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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生死


晨光笼罩大地。

    皇帝坐在含凉殿内,伸手按着头。

    “陛下去歇息一下吧。”大太监高十二捧着茶说,“白妃娘娘已经睡了,太医们都在守着。”

    一晚上没睡真是头疼欲裂,皇帝心想,当时父皇动不动就彻夜宴饮,不知道是怎么熬下来的。

    “朕就在这里躺一躺就行。”皇帝说。

    白瑛真是片刻不能离开他啊,先前觉得安稳了,放松了警惕,蒋后果然又来作祟了。

    高十二想着先前皇后的叮嘱,忙说:“陛下放心去歇息,皇后娘娘会来照看白妃的。”

    他说着忍不住向外看,按理说皇后早就该过来了,昨晚就应该亲自照看白瑛。

    这一段皇后都是这么做的。

    怎么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现在还没过来?

    晚上的时候是说过处理宫宴诸多事宜,现在天亮了,也该忙完了啊。

    皇帝神情犹豫,如果皇后在,他的确能放心。

    一直在内里窥探的王德贵冲出来。

    “陛下,歇息的地方已经收拾好了。”他恭敬地说,“皇后娘娘来了歇息的地方也准备好了,你们二人都在,白妃娘娘必然能更安稳。”

    那倒也是,皇帝露出一丝笑,点点头,扶住王德贵伸来的手。

    因为皇帝已经扶住了,高十二不能把王德贵踹开,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卑鄙无耻。

    “陛下,陛下…..”有内侍从外急急跑进来,“玄阳子道长…..”

    皇帝猛地想起来了,昨晚出事后,他立刻让人去唤玄阳子,但后来玄阳子也没来,他好像也忘记了。

    可能是玄阳子已经歇息了,年纪大了,辈分地位也高,不理会不来也情有可原。

    再加上白瑛和孩子查过之后都无恙,皇帝倒不会责怪玄阳子姗姗来迟。

    “快请。”他说。

    那内侍忙将没说完的话说完:“道长没来,派人来了。”

    来的是个小道士,对皇帝恭敬施礼:“老祖说,昨晚他来看过了,帝钟落地,心念落地,让陛下不用担心,把帝钟再挂起来就好。”

    昨晚玄阳子来了?什么时候?怎么没见到?皇帝愣了下。

    “老祖看过说没事就回去了,没有惊动陛下。”小道士说。

    说完有点心虚,老祖在骗人,明明一直在殿内睡觉。

    半夜宫里来人敲门,他都醒了,老祖都没醒,好容易叫醒了说声知道了,翻个身接着睡去了。

    嗯,昨晚老祖什么时候睡在大殿里的,他想不起来了,恍惚记得做了个梦,梦到他正在点灯,老祖进来,跳起来从元始天尊手里摘下混元珠,然后扔天上。

    天上的珠子好亮啊,他整个人似乎都被吸进去。

    然后就是被拍门声叫醒,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看到老祖也在殿内坐着睡。

    老祖是经常在殿内神像前睡觉。

    天亮了老祖才醒过来,打发他来皇宫跑腿传话,来了他才知道,皇宫昨晚死人了。

    可怕。

    老祖不来,皇帝要是把他扣在宫里驱鬼怎么办?

    他可不想跟王同一样啊!

    小道士胡思乱想,耳边听的皇帝的声音。

    “白妃和孩子虽然落地为安,但东阳侯家的媳妇却被害死了,这是真能害死人啊…..”

