嫡传弟子,都四散离开,另谋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钱不给别人花,如今宗门是真的没钱了。

所以等到仙人云杪一出手,名义上是缔结盟约,其实一座宗门,就等于成为九真仙馆的附庸山头了。

当然不是那个玉璞境半点不怕引狼入室,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如果拒绝九真仙馆,自家宗门就彻底垮了,

哪怕退一万步说,骨头够硬,当宗主的,拒绝了云杪的提议,这都不算什么,瘦死的驼骆比马大,可问题在于那拨怨气冲天的元婴境师兄弟们,都已经开始秘密谋划怎么篡位再瓜分家产了啊!

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娇笑不已,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以手指轻轻擦拭眼角,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气,说了句老修士独处时的肺腑之言,“他娘的,除了老子,从师尊到同门,全是一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货色。”

云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云杪的传道师尊,也就是九真仙馆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两位老修士在跻身飞升境之前,经常一同游历,双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离。因为云杪的师父,与南光照同境时,一直更像是个帮闲,以至于在中土山巅,一直有那个南光照“影子”的讥讽说法。

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云杪手中再无那支常年随身携带的白玉灵芝,便换成了一把雪白拂尘。

眼前这位道侣,曾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云杪当年能够以玉璞境,顺利接手馆主一职,并且坐稳位置,她暗中出力极多。

因为她前些年顺利跻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馆,一双道侣两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举国簪花的习俗,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

这里边又有个只在山巅流传的消息,传闻大雍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为百花福地挡下过一场“风波”。

九真仙馆稳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头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内,还有个比九真仙馆更加强势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馆在云杪师尊离世后,就逐渐沦为了宋氏附庸。

遥想当年,九真仙馆最为鼎盛时,师父在内,一飞升一仙人三玉璞,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师堂内,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在中土神洲,都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会派遣一拨子弟和家生子来此修行。那会儿九真仙馆的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去往百花福地,谁不是座上宾?

魏紫问道:“眉山剑宗那边?”

云杪摇头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画蛇添足。”

眉山剑宗的许心愿,是宗主嫡孙女,还是一位老祖师的关门弟子,她更被谪仙山柳洲器重,原本云杪是打算让李青竹与许心愿,结为山上道侣,两宗联姻,争取三五百年之内,将那眉山剑宗收入囊中,现在云杪已经完全无此念头了。

魏紫瞥了眼案几,笑道:“怎么还在看这两封邸报,就看不腻吗?”

是两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

云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问。”

魏紫收敛笑意,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馆?”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余悸,作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自己面对龙虎山大天师,都不至于如此,而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没有与道侣云杪说出口,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心结。

云杪默然无声。

鸳鸯渚一役,仙人云杪与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剑修,打得有来有往,一开始所有人都当是个笑话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竟然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原本是个板上钉钉的天大笑话,结果成了九真仙馆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壮举,说不大,是一玉璞剑修一仙人的大打出手,当然比不了之后嫩道人与南光照那场两飞升的山巅斗法,说不小,因为青衫剑仙是隐官。

但是云杪却觉得什么后边那场所谓的“山巅”较量,与自己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其中的凶险程度,根本没资格与自己那场相提并论。

壮举?

当然是!

我云杪在那鸳鸯渚,等于是与白帝城郑先生问道一场!

你们这帮看热闹的,知道个屁。

云杪瞥了眼案几上边的邸报,上边写着年轻隐官在蛮荒天下的一系列作为。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遗憾,如此一来,不说真相大白于两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经有一些明眼人,与自己一样,晓得了此事。

不然只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年轻隐官,真能在蛮荒天下折腾出那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书籍,因为太过珍惜喜欢,反而不愿意借给旁人翻阅。

要是那位“年轻隐官”大驾光临九真仙馆,云杪当然愿意配合郑居中继续演戏一场。

何况郑先生由得他云杪不愿意吗?

与之相比,云杪由衷觉得双方境界、心智太过悬殊了。

北俱芦洲,三郎庙地界。

在北俱芦洲,三郎庙与恨剑山齐名。

一个是最大的兵器铺子,只说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一洲哪个仙府没有几张?