    鬼魂真能害人那可就要人心浮动了。

    小道士忙摇头:“老祖说,东阳侯少夫人是自己的命数到了,也是心念落地。”

    命数到了,皇帝听懂了,也就是说,东阳侯少夫人命中注定遇此劫,与蒋后鬼魂作祟无关。

    “老祖说,生即是死,生死有别,请陛下不要被迷障所惑,为不存在的虚幻之念烦恼。”小道士说,“陛下心怀天下,容万物,如此身心坚韧,万物不可摧。”

    虽然听不太懂,但最后那句不可摧听懂了,玄阳子说他坚不可摧,没事,皇帝点点头:“朕明白了,多谢道长。”

    小道士忙告退离开了。

    皇帝静立一刻,觉得有些恍惚,夜色昏暗,事发突然,现在回想宛如做梦一样不真实。

    但宫宴上的确是死了一个人。

    高高兴兴来赴宴,结果人没了。

    皇帝叹口气。

    “东阳侯府派人去了吗?问问丧事怎么办?”他说。

    高十二要说什么,王德贵再次抢先:“白妃娘娘昨晚已经叮嘱了,说东阳侯少夫人是被她累害了,哭的不行,派了人替她去侯府帮忙。”

    皇帝感叹:“阿瑛自来心善,必然很是愧疚。”说罢将脚步一转,“朕去陪她吧,一起歇息。”

    王德贵忙扶着皇帝向内走去,高十二站在原地又是急又是气,再次看向外边,皇后娘娘怎么回事啊?怎么还不来照顾白妃,正是在皇帝跟前做贤惠的好时候。

    皇后从昨晚变得不像她了,不对,或者该说,怎么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装贤惠也装的久一些啊。

    高十二胡思乱想,唤过一个小内侍:“快去请皇后来。”

    小内侍应声是蹬蹬跑了出去,但当跑出高十二的视线范围,人一转,没有去皇后宫,而是又回到含凉殿,进了一间室内。

    室内几个宫女坐着低声议论。

    “…..很年轻,才十几岁,昨晚我在楼下看到了。”

    “太可惜了,怎么这么不巧。”

    “那个栏杆年久失修,她运气不好。”

    “周世子是不是克妻啊,先一个刚成亲就死了,这一个成亲还没一年呢,也….”

    如今宫里议论的都是昨晚第一次进宫,也是最后一次进宫的东阳侯少夫人,小内侍上前喊声姐姐,对她附耳几句。

    那宫女含笑点点头:“很好,以后有你的好处,坐下吃点心吧。”

    小内侍道谢寻个角落坐下来,一边听宫女们说话,一边捏着桌案上精致的点心高兴地吃。

    至于高十二的吩咐

    在含凉殿,他们只听白妃娘娘的吩咐。

    …….

    …….

    清晨的东阳侯府嘈杂又安静。

    嘈杂是走动的人很多,收起悬挂的各色灯笼,铺展白色的布,管事们进进出出,一车车纸扎拉进府内。

    安静是忙碌的人们神情哀戚,只做事,很少说话,偶尔对视,也都移开视线,神情哀戚。

    东阳侯夫人悠悠醒来,觉得耳边很多人说话,但又很遥远。

    什么时辰了?

    今晚要带庄氏进宫。

    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让所有人都惊艳不已。

    东阳侯夫人猛地坐起来:“许妈妈许妈妈,把我母亲当年给我的那套红珊瑚串子拿出来,让她试试——”

    她陡然起身,床边围着的人吓了一跳,许妈妈扑过来,待听了东阳侯夫人的话,红红的眼中泪水涌出。

    “好,好,我去拿。”她哽咽说。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看着她:“你哭什么?”

    许妈妈忙胡乱擦泪:“我没,我,迷了眼。”

    东阳侯夫人视线看向室内,看到婢女们,婢女们也都双眼红红,见她看过来慌张地垂头,最后看到坐在床边的妇人。

    “姐姐,你怎么来了?”她问。

    薛夫人面色苍白,双眼通红,正在将脸上的泪擦去,闻言似乎想挤出一丝笑。

    看到薛夫人这副样子,东阳侯夫人竖眉。

    “那老婆子又欺负你了?”她说,又哼了声,“别怕,让阿篱送你回去,跟那老婆子讲讲课。”

    听到这句话,薛夫人的笑没挤出来,眼泪挤了出来,抓住东阳侯夫人,伏在她肩头放声大哭。

    东阳侯夫人被哭的双耳嗡嗡。

    门帘响动,有脚步声乱乱。

    “姨母,少夫人的棺椁运来了。”

    “伯母,快去看看世子哥,他非要现在封棺。”

    听着这话,东阳侯夫人看着走进来的两个男子,认得一个是自己的庶子,一个是薛家的四郎。

    他们走进来,看到东阳侯夫人醒着,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你们在说什么?谁的棺椁,什么封棺,封谁的棺!”东阳侯夫人喊道,挣扎着从床上要站起来。

    虽然话里是质问,但她脸色惊恐,眼里已经有眼泪流下来。

    昨晚的记忆如泉涌般将她吞没。

    薛夫人抱住她胳膊,许妈妈哭着搀扶另一边。

    “夫人,夫人,你别急,你不能急。”

    “快唤太医来。”

    室内嘈杂,婢女仆妇都围上来,但东阳侯夫人不管不顾下了床,推开任何一个想要阻拦她的人。

    还是薛夫人示意大家不要拦了,扶着东阳侯夫人,太医们跟着,一起向前院来。

    路上的婢女仆妇们看到了,纷纷垂泪避让。

    东阳侯夫人奔向前院,看到满目素白,看到正在搭建的灵堂,看到呆跪的庄篱的婢女们。

    看到周景云站在一个华丽的棺椁前,举着锤子钉子,砸了下去。

    东阳侯夫人发出一声尖叫,推开薛夫人扑了过去:“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把她拿出来,把她拿出来!”

    周景云放下锤子跳下来,扶住东阳侯夫人,跪在地上,哽咽唤声母亲。

    “母亲,你不能再出事,母亲,我只有你了。”他说。

    东阳侯夫人看着周景云红红的眼,苍白的脸,开裂的嘴唇,只觉得心要碎了。

    “怎么回事啊,这在做梦吧?她怎么——”她说,猛地抬手打了周景云一巴掌,喊道,“你为什么要带她出去赏灯?好好的在殿内坐着,也不会——”

    话没说完,她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是我,我非要带她进宫,是我害死了她——”

    周景云忙抓住她的手:“母亲——”

    东阳侯夫人看向前方的棺椁:“让我看她一眼,让我看看她——”

    跪在地上的春月也扑过来:“世子,世子,让我给少夫人再擦一擦脸,让我也看看少夫人——”

    其他两个婢女,以及梅姨娘泣不成声叩头“让我们看一眼少夫人。”

    昨晚在家的婢女们,本来等着少夫人回来讲述宴席的热闹,没想到等到周景云抱着少夫人的尸首回来了,都吓傻了。

    周景云守着尸首,不许任何人靠近,棺椁运来,自己将尸首放进去,立刻就要封棺。

    婢女们到现在只看到过一眼盖着斗篷的人形,垂下的乌发,衣裙鞋袜。

    “我们还没见少夫人最后一面。”春月哭道。

    灵堂外闻讯来的小姐们也都在哭,周九娘被奶妈用力牵住,举着手里的一个花灯。

    “我答应过嫂嫂的,给她还礼。”她说,“我亲手做的,还没给她看呢。”

    周景云看着眼前悲戚的家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母亲,春月。”他说,“你们应该很清楚,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她如今身体残破,容貌尽毁,她一定不想被人看到,请你们…..”

    他松开东阳侯夫人,跪着后退一步,对诸人深深叩拜。

    “让她走得轻轻松松,安安心心,清清净净。”

    看着俯身在地的周景云,东阳侯夫人闭上眼不再说话靠在薛夫人身上哭起来。

    春月头贴着地,眼泪不停的流。

    ……

    ……

    或许是因为在宫里出的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发更多议论,又或者是尸体损毁太严重,虽然是冬天,也难免有味道,三天之后,东阳侯府将少夫人下葬了。

    年纪小,又没有生养,送葬的仪式也很简单,送葬的人也不多,周景云,几个亲戚家的子侄,以及几个婢女。

    如果不是看到周景云,街上都没有人注意这个送葬队伍。

    东阳侯少夫人在宫宴上不小心跌下楼摔死已经传遍了,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此时看到送葬,诸人觉得这件事才变得真实。

    “真是可怜,怎么运气这么不好。”

    “去年这个时候还没嫁进来,刚过年竟然死了。”

    “周世子这是不是克妻啊?”