至于天底下独一份的灵宝甲,不比那兵家甲丸来得名头大,  但是胜在价格便宜,价廉物美,。

而且三郎庙那些精通铸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以及……能打。

一处仙家渡口,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头事务,就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于顶、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让道的练气士,男人就绕两步,穿着厚棉袄,戴了一顶老旧貂帽,低头呵着气,最终来到一条小巷,是个熟悉的小饭馆,见里边暂时没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习惯性弓腰在门外小巷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空出,结果刚好有一拨客人登门,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刚要说话,很快又放下,那拨捷足先登的客人当中,有个跨过门槛的家伙,还故意转头看了眼门口的汉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计较什么,当然更像是不敢计较半句。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男人望向巷口那边,招手喊道:“小宣,这边。”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么挑了个我都不知道的苍蝇馆子。”

被汉子称呼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而少年身边跟着两位扈从,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老人瞧见了饭馆门口的高大男人,笑着点头致意,双方是老熟人了,而且双方都是剑修。自己之所以能够投靠三郎庙,当年还要归功于对方家族的暗中鼎力举荐。

而那位女子扈从,挎弓佩刀,四十多岁,不过容貌瞧着还是年轻,对于远游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轻的岁数了。

汉子快步向前,笑着抱拳道:“刘老哥,樊姑娘。”

老人点头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还礼道:“见过柳剑仙。”

汉子满脸无奈道:“骂人不是?跟着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对方客气,她当然不能真的这么不懂礼数。

毕竟这个看着木讷的汉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剑修,而且去过剑气长城,可惜未能在那边破境跻身玉璞。

少年感叹道:“柳伯伯,好多年没见了啊。”

汉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么。”

这个柳伯伯,在袁宣还是孩子的时候,很早就去了剑气长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当然是这位来自骡马河的长辈,一点都不像剑修。

一点都不像北俱芦洲修士,以及一点都不像个有钱人!

小馆子里边有了空桌子,汉子便带头走入,白发苍苍的老掌柜是个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当然无法认出一个二十多年前来过店内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帮抢了位置的食客,发现那个窝囊废竟然能够袁宣同桌,二话不说,丢下银子就跑路。

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们双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免得说多错多挨打多。

袁宣笑问道:“有过节?”

汉子摇头道:“没什么。”

袁宣埋怨道:“我临出门,太爷爷还念叨你呢,说你不懂礼数,哪有丢下礼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这个柳伯伯,正是骡马河柳勖,而骡马河与三郎庙是山上世交,关系一直很好,两边的老家主,他们年轻时就是意气相投的挚友。

汉子与袁宣三人问过了口味,有无忌口,见他们都很随意,就熟门熟路点了几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袁爷爷知道我的脾气。”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实在是太难买到了。”

柳勖点点头。

少年却嘿嘿道:“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个太上皇,才买到了两坛!”

男人笑道:“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开销记在账上,现在就拿出来好了,今天我们喝了就是。”

袁宣讶异道:“就在这边喝?”

柳勖反问道:“喝酒不挑人,难道挑地儿?这是什么道理。”

袁宣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坛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与店伙计多要了三只酒碗,开始给三人倒酒。

一时间整个小饭馆都弥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会心一笑。

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一样啊。

柳勖曾经一人仗剑,剑光横贯一座王朝和数个藩属国,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师堂。

传闻柳勖还曾单手持剑,以剑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的脸颊数次,告诉对方不要欺负老实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与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旧没忘记让袁宣悠着点喝。

袁宣不太喝酒,与柳伯伯也不见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挤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虽说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乡,没少被人笑话。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会喝高,就得怪那个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北俱芦洲,期间碰到的,有好事有坏事,但是要论山上的风气,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二掌柜当时眼神明亮,朝柳勖竖起大拇指,说是这个。

这一下子就把柳勖给说得上头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壶酒,自己拿酒壶对二掌柜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就直接干了。

之后二掌柜就搂着自己的肩膀,说柳兄,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柳勖说自己不会这个,结果二掌柜就说有现成的,照抄就是,写字总会吧,好歹是骡马河的少当家。

当时本就喝了个晕乎乎,柳勖就答应了,这才有了那块无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铺子一看内容,当时觉得还挺好。

袁宣双手持碗,笑容灿烂道:“是不是得预祝柳伯伯担任家主一事没悬念了?”