    但这话很快又被反驳。

    “那是她福薄,受不起周世子这般贵气。”

    “对啊,出身低。”

    “听说是父母双亡,可见福运多单薄。”

    街上的人目送议论纷纷,但也有人突然加入了送葬队伍。

    周景云听到后边的嘈杂,回头看了眼,看到是章士林带着几个弟子。

    看到周景云回头,章士林带着弟子们对他一礼。

    “我们来送送她。”他说。

    周景云还礼:“多谢章大夫,你们来送她,她肯定很高兴。”

    章士林要说什么,最终看着棺椁叹息一声,抬衣袖轻轻擦了擦泪。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又有人走进来。

    “林主事,林夫人。”章士林低声打招呼。

    两人神情哀戚还礼,再看向周景云。

    “世子,你要保重。”林夫人轻声说,“少夫人必然很担心你。”

    周景云对他们施礼道谢,再起身又环视一眼,似乎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来相送,但并没有人再来相送。

    已经很不错了,她进京还不到一年。

    来的悄无声息,走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相送。

    她一定很开心吧。

    周景云嘴角弯了弯,下一刻又垂下,恢复了木然。

    送葬队伍的远去,站在街边二楼上的上官月收回视线,神情沉沉。

    “公子。”蔡掌柜在旁小心翼翼说,“你,节哀。”

    上官月回过神瞪眼看他:“你这话该去跟周世子说吧。”

    那不是,死的是东阳侯少夫人,也是你的,情人…..蔡掌柜心里喊,小心揣测上官月的脸色。

    上官月神情是有些古怪,但悲伤么,还真看不出来。

    不过这两天上官月一直也没出门,是不是在背着人哭?

    说起来,虽然觉得他们这般来往不妥,但他从未盼着东阳侯少夫人死。

    好好的女子,竟然….

    真是命薄。

    难道真是命薄?死在宫里,从楼上跌下来,也太奇怪了吧?

    听说她丈夫在场,亲眼看着…..

    想到这里,蔡掌柜打个寒战。

    该不会是被丈夫杀了吧!

    周景云知道妻子和上官月的私情,所以杀妻…..

    “公子!”蔡掌柜一把抓住上官月,“情况不妙!”

    妻子都杀了,下一步是不是对付上官月?

    上官月正转身,被陡然抓住吓了一跳:“什么情况不妙!”不待蔡掌柜说话,推开他,“我要回楼船上了。”

    说罢大步向外走去。

    蔡掌柜愣了下:“又回楼船?”

    因为正式成了公主的儿子,公子被接回府中住,但公子一日也没有住,每天都回楼船。

    先前不被认的时候,还时不时在公主府睡柴房呢。

    现在被认下了,却一日不住,这不太好吧。

    “别烦我。”上官月对他的劝说有些不耐烦,蹬蹬下楼梯,扔下一句,“楼船上现在离不开人。”

    蔡掌柜更不解了,楼船上有什么离不开人的?

    ……

    ……

    楼船停靠在码头,这是专属上官月的码头,白日里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楼船上除了看守的护卫,所有人都还在睡觉。

    位于最高处的一间室内,门窗紧闭,床帘厚厚,隔绝了光亮。

    昏暗中可以看到这里并没有人睡,也没有床,只摆着一个木箱。

    突然,木箱盖子缓缓打开一条缝,下一刻伴着砰一声,盖子被一只手猛地掀起来。

    紧接着有人爬了出来,或许是因为箱子太大,也似乎没有力气,一半身子在箱子里,一半身子搭在箱子边上,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垂落。

    她垂着头,剧烈的咳嗽几声,重重地吸口气再吐出一口气,喃喃:“这次比小时候被埋在土地再挖出来,感觉好多了。”

    (上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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