“你小子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柳勖没好气道:“你喝你的,这碗酒我就不喝了。”

骡马河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做皑皑洲那边生意,被文庙征用之后,很快就又购买了一条,结果骡马河又主动交给了文庙。

据说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里边,力排众议,争吵得厉害了,就有一位长辈,说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吗?

其实整个骡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对这个家主之位,打小就没兴趣,而柳氏谁不想最服众的柳勖能够顺势继任家主?

柳勖估计当时也是给起到了,当场就来了一句,我来当家主你拦得住?

结果那位长辈直接撂了一句,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好家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这句话呢。

用老家主的话说,就是用一条渡船换来一位家主,这笔买卖很划算嘛。

不过柳勖跟爷爷达成了约定,得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住持家族事务。

这件事,三郎庙这边当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飞剑传信一封,与老友显摆过了。

柳勖突然问道:“听说樊姑娘去过南边战场?”

名叫樊钰的女子武夫,脸色略带愧疚,点头道:“出力不多,就像走个过场,我自罚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说道:“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也一样,那我们就都走一个。”

樊钰曾经独自一人,去过宝瓶洲中部的陪都战场,是在那边由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是她差点没能活着返回家乡,一次在战场上不幸陷入重围,浑身浴血,是被一位蛮荒妖族的山巅境武夫给悄悄盯上了,命悬一线之际,樊钰被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大宗师救下,准确说来,是被那位绰号“郑清明”的女子大宗师,一把扯住肩头,将樊钰丢出了战场。

后来她专程去登门道谢,一开始那位前辈很客气,也就仅限于客气了。

只是得知樊钰来自北俱芦洲的三郎庙后,尤其是等到樊钰自称是三郎庙袁宣的扈从,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幕,只见那位郑钱瞪大眼睛,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

只是樊钰当时也没敢多问什么,毕竟对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够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的大宗师。

袁宣放下酒碗,小声问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隐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说道:“还好,比那种点头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钱,也不好赌,二掌柜坐庄几次,都不掺和,加上又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到了酒铺那边喝酒,也当不来什么酒托,就连那一颗小暑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钱当那冤大头,学谁都别学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何况柳勖这辈子除了练剑一事,此外对衣食住行这些事上,从来就没讲究过。

不过柳勖说自己与陈平安只是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还是柳勖谦虚了,当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铺那边,只要二掌柜在场,都会主动邀请柳勖一起喝酒,当然每次都会殷勤万分问一句,要不要来一壶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帮你留着的,今儿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剑仙买走了。

袁宣继续问道:“听说他叫陈平安,是宝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对视一眼。

“还游历过咱们北俱芦洲?”

“听二掌柜说过此事。”

袁宣赶紧抿了口酒,压压惊。

因为当年他和刘爷爷还有樊姐姐,三人游历鬼蜮谷,到了那本《放心集》上边记载的铜绿湖,袁宣当时是奔着一种名为蠃鱼的珍稀灵物去的,鱼鳞金黄,生有双翼,音如鸳鸯,听说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梦魇纠缠,而袁宣的一个家族长辈,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钓一事,不然小小年纪,也不会有那“袁一尺”的美誉,打窝一次,水涨一尺。

三郎庙有个袁宣得喊一声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驻颜有术,姿容出彩,与水经山卢穗,彩雀府孙清,至今都还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刘景龙。而这三位仙子,都跻身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列。而三郎庙这位,停滞在元婴境多年,就是一直被梦魇所困,以至于都不敢闭关破境。

“陈隐官是怎么个人?”

“小宣,你问这些作甚?”

“就是好奇。”

听到这里,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还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声道:“袁宣,要么就此打住,喝酒无妨,要么接下来的言语,小心措辞。”

姓刘的老剑修,与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樊钰,双方几乎同时感觉到一种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婴境剑修,而且在此境界,要比柳勖更多年,但是直到这一刻,老剑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骡马河剑修柳勖,相差太多了。

樊钰刚要为少年解释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钰只好闭嘴不言。

袁宣倒是浑然不在意这份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气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为我比你更早认识陈平安!”

少年曾经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对方是一位纯粹武夫,当时却身穿法袍。不过好像也是一位剑修。

双方离别之际,对方曾经笑言一句,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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